2024-10-04 18:48:43 作者: 葉廣芩

  我記憶中的張安達是個英俊人物,面龐白皙,皓齒明眸,穿得很講究,灰嗶嘰大褂,黑禮服呢布鞋,鞋底是黃牛皮的,軟和隨腳,走道沒聲響。腦袋像唱花臉的演員一樣,寸發不留,颳了個「去青」。不是誰都敢把自個兒的腦袋收拾成這模樣的,首先腦袋得長得周正圓潤,不能坑坑窪窪土豆似的里出外進,不能有傷痕疙瘩,得跟刮鬍子似的,見天刮。可見張家的媳婦除了操持家務以外,還充當著剃頭匠的角色。我特別欣賞張安達的圓腦袋,圓得好看,圓得秀氣。當然,張安達對自己的腦袋也很滿意,把頭髮刮光了就是他自信的表現。

  有一回我們家的老二腦袋長了禿瘡,醫院把他頭髮都剃了,大家才知道他腦袋的形狀極差,前錛兒後勺,前後之長大於左右之寬,是個「梆子」腦袋。所以張安達剃光頭是對自身的另一種展示,一種炫耀。

  端午、中秋、冬至,張安達逢年過節必來我們家。每次從不空手,不是由東直門大街魚市上提簍鮮螃蟹,就是從安定門外菜園子買一筐頂花帶刺的嫩黃瓜。有一回還帶來幾隻嘰嘹嘰嘹叫的小油雞兒,絨球似的滿院跑。

  有人描述太監行走的步伐是「鵝行鴨步」,也有人說叫「四六步」,但我總覺得「四六步」更近乎戲曲的專業術語,總之是撇著八字腳一步一步走得沉穩而有規律。我見過一張流傳很廣的慈禧出行照片,走在最前面左與右的是大太監崔玉貴和李蓮英,兩個人都端著肩膀,沒有表情,完全是一副儀仗模樣,不招人待見。但是張安達不。張安達活潑好動,從來沒擺過什麼「鵝行鴨步」,他走道向來是一溜小跑,靈敏又快捷。

  張安達是謙恭的,進了門不怕麻煩地給每一個人請安,包括我這個小人兒,也包括廚子老王和看門的老張。他從來不把自己擱在顯要位置上,他一直把自己當成一個底下人,把進退分寸拿捏得十分準確。他常常在你需要的時候就悄沒聲兒地出現了,好像他正巧趕上,讓你覺得那麼恰如其分,那麼自然。比如,正月張安達和我父親帶我到雍和宮看「打鬼」,人挺多,我個兒小,什麼也看不見,剛一懊惱,張安達就從後頭把我舉起來了,讓我坐在他的肩膀上看。這樣一來我比所有的人都「高」,看得清楚極了。我父親畫畫,張安達站在旁邊看,他能把要用的顏色及時地準備好,把要換的筆,衣紋、鼠須、大小紅毛之類準確無誤地遞到父親手上。這絕非一日之功,連我們家專門畫畫的老七也做不到。

  母親說,這是太監的本事。

  父親說,這是善解人意。

  張安達不願意讓人知道他當過太監。許多太監出了宮都住在廟裡,過集體生活,彼此照應。可張安達從不往那個堆兒里扎,也不跟他們聯繫,劉掌案死後更是徹底和那些人斷了來往。從外表上看,張安達和平常人沒什麼兩樣,甚至比平常人更隨和,更溫良恭儉讓。遇到什麼事兒,他的態度永遠是「依著您」。

  

  壽康宮短短的幾年工夫,把一個靜海的鄉下小子磨圓了,磨得尋不出一點兒稜角來了。

  母親說,張安達來我們家,一大半是衝著我五姐夫完顏占泰的。他感念完顏姐夫當年的幫忙,不是完顏占泰很實誠地一趟一趟給他往靜海家裡捎錢,他的娘哪兒能活下來,哪能有後來的日子。

  完顏占泰從中學到大學都住在我們家,跟我的幾個哥哥不分彼此。後來跟我五姐結了婚,婚後小兩口住在北平家裡。我母親說,結了婚姑爺不能老住在丈人家,不合適。

  完顏姐夫說,幹嗎趕我們走?我們不走,就算我是入贅還不行嗎?

