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2024-10-04 18:47:52
作者: 葉廣芩
許多年以後我才鬧明白這門婚事的來龍去脈。
我們家老五作伐,真是一點兒沒錯的。說是赫鴻軒的自找,還不如說是老五把他推進了火坑。
是老五還沒有被父親趕出家門的時候,一天到晚瘋瘋癲癲不著調。也是父親對這個兒子太冷淡了,太不在乎了,傷了他的心,便將留學外洋得來的一口流利洋文,拜師名門學來的一筆精湛好章草,全部拋擲腦後。今日去妙峰山看小老媽兒燒香,明日去二閘放鷹逮兔,後天又奔了陶然亭撂跤,再不就到王府井裝要飯的。
開始我父親把他關在家裡,不讓出門。他提出要強身健體練武術,要學五虎棍,就給買了五虎棍,五虎棍掄不開,把自個的脊樑前胸打得青一塊紫一塊;練叉沒錢買叉杆,想了個主意把淘茅房的劫住,耍人家的糞勺,掄得滿院飛屎湯;後來手扶著牆頭學高蹺,手一離開牆,連人帶蹺把院裡的魚缸砸成了八瓣;想學天橋把勢,拿腦袋頂罈子,把家裡大小罈子全搜羅出來,集中在後院花廳前,抄起一個卯足勁兒朝天上扔,扔一個摔一個,最後一個總算接著了,把自家腦袋開了瓢兒;想喝酒,沒下酒菜,父親有令不許給孩子們開小灶。無奈,他沒出家門就套著了鄰居家的貓,吊在樹上剝了皮,架著樹枝燒烤,招得人家堵著門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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赫鴻軒跟老五不一樣,赫鴻軒老實規矩,不好張揚。之所以跟老五成天膩在一塊兒,主要是敬佩和傾慕「五哥」。「五哥」的好在他是好,「五哥」的壞在他也是好。特別是五哥那鬍子,簡直是神來之筆,全北京獨一份兒,再沒人能比!跟五哥在一塊兒,他有種小鳥依人的舒展,有種被呵護的恣意嬌憨。五哥帶著他玩,他跟五哥坦誠相見,無話不談……
兩個人在一起填詞續曲,聽書下館子,玩得滋潤,活得隨意。不同的是老五時常的還要逛逛八大胡同,會會小班裡的相好。赫鴻軒則只認老五一個,一門心思地永不分離。
赫鴻軒的父親幾次找上我們家,跟我父親嚷嚷,說再看見老五插他兒子,他就「不客氣」了,把父親弄得難堪極了。問題是架不住赫家兒子老往我們家跑,誰插誰還真說不清了。總之,老五是赫鴻軒的「最愛」,是他須臾不能離開的人物。
有一天,老五和赫鴻軒商量好一塊到東直門郊外去射野箭。何謂「野箭」,就是在野地沒有目的地瞎射,射到哪兒哪兒就是靶心。三十年代,手槍都普及了,他們還要射箭,圖的是古樸原始,圖的是氣氛心情。跟今天的「爺吃的不是飯,爺吃的是寂寞」如出一轍。
出東直門,在門臉驢窩子一人雇了一頭熟驢。多給錢,不讓趕腳的跟著,為的是自由自在,信驢由韁。「熟驢」就是認得歸路的驢,不用人牽弓丨,自個兒能屁顛兒屁顛兒地回家。那天,兩人的打扮挺隨意,赫鴻軒穿了件大褂,老五是破草帽,舊布衫,青褲綁腿大靱鞋。老五斜挎了一張弓,赫鴻軒背了一捆雁翎箭。騎著驢,不走關廂走河沿,河沿有陰涼,景致優美。至於野箭到哪兒去射,兩人心裡誰都沒底,驢把他們帶哪兒就是哪兒。
往南走,太陽越發紅火,天氣越發炎熱,遠遠見一處濃樹蔭,不用吆喝,驢們自己就奔了過去。樹蔭下無人,一片荷塘,四野寂靜,有知了在「伏天兒——伏天兒——」地叫喚,很有曲子詞裡「翠蓋倚風楊柳岸,綠蔭深處韻悠然」的意境。老五、赫鴻軒對這地方都很滿意,下了坐騎,釘上橛子拴好驢,把從驢窩子帶的草料袋子給驢們鋪開。然後摘下弓,放下箭,撣土擦汗,四下張望,開始尋思這箭往哪兒射,是朝荷塘里還是朝樹頂上。
拉開弓轉了三百六十度,卻見身後百十步外,大樹下頭有三間茅舍,一圈籬笆牆,牆上爬滿喇叭花,牆根幾棵指甲草,都開著紅艷艷的花朵。大門上挑著賣酒的幌子,幌子上有「十里香」的字樣。準備開弓射箭的二位爺忽然覺得又渴又餓,赫鴻軒說,五哥,我想咱們得吃飽了戰飯才能開練,哪有空著肚子打仗的!
老五說,這話有理,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誰說咱們的肚子不是「器」?下酒館!
