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10-04 18:48:15 作者: 葉廣芩

  老北京家家都睡炕,炕下頭有炕洞,冬天生個帶軲轆的小鐵爐子,傍晚時推進炕洞裡,炕便一宿都是熱乎的。在寒冷的北方,這不失為一種簡便實惠的取暖辦法。老百姓一般不睡涼炕,怕坐下病。有俗話說,「傻小子睡涼炕,全憑火力壯」,指的是生熟不論的生猛,不是凡人。

  那晚,我睡在熱炕上,莫姜睡在小床上,我翻來覆去地睡不著。一來是從沒有和陌生人這樣睡過;二來跟一個臉上有刀痕的人同睡,就好像和鬼睡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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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豆汁記》里,當了官的莫稽,以娶叫花子的女兒為恥,上任的時候以賞月為由,把金玉奴推到江里去了。這個北宮門撿來的莫姜,誰又能保證她是好人?半夜會不會把我害了?我心裡埋怨母親的粗心大意,埋怨母親太不把我當回事。滿肚子氣沒處撒,就在炕上弄出很大聲響,暗示對方我並沒有睡著,時刻在警惕著呢。

  小床上,靜得如同沒有人,借著窗外的雪光,我見莫姜側身躺著,如一張彎彎的弓,一動也不動。在這滴水成冰的天氣,她那一床薄薄的棉被,抵得住嗎?她睡著了沒有?她不可能睡著,沒睡著怎麼不動彈?她在想什麼?

  滿心的思慮,滿心的恐怖。我終熬不過沒有聲息的莫姜,在焦躁中沉沉睡去。

  早晨醒來是滿天的大太陽,伸了個懶腰,灑滿陽光的窗戶紙上有樹影在搖曳。掀開窗簾,玻璃上滿是凍的「大白菜葉」,外頭什麼也看不見。趕緊褪回被窩,頭正要往被窩裡縮,母親的涼手伸進來了,在我的肚子上揪來揪去,把我弄得睡意全無。猛然想起房內還有一個莫姜,就朝外屋床上看。母親說那娘們兒正在廚房做早點,天沒亮就起來了,早把火籠著了。

  生爐子,老北京叫「籠火」,是居家過日子一件尋常又麻煩的事情。籠火需用劈柴、刨花將乏煤點燃,再裝硬煤,用拔火罐拔著,在院裡冒半天大煙。等火燒旺了才能將爐子端進屋去,要不有煤氣。至於裝鐵皮煙筒一類的花盆爐子是只有我父母房裡才有的,那也得見天籠火。可以接續燃燒的蜂窩煤是上世紀六十年代出現的新生事物,屬於高科技,所以舊時的北京一到早晨滿城是煤煙味兒。「籠火」是技術性很強的活兒,硬煤擱早了擱晚了火都要滅,前功盡棄,滿臉煤灰是太常有的事。

  跟我憷頭「ㄅㄆㄇㄈ」一樣,我母親也很憷頭早晨的籠火,我剛一睜開眼睛她就把這個告訴我,足見她內心的滿意。我說,那個女的睡覺一動不動。

  母親說,你以為誰睡覺都跟你一樣,在炕上尥蹦兒?

  不知賣花生仁的能做出怎樣的早點,以她的出身手藝不會比母親更精彩。老王就是老王,廚子就是廚子,人家是「萃華樓」出來的,那些京醬肉絲、燒明蝦的美味魯菜是無人可以替代的。

  我來到堂屋,看見父親正坐在八仙桌前喝粥。小米粥熬得黏稠膩糊,小醬蘿蔔切得周正講究,一碟清爽的暴醃脆白菜,兩個煎得恰到好處的雞子兒,簡單普通的早點看著就很賞心悅目。讓我感興趣的是桌上幾個剛出鍋的「螺螄轉」,「螺螄轉」就是火燒,在面劑兒的做法上有點兒費事,需一層層把油鹽芝麻醬卷了,橫切,盤緊,壓扁;先烙後烘,中間微微隆起,像個螺螄。桌上的「螺螄轉」烙得的確是好,小巧玲瓏,精緻可愛。比我們平時吃的小了一半,小點心一樣,看著焦黃,聞著噴兒香。