  姐夫願意當倒插門,奈何!

  剛解放,街道宣傳《婚姻法》,各家都要派人去柏林寺開會,我代表我們家去了。我知道我是去充數的,母親想的是《婚姻法》跟我們家沒關係,讓我去點個卯就行了。我很願意幹這樣的事情,並不是我對《婚姻法》多麼有興趣,是我對家門口那座元朝廟宇有偏愛。每天上學都要路過柏林寺,柏林寺裡頭有大樹,有王八馱石碑,還有停靈的大棺材。平時家裡不讓去那兒玩,現在正好,玩不到吃飯絕不回來;更何況宣講完了還有節目,扭秧歌、打腰鼓什麼的。

  講《婚姻法》那天是早晨,太陽剛升起來,照在柏林寺大殿台階上,光線十分柔和。一個穿著綠軍裝的幹部在講話,幹部很年輕,說的什麼我沒聽懂,但是他揮著手說話的形象卻一直讓我記憶至今。我不知當年那個講話的小幹部現在變成了什麼模樣,有過怎樣的經歷;如果還在人世,大概已經是個耄耋老人了。至少我想通過這篇文章告訴他,他講話的場景無端地映在了一個小丫頭的記憶中,幾十年了,清晰如昨,不能忘卻。

  會完了,沒扭秧歌,演出了一場評劇《小女婿》。

  演《小女婿》是為了配合宣傳《婚姻法》。《小女婿》的女主角叫筱白玉霜,看的人很多,觀眾氣氛也很熱烈,我擠在最前面,為的是看得真切。筱白玉霜扮演一個叫楊香草的村姑,嫁了個小女婿,新婚之夜小女婿尿了炕……我能記得的只有這些。最著急的是那個叫楊香草的女子坐在椅子上慢悠悠地唱:

  鳥入林,雞上窩,黑了天,

  楊香草對燈獨嘆,

  ……

  我十九,他十一,

  事事他都不懂得……

  唱得纏綿柔韌,哀哀切切,行腔總是在喉嚨里滾,據說這就是評劇白派的特點。周圍人叫好不斷,為能見到筱白玉霜本人而激動,我卻盼著台上這個女子唱完了快點兒離婚。

  宣傳《婚姻法》,《小女婿》之外先後還有《劉巧兒》、《羅漢錢》、《小二黑結婚》一類,我都不喜歡,原因是戲裡的人物穿的是跟大家一樣的衣裳,唱腔太多,不熱鬧。

  《小放牛》當時也在演出之列。《小放牛》是老戲,老戲比新戲更受歡迎,因為那些詞兒大家都會,能產生共鳴,台上台下一塊兒唱。《小女婿》就達不到這種效果,誰能跟著楊香草一塊兒「鳥入林,雞上窩」呢?《小放牛》牧童和村姑的漂亮扮相、歡快舞蹈讓人眼花繚亂。少男少女在鄉野打趣調侃,和諧自然,符合自由戀愛的精神。加之情節簡單,類似街頭小戲,有活報劇性質,比筱白玉霜的《小女婿》、新鳳霞的《劉巧兒》來得更方便。所以很多單位都排演了《小放牛》,我們的街道也不例外。

  演牧童的是張安達,演村姑的是我五姐。

  張安達已經五十多歲,我的五姐二十將過。

  也不知怎的,平時一貫低調不喜歡出頭露面的張安達,竟痛痛快快地應承下了這個差事。大概是他太喜歡《小放牛》了。

  張安達演《小放牛》輕車熟路,跟五姐配戲竟然沒人能看得出他的歲數。張安達嗓子清亮,略帶女聲,但絕不是人們所說的太監的「公鴨嗓」。他的嗓音演少年牧童再合適不過了,就像今天的兒童藝術劇院,很多小男孩的角色都由女演員扮演一樣,張安達演小小子兒還真的挺對路。張安達動作輕巧,腿一踢,能踢過頭頂;腰一彎,平地就能打個旋子。還會大車輪一樣地打把勢,把個小牧童演得人見人愛。五姐回家跟父親誇讚張安達的演技,父親說張安達是打小練的童子功,是戲蟲子劉掌案親自點撥出來的,在壽康宮當差絕不是混事兒的。