於是,弓也軟了,箭也掉了,驢也不顧了,兩人踢土揚煙地直奔「十里香」而來。
酒館是誰開的?是孫玉嬌和她媽開的。
老五和赫鴻軒飢腸轆轆進了酒鋪,四隻眼睛使勁踅摸吃食。酒館不是飯館,並不出售頂飢的飯食,只是一些下酒小菜。櫃檯端頭擺著兩個黑酒罈子,壇口壓著裹了細沙子的紅布包,旁邊有一瓦盆煮好的茶雞蛋,幾碟滷煮豆腐乾和菱角塊,幾碟拌豆芽和五香煮花生。東面牆上貼著香菸美人畫,西面牆上掛著把舊三弦;兩張桌子,三五板凳,這便是全部了。家什雖然簡單,收拾得卻一塵不染,很草根,當然也很賞心悅目。
最賞心悅目的是櫃檯後頭站著的大美人兒,烏黑的大辮子紅辮梢,柳葉眉、杏核眼,櫻桃小口一點點……這一切讓兩位吃慣了東興樓、東來順的城市爺頗有新鮮感。
那天,孫玉嬌她媽走親戚去了,鋪子裡只有孫玉嬌在支應。老五和赫鴻軒在美人的伺候下一人先吃了五個茶雞蛋,兩碟豆腐乾,喝了半斤兌了不知道多少水的燒酒,仍是覺得肚裡缺點什麼,就問孫玉嬌除了豆腐乾以外有沒有飯。孫玉嬌說飯沒有,但是有她們早上剩下的油炸鬼和豆腐腦。老五說油炸鬼得吃熱的,從早晨擱到現在早皮了,沒法吃。赫鴻軒說早晨的豆腐腦不懈湯也餿了,不能吃。孫玉嬌說要這樣,他們不妨一人再吃五個雞蛋。老五說現在一打嗝已經是雞屎味了,再吃五個,他得變成雞。
正無奈間,進來個小小子,提著幾條塘里剛摸出的小鯽瓜,嚷嚷著要換酒喝。老五一聽有小魚,立刻來了精神,說要吃鯽魚湯柳葉面。孫玉嬌說不會做,老五說他自己做,照價給錢就是了。孫玉嬌說要五個大子兒,老五說,我給你一塊銀圓!
孫玉嬌立刻睜大了眼睛,說她和她媽掙半個月也掙不來一塊銀圓。
赫鴻軒說,你以為我們是誰,我們是爺,是鎮國將軍跟藍旗佐領的後人。
孫玉嬌壓根兒鬧不清將軍跟佐領是什麼東西,尋思恐是不小的官,便說,擱您是一撒手的事,擱咱們就是難熬的日子,謝謝二位爺了!
交易達成,老五到後頭去做柳葉面,孫玉嬌坐在小板凳上一邊用眼睛瞄著細皮嫩肉的赫鴻軒,一邊用馬藺編制著小玩意。赫鴻軒問她編的是什麼,孫玉嬌讓赫鴻軒猜,赫鴻軒猜不出。孫玉嬌說,一個是螞蚱,一個是呱嗒扁兒。
赫鴻軒說,讓你這麼一說還編得真像。
赫鴻軒問孫玉嬌還會編什麼,孫玉嬌說還會編刀螂,蝲蝲蛄、屎殼郎,只要是草里有的,她都能編出來。赫鴻軒從孫玉嬌手裡要過草編,越看越稀罕,直夸孫玉嬌心靈手巧。孫玉嬌就要把草編送給赫鴻軒,讓他拿回家給他的姑娘阿哥玩。赫鴻軒笑了說,我怎會有姑娘阿哥,我的媳婦還不知在哪個旮旯等著我呢。
不知怎的,孫玉嬌的臉有些發紅,這一紅更透出她的嬌艷來,敢情是個漂亮的村姑。那臉蛋兒,那村勁兒,立刻勾起赫鴻軒的唱癮。他從酒館土牆上摘下那把塵封的三弦撥撥稜稜就調音。孫玉嬌不樂意了,說這把弦是她父親生前最愛,別人是動不得的。赫鴻軒說三弦老掛著不彈就壞了,且不說弦,光是蒙面的蟒皮一發霉就破了,破了皮兒的三弦就一文不值啦!
孫玉嬌說,那也不許你動!
赫鴻軒盯著孫玉嬌的臉說,許多好東西就是這麼生生兒擱壞的。
孫玉嬌的臉越發紅了說,我媽知道你動了我爸爸的寶貝,該生氣了。
赫鴻軒說,你不會不讓你媽知道呀?
孫玉嬌說,那不行。
赫鴻軒不顧孫玉嬌的阻攔,彈弦開唱,唱了個「扎寬古塞他拉哈奔背番」。
孫玉嬌問什麼意思,赫鴻軒說沒意思,是滿洲話,是皇上規定龍旗票唱曲子的開場。孫玉嬌說她不愛聽「他拉哈」,她愛聽「二八的俏佳人兒懶梳妝」。赫鴻軒說,那是《西廂記》,這回我不唱崔鶯鶯,我唱你。
孫玉嬌說,我也能上曲子呀?