  這些都是莫姜所為。

  父親吃得很滋潤,滿面紅光。告訴母親,老王回來之前就讓莫姜在廚房幹活兒。

  莫姜就成了我們家的臨時廚子。

  回山東的老王再沒回來,聽說他家裡分了田地,他願意在家當農民,不願意再出來做飯。活脫脫把手藝給扔了,我們都替他可惜。老王不回來,看門老張也要走了,準備回唐山老家蓋房種地去。莫姜無處可去,就留下來。莫姜既非親戚,也不是名正言順的僕人,我們無法稱呼她,就一直莫姜、莫姜地叫,叫順了,也不覺得什麼了。

  莫姜不善言語,一天也說不上幾句話。父親讓她「在廚房干」,她就總在廚房待著,院裡屋內根本看不到她的影子,好像我們家裡就沒有這個人。不像前一個女僕劉媽,什麼都張羅,大黃蜂似的滿院飛,替母親當了半個家。莫姜說話不緊不慢的,讓你聽得真切又從無高聲,在父母親跟前說完話都是向後退兩步再轉身。不像我,動輒便調過大屁股對人。

  莫姜走路快而輕,低著頭目不斜視,無論高興與否嘴角永遠微微向上挑著。父親說這叫「喜興」,是當底下人的一種很重要的功夫,無論內心想什麼,外表永遠是雷打不動的愉快,這種做派非一日之功。像我那樣經常地噘嘴吊臉,是最沒水平的表現。我在莫姜的臉上看不出什麼「喜興」,一張疤痕累累的臉,倘若再「喜興」,只能是醜八怪。

  母親說我說得對。

  我和莫姜在一個屋裡住著,彼此之間的距離在慢慢兒縮短。晚上,我會以「寫作業」、「背書」各種名義晚睡,等著莫姜。當然不會白等,莫姜進屋見我沒睡,先是淡淡一笑,然後打開手裡的白手巾,手巾里包著核桃粘、紅棗蜂糕、酪幹什麼的,每天不重樣。在吃麵前,我是個意志薄弱的人,深諳有奶便是娘的道理,誰給我好吃的,我就跟誰好。在某種程度上,我覺著莫姜比我母親更讓我親近。

  在我嘎嘣嘎嘣嚼酪乾的時候,莫姜就準備她的床鋪。莫姜睡覺衣裳必疊齊整了擱在椅子上,一雙鞋也擺齊了放在床沿下。躺下睡覺從不翻身,不打呼嚕,不咬牙放屁說夢話。跟我說話也是「您」、「您」的,好像她從來不會用「你」。說到我的父母親,她用的詞是「您」,「您」是「他」的尊稱。現在的北京人已經沒有誰會用這個詞了,這個詞大概快從字典上消失了。有點兒遺憾。

  由於莫姜的廚藝,更由於莫姜恬靜隨和的性情,她得到一家人的認可,母親從內心裡接納了莫姜。幾次讓莫姜搬到原劉媽的屋裡單住,莫姜連連婉謝了,說和小格格住一塊兒挺好,有個說話的,互相還可以照應,不會妨礙小格格念書。

  我也不願意莫姜離開,就說,媽您就讓莫姜還住這兒吧,夜裡我一人住老害怕。母親用手指點著我的額頭說,喲,還沒聽說過我們丫丫也有害怕的時候。就這樣莫姜仍和我住在一起,母親抱來劉媽留下來的乾淨厚被褥,鋪到了莫姜的床上。

  父親每月給莫姜五塊錢,意味著不是白使喚人家。莫姜開始不要,說在我們家白吃白喝,哪能還拿錢。父親讓莫姜把錢攢起來,說將來說不定用得著。莫姜誠惶誠恐地接了,然後請雙安,以示謝意。莫姜將那些錢用手絹包了,也從不見她檢點,她對錢物似乎看得不太重。

  莫姜的全部家當就是她的紫花小包袱,就擱在枕頭旁邊,也不避諱我。包袱里除了幾件換洗衣裳還有一個襪子板。我問莫姜怎還帶著這個東西。莫姜說是她離開家時她額娘給她的,她額娘說襪子穿在腳上,雖不顯山露水卻是件很重要的穿著。女人最丟人的是襪子破了露腳後跟,無論是自己做的布襪子,還是洋線襪子,跑路一多就要破,補襪子用的家什得隨時預備著。莫姜的話有道理,我的襪子一禮拜就破,在學校一提腳,不光是腳後跟,連後腳脖子都露出來了,有時候挺讓人難堪。莫姜的襪子板有年頭了,木頭色澤已變得深紅髮暗,光溜溜的。我很喜愛,莫姜也沒說送給我,只告訴我,有她在,我的襪子永遠不會露腳後跟。