  相比較,我五姐的功夫就差了。但她畢竟年輕,長得漂亮,聰明,悟性好,張安達連托帶領,不顯山不露水地也把我五姐托成了明星。他們的《小放牛》演一場,火一場,拿過區裡的大獎,還到中山公園去演過。

  我五姐跟我們家其他能玩票的兄弟姐妹不同,她除了會唱《小放牛》,別的全不上道。有一回我父親拉胡琴,帶著她唱《女起解》,「蘇三離了洪洞縣」,那是個最簡單的流水板,連我在旁邊都跟著溜會了,五姐卻還找不著調兒。父親奇怪她怎能唱《小放牛》,她說,《女起解》里沒有張安達,有了張安達我才會唱!

  父親說,這也是怪了。

  張安達的媳婦給我五姐做了一雙帶大紅穗子的繡花彩鞋,我五姐喜愛得不行,演戲不演戲都在腳上穿著,說是輕便跟腳。一段時間,《小放牛》是我五姐的唯一,她整個人都掉進《小放牛》的牛陣里了,魔怔了。一大早就在後院練唱,咿咿呀呀地沒完沒了,走路都邁著小碎步,水上漂似的從後院漂到前院,坐在飯桌前,拿筷子點著桌沿還在唱:

  行來在,青草兒坡前,見一個牧童,

  身披著蓑衣,手拿著橫笛,倒騎著牛背,

  他口兒里唱的俱是蓮花落哪哈咿呀咳……

  母親說,吃飯還堵不上你的嘴?

  五姐說,我不能跟張安達比,人家有功底,張嘴就來。我是一張白紙,不練行嗎?

  我說,張安達演的那個小牧童比《劉巧兒》裡頭的勞動模範趙柱兒還好看,胡同里的孫大媽、劉嬸、趙奶奶都說看上這小子啦,我也看上他啦!

  母親讓我住嘴,說張安達是太監,丫頭家家不許胡說,怎能動不動就是「看上誰」!

  五姐不樂意了,眼睛一瞪,沖母親說,太監有什麼不好,太監也是人。舊社會的奴才,新社會的主人!

  母親說,你跟我瞪什麼眼?革命把你革得都不知道東西南北了。說這話你不嫌寒磣,真把你嫁個太監你能答應我?你男人可是清華畢業,論學歷、家境、長相,哪點兒也沒辱沒了你!

  五姐說,他跟太監也沒兩樣。

  母親不說話了,母親知道五姐與五姐夫關係不好,原因在我那位姐夫,我那位完顏姐夫練氣功,煉丹藥,吃五行散,講的是清心寡欲,抱朴歸一。我五姐不認這個,說他是半瘋。五姐夫夜夜要打坐,一坐坐到天亮。月光下,對著北斗七星走禹步,超脫得不像凡間之物。

  母親口氣緩和下來說,咱們先不說姑爺的事,往後我會收拾他,咱們現在說的是張安達,張安達是個難得的好人,跟咱們家這些年也都是知根知底的,咱們也沒看不起他不是?但是太監就是太監,他們是不能人道的人。不錯,張安達人長得帥氣、俊秀,可話說回來了,過去進宮當太監的哪一個不是五官端正、超乎常人的?歪瓜裂棗兒的能到皇上跟前兒去嗎?

  我問母親「不能人道」是怎麼回事,母親推了我一把說,去!

  五姐的臉通紅。

  母親認為跟我們家沒關係的《婚姻法》,沒出一兩個月便大有了關係。我們家那位情感豐富又多變的「小村姑」提出要和完顏姐夫離婚,誰也勸不住。她也不吵也不鬧,就是鐵了心地離!