赫鴻軒說,你這樣的再不能上就沒人能上了。你坐穩了,聽好了——
緊接著,赫鴻軒把那把破三弦一通亂撓,曲子和唱全不搭界。
風流大姐,打扮得一絕,寬腿的褲子把那絛子捏,相襯梅花高底的大紅鞋。毛藍布衫正可體,粉臉桃腮,白似過雪,斜戴著一丈青,水淋淋的玉簪棒兒在鬢邊別……
赫鴻軒是借題發揮,唱的是《霓裳紋譜》裡頭的曲子。彼大姐非此大姐也。但孫玉嬌哪兒知道這個,完完全全認定這個段子和她編的那些呱嗒扁兒一樣,出自哥兒的心中,就是為她而編,為她而唱的。自她和母親開這個小酒鋪以來,所見的人多是口出渾言的粗魯漢子,種田的、賣菜的、趕腳的、淘糞的,光著脊樑趿拉著鞋,蹲在板凳上喝酒,點著上三輩兒罵人,哪裡見過這等清秀乾淨、細緻溫柔的哥兒……聽著聽著心裡就熱了,眼睛也放出柔柔的光。赫鴻軒則把弦子撥得更來勁兒,不錯眼珠地盯著孫玉嬌那豐滿紅潤的小嘴……
妞兒性子急,她媽性子不急;妞兒長大二十六七,也沒見媒婆把婚提。妞兒開言把媽媽叫,叫聲媽媽你聽知,奴家不論瘸子聾子瞎子我全跟了他去,若是沒有轎子將奴抬,奴家生來會騎驢。
老五端著柳葉面出來的時候,赫鴻軒荷包里那隻碧綠的鐲子已經到了孫玉嬌的手上。老五是何等精靈剔透的人,送鐲子這樣低等小把戲於赫鴻軒是第一回,於他不知已經演出過幾百場了。他是明白人,他知道,他將不再是赫鴻軒的「最愛」,一場姻緣的萌生,是另一份私情的終結。斷雲殘雨,都化作千里路邊情,奈何!
儘管心裡有些別扭,老五還是大大方方地做了一回媒人。這讓赫鴻軒感念萬分,五哥就是五哥,無論自己怎樣變化,五哥的心永遠向著自己。赫鴻軒將一場《拾玉鐲》演繹得很到位,很過癮,很盡興,比他歷來演唱的什麼《一見多情》、《二人對坐》、《三更相思》、《四盼嬌娘》要直接、痛快。
那日,鐲子留給了孫玉嬌,換回了那把破三弦。是孫玉嬌代表她媽的回贈,還捎帶著自己草編的螞蚱和呱嗒扁兒。
親事就這麼定了,草率卻又鄭重,其中,老五的全力促成是不容否認的。依我今日的想法,大概老五有不願意與赫鴻軒彼此都被拴死的念頭在其中。對老五來說,促成是為了表示自己的一種態度,可對赫鴻軒來說就是玩。孫玉嬌是他對異性的第一次追求嘗試,跟他演唱「目睹嬌娘,心神惶惶」並無差別。沒料想,在老五的煽惑下就成了真的。
事情簡單,情感複雜,我拙劣的筆在這兒有點兒說不清楚。
出了酒鋪的門,赫鴻軒的情緒突然有些失控,把三弦噹啷一撇,抱著大樹痛哭失聲。為了什麼呢,絕不是心疼那鐲子,他也說不明白為什麼要哭,是對「瞻首落紅塵」的悔意,抑或是對「舊歡頓成陳跡」的哀傷?亦是亦不是,總之生活的即將改變讓他恐懼、不安。他原本是五哥翼下的一個青澀少年,丈夫的責任對他來說來得太突然,太奇怪。只為了那張粉嘟嘟的臉和那張紅潤的小嘴,他就把自己捆上賣了!從此後,上了夾板,套上軛,再當不成風流倜儻的哥兒……將來美好的人生就這麼無辜地搭在他的面子上了!
拿傳家的鐲子換把皮面糟朽的破三弦,拿自家精緻細嫩的身子換個老大嫁不出去的賣酒大姐,不甘哪!
老五心裡也有些悶,將一捆箭嗖嗖嗖,射向「十里香」幌旗。
一支也沒中的,倒是驢窩子的夥計拿著箭找來了,說是野箭把一頭灰驢耳朵射穿了。順脖子流血的驢並沒有扎耳朵眼兒的意思,現在被動地扎了眼兒主家自然不答應,賠錢是必然的。夥計張嘴要三十塊大洋。老五說三十大洋能買皇上的黃金絡跟青絲鞚,外搭一副銀雕鞍!小夥計還是不依不饒,硬拉著老五到驢窩子論理。原來老五們信驢由韁,那聰明的驢馱著他們只是圍著驢窩子兜了一圈,並沒走出二里地去。
回家的路上,赫鴻軒情緒有些低落,蔫頭蔫腦不說話。老五卻興高采烈,說他百步穿楊,硬是給一頭驢扎了耳朵眼兒。這箭法,小李廣花榮也不能與之相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