  莫姜的包袱里還有一個不讓我碰的東西,一根梳兩把頭用的翠綠扁方。這種東西我們家有好幾根,都是父親的第一個妻子留下的。我那個沒見過面的姓瓜爾佳的母親,娘家是內務府的,平日是旗裝打扮,梳兩把頭,穿花盆底鞋,家裡有她的相片,很有派頭的一個婦人。

  扁方是插在頭髮和緞子板之間的簪子,手指寬,七八寸長,兩頭是圓的,扁而光滑。瓜爾佳母親留下的扁方有木頭的、骨頭的和銀的,還有一根赤金的,赤金的被父親收著,說是等我出門子的時候給我壓箱底。

  莫姜的扁方著實與眾不同,晶瑩剔透,溫潤可愛。莫姜不讓我碰,只能她拿著讓我摸,說是萬一掉地上就碎了。我摸著那扁方,心裡滿是嫉妒,故意挑剔說扁方上有幾處黑點。莫姜收了扁方說那是翡翠上的瑕疵,我說有瑕疵的就不是好東西。莫姜說大羹必有淡味,大巧必有小拙,白璧必有微瑕。物件和人一樣,人尚無完人,更何況是物。

  我當時年紀小,對莫姜的話似懂非懂。一向崇尚完美主義的我,到今天才理解「大羹必有淡味」的含意,畢竟還不算晚。

  後來莫姜離開我們家時,把那個暗紅的襪子板給了我,我卻一次也沒用過。時代變了,尼龍襪子風靡全球,這種襪子是永遠不會磨破,永遠用不著襪子板的。今天,人們又回過頭來追求棉線襪子了,可是今天的線襪子沒等穿破就扔了,再沒有露腳後跟之羞。總想用用莫姜的襪子板,總也用不上。有個朋友叫雅君,前年在籌建婦女博物館,連哄帶要,用一張捐贈證書換走了我的襪子板,拿去當了展品。展品的說明是「補襪子用具」,卻不知它背後的故事更精彩。

  父親老是夸莫姜,夸的前提必定拿我當陪襯;一定是先說我哪兒哪兒做得不對了,然後是:看看人家莫姜……怎麼怎麼的……多規矩!

  莫姜的性情靜得像水,手卻老不閒著,總是在做著與飲食有關的事情。在漫長的冬日,我與莫姜圍爐而坐,我們湊在一起是貪圖火爐的溫暖,貪圖西屋難得的上午短暫的陽光。我在折騰那永遠搞不清楚的算術,莫姜不知在鼓搗什麼。待我疲倦地放下書的時候,爐圈上則站滿了潔白如雪的兔子、刺蝟、鴨子、烏龜……都是莫姜捏的小點心,精巧美麗,裡面的餡是豆沙和棗泥。嘴饞的人饞相必有外露,我忘乎所以地將那些兔子、刺蝟一口一個地往嘴裡填;那時候還不懂得欣賞也不知道讚美,只是一味地吃。真是糟蹋了莫姜的工夫,愧對了那些藝術品。莫姜坐在對面,抬起她輕易不抬起的頭,微笑著看著猛如饕餮的我,看得出我這毫不遮掩的性情讓她高興。

  莫姜做飯的手藝是化腐朽為神奇,極普通的東西到了她手裡就會變得絕妙無比。比如我們家後院那些堆積如山的松樹枝子,一度成為累贅,偌大後院簡直被搞得下不去腳。莫姜閒下來的工作是燒松樹枝,正如她的性情,不是烈焰蒸騰地猛燒,是只冒煙不出火地慢燃。松樹枝上架鐵箅子,箅子上擺著她灌制的肉腸。跟街上賣的香腸不同,莫姜灌的腸是在鍋里煮熟以後才上箅子熏的,並且只能用松枝熏,這樣才有味。一批腸要熏制十天,也不用管它們,腸在煙中,順其自然。