  我母親說不出什麼,因為五姐夫跟太監一樣也「不能人道」。

  很快這個婚就離了,我五姐嫁給了在陝西紫陽當過牧童的王連長,連長那時候已經不是連長也不是牧童了,是政府幹部了。

  我那位被「拋棄」了的五姐夫(後來我們都改口叫他老姐夫)完顏占泰離了婚還住在我們家裡,照常過著他的神仙生活。他沒有工作也不想出去工作,他天津家裡有的是錢,據說幾輩子也花不完。不愁吃也不愁穿,在金家被我母親當兒子養著。老姐夫對我說,《小放牛》里牧童騎的那頭牛,一準是老子的青牛。老子騎牛出函谷關,到盩厓(今周至)樓觀台,講述《道德經》,那頭牛就歇在了樓觀的山坡上……

  母親說老姐夫沒心沒肺,都這樣了,還說牛。

  後來公私合營,又連著幾個運動,老姐夫家裡就窮了,再沒有錢給寄來了。沒有了經濟來源卻也沒餓著他,有我們吃的就有老姐夫吃的。好在他也不正經吃飯,經常「辟穀」,有時候吃三顆紅棗就能頂一天。

  張安達來我們家定要到老姐夫的屋裡去,看看老姐夫有沒有什麼要換洗的衣裳、該拆洗的被褥,他拿回去讓媳婦洗,洗過漿過,熨平整了再送回來。他的天津鄉下媳婦做了什麼新鮮吃食,也都想著給老姐夫送點兒過來。論遠近,他們到底都是屬於同一地域的,甭管是靜海的窮太監還是津門的闊少爺。

  莫姜進入我們家以後,張安達另一個要看的人是莫姜。他們一個在靜海,一個在易州,扯不上老鄉關係,可是卻很熟識,張安達管莫姜叫莫姐姐。為這一點我一直想不明白,一直到莫姜死,我才把原委鬧清楚。原來兩人都是壽康宮裡的人,寂寞的宮廷生活使太監和宮女之間產生一種微妙的照應關係,自明朝開始,彼此之間認乾親的習俗遍及宮闈,各宮之間,以致同一宮內,兄妹、姐弟,甚至夫妻都有,是一種名分上的歸屬。誰誰跟誰誰是一事的,誰誰跟誰誰是不拆把兒的,是心理的慰藉,也是一種保護。清代儘管明令阻止宮女、太監們的這種做法,但大廈將傾,皇上已成遜帝,下人們再不把戒令當回事,尋求親情的溫暖是人的本能。莫姜比張文順大,莫姜就是張文順的姐姐。

  兩個人先後出宮,莫姜嫁了廚子劉成貴,住到了北宮門;張文順跟著老太妃去了麒麟碑,繼續當他的使喚人。莫姜後來的遭遇讓人同情,張文順得知莫姐姐走投無路的結局心裡很是不安,先是接到自個兒家裡,想著終非長久,在得知我們家廚子老王回老家了,就偷偷找到我父親,兩人設計了北宮門撿人的一幕。其實,莫姜不是父親從北宮門領回來的,是從金太監寺張安達的家裡接來的。

  我曾經跟著老張去過一回張安達家,是為他們家老太太過世三周年去的。去張安達家,我是正差,老張是陪襯,畢竟我代表著金家宅門,老張是跟差。但是一出街門立刻就變了,老張變成了正差,我成了跟隨。他走前頭我走後頭,他甩著手,我提著蒲包水果……我說,老張哎,我怎麼覺著規矩有點兒亂。

  老張說,不亂!

  進金太監寺胡同往西,路南一座乾淨精巧的小院就是張安達家了。門口石頭門墩上頭雕著兩個歪著腦袋的小人兒,很像是《小放牛》裡頭的牧童哥。進門之前老張拉住我,再一次叮囑千萬別忘了他交代的事兒,我說,你放心,我忘不了。

  老張交代我,到了張家,眼睛往房樑上瞅,他們家房樑上若是放著一個升那就對了。聽人說太監的「根」又叫「寶貝兒」,用油紙包著,墊著灰,就擱在那裡頭,吊在房樑上,任何人也不能碰。太監死了的時候取下來,安在原來的地方,隨主人一塊兒埋葬。這個工作對死者來說非得是至親至近的人做不可,別人信不過,稍有閃失,死者在另一個世界就不完全了。劉掌案沒兒沒女,張安達是他的徒弟,所以劉掌案去世後,他的「根」是張安達親手給安放的,放的時候張安達可謂畢恭畢敬,小心翼翼。第一,「根」要緊貼著肉,不能有空隙;第二,「根」得擺正了,不能歪……絕不是草草一擱了事。這些都是老姐夫告訴我的,那是在張安達死了之後……

  可是當時我對這些並不了解,傻乎乎地問老張,房樑上頭是什麼「根」,老張說是「男根」。我說,有「男根」就得有「女根」,他們家「男根」在房樑上,那「女根」在哪裡?

