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10-04 18:47:54 作者: 葉廣芩

  赫鴻軒效仿《拾玉鐲》里的公子,把鐲子送了佳人,回家挨了他爺爺——真正的藍旗佐領一頓暴打。直打得赫鴻軒的奶奶跑到東邊教堂請來了神父米哈依爾·阿威良內奇、當地人稱「鬼子老米」的,才制止了暴力的繼續實施。

  赫家全家都信東正教,他們的祖上之所以選擇手帕胡同居住,很大原因是這裡離東正教聖母安息教堂只有一牆之隔。俄國在北京的教會只此一處,教會占地三四百畝,在東直門內圈了很大一片地界。北京老百姓最早稱這兒叫「羅剎廟」,後來叫「北館」。當然還有南館,南北館緊緊相連。南館是鬧義和團以後將前邊的四爺府買進擴建的,義和團之亂中被殺的教徒數百人就埋葬在教堂內聖所之下。偌大圈子內還有鐘樓、男女修道院、圖書館、學堂等等。

  我小時候常到北館玩耍,路過手帕胡同的赫家也會進去彎一下,啃一根黃瓜,吃一個西紅柿什麼的。反正不吃白不吃,吃了也白吃,因為我怎的也忘不了那個鐲子。

  曾經跟著赫鴻軒一塊兒給他的祖先上過墳,不是出於對赫家先祖的崇敬,是因為赫鴻軒答應回來的路上帶我去逛雍和宮。赫家先人埋在安定門外護城河北邊,那兒是俄國東正教的墳地,人稱「鬼子墳」。跟中國墳地不同,那裡有很多墓碑,還有雕塑的人像,千姿百態,很有看頭。在一個低洼處,我甚至看到了一顆沒有腐爛的人頭,是個男孩的頭顱,黃頭髮,藍眼睛使勁地瞪著,半個下嘴唇沒有了,牙齒全齜在外頭。我自認是個膽大的孩子,老實說,那個東西著實把我嚇得夠嗆,回來淨做噩夢。

  現在「鬼子墳」的地界變做了一片高樓,車來人往,再難尋覓石碑和人頭。北館那個不粉不紅的鐘樓連同樓宇均被拆毀,改做了俄羅斯大使館。只有南館被辟做了公園,尚可進入。上世紀六十年代,我在它的西牆根,拾撿到大量的細瓷片,其中有一塊指甲蓋大的綠石,綠得純粹可愛。後來拿給搞地質的朋友看,說是與銅礦伴生的銅碳鹽的蝕變物,又叫孔雀石,中國廣東與俄羅斯均出產此物,不是什麼值錢的石頭。

  

  前不久,我到俄羅斯旅遊,在沙皇東宮的某個廳堂里,見到了用這種石頭雕刻的巨大盆子、桌子以及各種裝飾,才知道俄國人對孔雀石感情之深。聯想到赫鴻軒的綠鐲子,當屬於同一質地,源於同一國度。赫兔兔要姓赫洛斯托夫,從根上說應該是沒錯。赫家原本是俄國人,在中國幾代人的薰陶,百多年的磨礪,讓他們變得比北京人還北京人,比八旗子弟還八旗子弟。除了這個鐲子,的確找不出一點兒俄國影兒了。

  十七世紀,中國和俄國在黑龍江阿爾巴津打過一仗,俘虜了一批沙皇俄國的軍士,朝廷將他們編為滿洲旗下的俄羅斯佐領,納入正藍旗,委以重任,一切待遇與中國軍隊相同。軍士們沒有家眷,政府便將統領衙門收押的女犯配與為妻,使這些沙皇軍士在被窩裡就開始學習漢語了,以極快速度融入了中華文化。赫鴻軒的祖上便是這支隊伍的領隊,改編後被委以佐領職位。於是長著滿頭黃毛的赫洛斯托夫留開了長發,梳起了長辮,穿起了長袍馬褂,將個馬蹄袖翻得如同中國人一樣地熟練。赫洛斯托夫分配到一個江蘇美女為妻,據說美女父親因修河堰犯事,本人被斬,全部家眷淪為奴隸。江蘇女子生下的兒子帶有混血成分,具備了父母雙方的優點,使這個家族的基因聰明、美貌,有著明顯優勢。

  赫兔兔的先祖,在中俄尼布楚條約的談判中,充任過翻譯。但凡內閣有與俄國交涉的文書譯文,都由赫洛斯托夫擔當,朝廷對赫家給予了充分的信任與肯定。時間長了,赫洛斯托夫改姓赫,俄羅斯的旗兵們也紛紛改變姓氏,羅曼諾夫姓了羅,哈巴洛夫姓了何,普列漢諾夫姓了浦。

  想必那隻手鐲就是從俄國帶過來的。

  有人說,俄國人不戴鐲子。

  我們家老七說,大概是從國外帶來的料,著中國工匠高手雕琢的。沒有絕妙的手藝雕不了孔雀石,所以,鐲子的工藝應該比鐲子本身更值錢,更珍貴。

  赫家在中國一輩輩地往下傳,到了赫兔兔這兒,無論從相貌還是語言,早已沒了俄羅斯的根基。一切都變了,只有信仰沒變。

  赫鴻軒信奉東正教,信奉聖母馬利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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