  這種自製松腸成了我們家的傳統食品,父親拿它來待客、送人。都知道金家的松腸好吃,慕名而來的大有人在,可是誰也做不出,因為哪家也沒有那麼多的白皮松枝子能長期點燃。莫姜的松腸走得很遠,甚至出了國門到了英國和日本。幾年光陰,兩棵白皮松生生被肉腸耗完了。

  金家受惠的主要是我。因了我跟父親一樣的饞,因了我好刨根問底的稟性,我成為了莫姜身後的一條尾巴。我喜歡鑽廚房,從老王在的時候我就是那裡的常客。母親說我是廚子托生的,對這點我深信不疑。我們家廚房的灶是用磚砌的,有兩個火眼,可以同時蒸炒煎炸,灶膛內還砌有湯罐,以保證隨時有熱水,這都是老王留下來的。莫姜對我們家的爐灶相當滿意,她說做飯全憑火,火跟不上,再好的廚子也得抓瞎。

  我的五姐夫完顏占泰有個同鄉,也是天津人,姓張。過去是宮裡敬懿太妃跟前的太監,常到我們家來串門,我們都尊敬地叫他張安達。張安達認識莫姜,每回來了都要去廚房看她。我看見過兩個人互相請安問好,動作十分的優美利落,張安達是跪安,莫姜是蹲安,張安達是朗聲,莫姜是低音,一起一落,聽著舒服,看著養眼。張安達臨走,莫姜總會送上一包自己做的小點心,讓他拿回去給孩子吃。張安達有個女兒,這個我以後還會說到。張安達也把他媳婦縫製的罩衣什麼的帶給莫姜,有一回張安達給莫姜帶來一件琵琶襟青布小夾襖,上邊的小葫蘆盤扣細膩可愛,讓我愛不釋手。與張安達走動是莫姜唯一與外人的交往,莫姜說,她在北宮門住著,宮裡出來的太監們都愛買她的花生仁。

  上初中一年級的時候我得了肺結核,一度休學,在家待了三年。這期間,父母親又讓莫姜搬到劉媽的小屋單住,以免被傳染。跟她說了幾次,她還是跟我同住西屋,並不因了我的病而有疏遠。我知道,這就叫患難見真情,我很感動。我的六姐姐跟莫姜就不一樣,她回來看母親,到我屋裡還要戴上口罩,背過手,我的東西她碰都不碰,這讓我很傷心。六姐一走,我就趴在桌上嗚嗚地哭。晚上莫姜勸我說,六格格是協和的大夫,大夫整天跟病人打交道,自然得講究一點兒,要不她得得多少病呀!

  我跟六姐說是一母同胞,還不如隔著母親的老七,不如沒一點兒血緣的老姐夫完顏占泰;他們跟莫姜一樣,也不避諱我。我每天吃的藥是雷米封,每天打的針是鏈黴素,這兩樣東西把我整得痛苦不堪。雷米封吃下去全頂在胃裡,鏈黴素打進屁股蛋全聚在皮下,人簡直成了殭屍一般。一反我樂天的、沒心倒肺的性情,一看見藥我就想哭,父親說我快成《紅樓夢》里的林黛玉了。他們哪知道我心裡的急,三年沒到學校去,我那批同學中學已經畢業了,我還在家貓著!

  看了不少大夫,大家的結論都是兩個字「靜養」。我跟母親嚷嚷,去找彭玉堂呀,他准能治!

  母親說,讓老七去找過,彭玉堂搬了,找不著了。

  找不著彭玉堂,我想,命中活該有此一劫。要不,吃他幾服湯藥,准好,不至於現在這樣躺三年。在家待著,父親讓我練習寫字,臨王羲之的《蘭亭序》。我不愛寫字,我愛看莫姜做飯。這期間,我真跟她學了不少,醋燜肉、櫻桃肉、核桃酪:鴿肉包、奶酥餑餑、炸三角,自信已深得其真傳。要不是後來歷史的變故,我相信我能當一個不錯的廚子。就是今天,已近暮年的我,仍舊是我們家節假日的大廚。飯桌上,吃著吃著我就想起了莫姜,想起了那個女人傳奇的一生,常常地走神。也有朋友買了材料,提著上門來,言明要學某某菜,傾心地教了,她們做的味道總差著一層,作料工藝都對,缺的是莫姜那不瘟不火的心勁兒。