  老張說,不知道!

  就跟想看張安達上廁所一樣,老張對太監的私密細節非常感興趣。

  張家院裡栽著絲瓜和葫蘆,還有一棵石榴,葫蘆架底下有石頭桌子,房檐下頭掛著鳥籠子,籠子裡頭不是什麼好鳥,普通的紅子罷了。屋裡有八仙桌、太師椅,老榆木的,結實而耐用。北邊牆上掛了一副對聯,「牧笛一吹春柳韻,杏花齊放彩霞雲」,好像也沒脫開《小放牛》的意境。裡屋緊靠南窗一盤炕,炕上有躺箱、炕桌;炕下靠西牆有梳妝檯,門後有臉盆架子,架子上有大銅盆,盆沿上搭著白手巾。整個房間擦抹得一塵不染,連那磚地也閃著幽幽的光。沒有堂皇闊綽,有的是簡約舒適。但從格局看又一絲不亂,沿襲著傳統,沿襲著規矩,讓人想起紫禁城內乾清宮的西暖閣來。這怕就是張安達的心勁兒了,當過太監的心勁兒。

  看得出,張安達在宮裡當太監的時候一定是嚮往著安穩的小康生活,嚮往著一夫一妻,《小放牛》式的浪漫,獨門獨戶的小院,熱騰騰的炸醬麵,母親安逸,兒女繞膝,自己是尊貴威嚴的一家之主。可是過上了一家之主的日子又脫不開宮裡的套路,脫不開習慣的束縛。就像是把熟粽子解開剝了,它還是個粽子形一樣。

  老張譜擺得很大,進了門腆著肚子跟大爺無異。但張安達心裡明鏡兒似的透亮,孰重孰輕一點兒不糊塗。他把我往正座上讓,儘管我還是個孩子,也一口一個「格格」地叫,讓他的媳婦出來先跟我見過了再招呼老張,這讓老張很沒面子。

  張安達的媳婦低著頭幾乎不說話,眼睛也不敢朝我們看。張安達說什麼她就做什麼,謹言而溫順。我不知該管張安達的媳婦叫什麼,張安達說她叫李增春,我便叫她李增春。李增春終於沖我笑了笑,下兜齒兒,嘴還有點兒歪,模樣一般。

  李增春能給太監當媳婦,並且無怨無悔地跟太監過了這麼些年,這讓我對她充滿了好奇。母親的「人道」教誨讓我懵懂地感到了兩口子之間的事兒,這是不能對人言說的,那些個苦辣辛酸也只有李增春自個兒明白了。

  若干年後我看了老舍先生的話劇《茶館》,那裡頭有給太監當媳婦的康順子。可我總不能把她和李增春聯繫在一起,也不能把龐太監和張安達扯到一塊兒。其實人跟人挺不一樣,太監和太監也不一樣。世間的事兒,「葶藶似萊而味殊,玉石相似而異類」,難以一言蔽之。

  張安達的媳婦李增春身子骨很單薄,小腳,頭髮花白,看年齡比張安達大不少,倆人站到一塊兒明顯的不般配。李增春給我們倒了茶就進到廚房再沒露面,是個沉靜識體的女人。

  張安達家用的茶碗很講究,是粉彩薄胎美人盪鞦韆的西洋瓷。老張問是不是皇宮的舊物,張安達說是他在崇文門鬼市上淘換來的,沒花倆錢,便宜!崇文門外的鬼市自解放前就有,一直延續到五十年代末,地點在花市附近。黎明出攤,天亮走人,買的賣的誰都看不清誰。每個攤上都點著盞半明半暗的小燈,地上鋪塊布,擺著東西,謂之「鬼市」,又叫「曉市」。東西中有賊的贓物,也有潦倒大宅門的珍藏,碰巧了還真能買到好東西。後來老張回唐山之前我跟著他逛了一回「鬼市」,沒買回什麼東西,只買了兩條板凳,老張說這東西在鄉下很實用。