  莫姜做得最多的是醋燜肉。有用啤酒燒肉的,有用雞湯燒肉的,誰也沒想過還有用醋燒肉的。並且還必須是江南香醋,醋一次用半斤,真正的「醋燜」,而絕非點到為止的點綴。醋燜肉不是酸的,是地道的鹹甜口,吃到嘴裡爛而不柴,爽而不膩,恰到好處。相比櫻桃肉的做法就簡單多了,櫻桃肉是把肉切成小丁,加上作料,與鮮櫻桃一起裝在罐里煨,頭天晚上擱爐子上,第二天中午才能吃。這十幾個鐘頭的煨,將櫻桃的色味與肉融合在一起,食之如天上珍饈。

  莫姜做的吃食,基本是滿族口味,我最愛吃她做的鴿肉包。鴿肉包滿族又將它稱作「包」,是一種遊牧民族的飯食,並非漢族的肉包子。莫姜會做,父親會講,談到「包」的出處,父親說「包」具有紀念意義。明朝萬曆四十六年七月五日,老汗王努爾哈赤領兵打仗,走到一個叫清河的地方,一點兒吃的也沒有了。清河的農民給努爾哈赤送來了幾隻鴿子、一些白菜和米。汗王把鴿子烤熟了,和著米飯用菜葉包著吃了。有人問這叫什麼,努爾哈赤說叫「包」。打了勝仗,「包」也成了滿族的傳統吃食。

  可是粗獷的「包」到了莫姜手裡立刻變了模樣,非是平常旗人家所做的白菜葉子包醬拌飯。莫姜的包非常講究,得選上好的白菜心,要小要圓,只能包一把飯。再把小鴿子肉剔出來,切成丁和香菇炸醬,拌老粳米飯,點上香油,撒上蒜末,用拍過的白菜葉子包了,捧在手裡吃。吃的時候包不離嘴,嘴不離包……只吃包不行,還要配上好的粥,冬天是羊肉粥,初春是江米白粥。

  「口之於味也,有同嗜焉」。有了莫姜,一度父親頻繁地大請客,飯桌之上,賓客雲集,一通大嚼,餚核既盡,杯盤狼藉,不堪入目。最讓賓客們開眼的是莫姜做的「熟魚活吃」,一條糖醋大魚端上桌的時候,魚的嘴還在張合,渾身還在動彈。賓客都說這是絕活,一定要見見廚師。父親讓我到廚房去叫莫姜,莫姜不來,客人們憋不住,都跑到廚房來看莫姜。一位太太好奇地詢問魚的做法,大概也想回去製造驚奇,莫姜說取活魚,快刮鱗,開膛去髒,掛糊,墊著搌布捏住魚頭,將魚身放入急火油鍋中炸,再用糖醋汁一澆而成。我料定這位太太做不成功,因為莫姜沒告訴她在魚活著的時候要灌白酒。有了白酒的刺激,神經處於麻痹狀態,魚才能張嘴活動。當然,每個廚師在技術上都有自己的秘密,不是有什麼說什麼的。

  這樣精彩的廚師,母親從來沒有當面稱讚過。在我的感覺里,自始至終母親和莫姜總是隔著一層,這種隔膜一直延續到她的離世,也沒有更進一步地走近。在莫姜跟前,母親時刻要體現出一種「救世主」的優越,在她的心裡永遠記憶著她從廚房端來的那碗豆汁,記憶著莫姜跟隨父親初到我們家窮途末路的落魄。她不止一次對莫姜說,莫姜啊,你說你是怎麼混的,窮途潦倒,我不留下你,你就得流落街頭,凍餓而死呀。

  言下之意是提示莫姜要時刻感恩戴德。可莫姜偏偏的不會說傳遞感情的話,她只是低著眼皮說,是的,四太太。

  母親就不滿意,私下說莫姜薄唇細眼,骨瘦肩削,一副貧窮之相;特別是臉上的疤,讓她這輩子徹底完了,別再作富貴安泰之想。父親則說,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疤痕是浮面的東西,疤痕之下,莫姜相貌平靜像寒玉,神色清朗如秋水,那氣質不是誰都有的。父親這樣在母親面前稱讚莫姜,倒讓母親說不出什麼了。

  其時莫姜已不年輕,將近六十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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