  那天,老張跟張安達說他唐山家裡已經給分了地,他夢寐以求的回家當地主的願望就要實現了,他計劃這個月就跟我們家把帳結清,回家當他的「老太兒」去。「老太兒」是唐山話,老太爺的意思,出自《三俠劍》里的楊香武。楊香武是乾隆年間河北的大俠,跟竇爾敦、黃三泰們是同時代的人。戲台上的楊香武一口唐山話,通常由武丑扮演,裝扮和《三岔口》里的劉利華差不多,穿著黑緊身衣,繡著滿身五彩花蝴蝶。傳說楊香武的輕功十分厲害,曾經有過「三盜九龍杯」的經歷。兩軍對峙,兵對兵,將對將,雙方要互通姓名,刀下不殺無名之鬼。楊香武出自民間,沒有堂皇的名號,便自報「老太爺楊香武」。唐山話,「老太爺」就成了「老太兒」,後來人們就戲稱唐山人為「老太兒」(聽說還有一種解釋,「老太兒」是指唐山一帶說一口很厚重方言的人。通常寫為「老塔兒」,「塔」是借音,無實際意義)。

  老張就是個地地道道的「老太兒」。同是「老太兒」,老張跟人家楊香武卻差得遠,老張有點兒小自私,有點兒小蔫壞,還有點兒彎彎繞的小肚雞腸,沒有楊香武的俠義豪氣。老張說廚子老王回了山東再不回來了,寧可扔了手藝也要在家待著,足見老家的吸引力。現在解放了,各自家裡都有了很大變化,也不知道老婆孩兒過得咋樣,歲數大了,不回家咋著呢?

  張安達說是該回去看看,人走千里萬里,那根兒還是跟家裡的老墳地連著呢。他靜海的家裡已經沒了人,雖然有幾個遠房侄子,但是他沒給過人家什麼濟,到老了回去人家未必肯接納。在北京好歹他跟前還有個閨女,他的閨女張玉秀現在在北新橋副食商店工作,也算是幹部了。

  我們走的時候李增春從廚房出來了,這一會兒工夫她給我烙了七八個糖火燒,用布兜了,塞到我手裡。我不要,老張說,拿著吧,好歹是人家的一片心意。

  張安達說,知道你們家有專門的廚子莫姜,不稀罕這個,可這個是我們靜海的家常火燒,味兒自然是不一樣的。也沒什麼好東西給小格格拿著,讓格格空著手回去,怪不落忍的。

  我提著火燒跟著老張往外走,張安達的媳婦送到了影壁跟前就止住了步。張安達一直把我們送到大門外,站在台階上看著我們,直到我跟老張朝北拐彎,他還在朝我們揮手。

  張安達的禮數真多。

  路上,老張問我朝房樑上看了沒有。我說看了,他們家沒房梁,只有白紙糊的頂棚。老張肯定地說,那「寶貝兒」就是藏頂棚里了!

  我問老張,「金太監寺」跟張安達有沒有關係。老張說有屁關係,這個胡同自打明朝就有了,張太監住這兒也是碰巧。我說張安達準是看上了這個地名才買的房。老張說,他躲還躲不及,但得有比這兒便宜的,我敢擔保,張太監絕不會在金太監的地盤上住,甭管是明朝還是現在!

  在我童年的思維中,一直是把「金太監寺」和張安達連在一塊兒的,寬展的胡同,安靜潮濕的小院,剝落的磚牆,藏匿於深處的故事……常常讓人浮想聯翩。

  今天的金太監寺胡同不知還存在否?

  我把糖火燒拿回家,母親嘗了,說半發麵,又酥又脆果然好吃。老張不以為然,掰了一塊在嘴裡倒了半天說,《小放牛》味兒。

  我不知道糖火燒怎麼會和《小放牛》攪到一塊兒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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