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2024-10-04 18:47:57
作者: 葉廣芩
早早就娶了媳婦的赫鴻軒,跟孫玉嬌過了沒有半年就膩煩了。跟孫玉嬌過日子遠沒有跟老五一起廝混精彩,於是舊技重演,鴛夢重溫,把個孫玉嬌遠遠拋在腦後,繼續跟老五混跡於茶房酒肆,如膠似漆,形影不離,成為當時人們議論的話題。
赫鴻軒與他大姐似的媳婦孫玉嬌沒感情,雖說是自己挑選的,當時兩情相悅,但畢竟是兩路人。對與老五的關係,開始孫玉嬌還能忍耐,後來知道內情就不幹了;向老家兒告狀,說赫鴻軒薄情,天生不學好,淨跟老五幹些沒名堂的事兒。赫鴻軒的長處在嘴上,連說帶損,孫玉嬌絕不是個兒;孫玉嬌揚長避短,偏偏兒的動手不動嘴,很能發揮自己的優勢。半夜三更赫鴻軒回來晚了,她也不言聲,噌地從門後頭躥出來,雙手攔腰抱住,張嘴就朝肩膀上來一口。赫鴻軒嚇一跳,回頭看清楚是自家媳婦,哈哈一笑說,想跟爺撂跤嗎?爺可是正宗八旗子弟,祖上就是撂跤出身!
赫鴻軒邊說邊往外推他媳婦,哪裡擇得開,兩人從屋裡扭到院裡,各屋的燈都亮了,兄弟妯娌們站在房門前看稀罕。赫鴻軒的臉面有些擱不住,使了個別子就架腳,想把孫玉嬌撂翻。卻不想,腳架空了,手別子也沒別著,要使個旱地拔蔥卻箍不住腰,正無奈間只聽孫玉嬌鼻子裡一哼哼,腳一墊,身子一彎,托著赫鴻軒胳膊抓著褲襠,輕輕鬆鬆一掉腰,赫鴻軒就像順風旗,咕咚一聲栽倒在地上。
赫家沒人阻擋,都知道赫鴻軒沒出息,若沒大少奶奶當間兒擋著,赫鴻軒指不定鬧出什麼更荒唐的事兒來。於是赫家老爺子在院中當眾宣布,白天,赫鴻軒可以在茶館彈弦子掙錢,但是晚上八點以前必須回家,不許在外頭過夜。
我的五哥死於解放前夕,年齡其實不大,正是年富力強的時候。除了九條那所房子,因為父親沒有把房契給他,沒能賣出去以外,他家裡能賣的都賣了,包括桌椅板凳和炕上的鋪蓋。忠實跟著他,不棄不離的,唯有赫鴻軒。彼時「三輪車上的小姐真美麗,西服褲子短大衣」之類流行歌曲早已代替了曲子、三弦,沒有誰再肯花工夫去品什麼「翠樓東,細柳含煙,激灩波光;殘霞外,幾樹蟬聲,一片斜陽」了。赫鴻軒變得與老五一樣一貧如洗,所不同的是,赫鴻軒落架下海,在安定門內路西茶館演唱京韻大鼓,每日收個塊兒八毛,剛夠一天的嚼裹兒。之所以選定安定門茶館,一來這裡是東城的大茶館,喝茶的人多,二來離手帕胡同的家近,離九條的五哥也近。
老五窮歸窮,卻看不上赫鴻軒掙的那倆「小錢」。他的嗜好在升級,白面兒由一天一包改成一天四包了。毒癮一上來,不能自持,鼻涕眼淚,哆里哆嗦連滾帶爬地到門樓胡同三號後門去賒帳。人家知道老五書法精湛,往往讓他過足癮,寫字半日才能放人。這麼一算,老五字的價格已廉到極點,但他不以為意,出了門仍是大爺一樣地張揚,誰想求他的字得托人,先付潤筆。他拿了人家的錢轉臉就忘,害得屁股後頭老有要帳的。久之,要字的摸著規律,夾著紙筆帶著現錢,讓他當面現寫,錢貨當時兩清。這麼一來,老五更來了絕的,不用書案毛氈,只要有人抻紙,他躺著都能寫。
1948年初農曆丁亥年臘月,天氣很冷了,老五還穿著夾襖,一條單褲是春綢的,夏天的物件;他的棉袍還在當鋪里,一直沒機會贖出來。已經不用刻意裝扮,現在的他完完全全是個叫花子模樣了。不同的是嘴上的鬍子,再不是野雞毛般的花哨,而是斑駁的灰白,亂糟糟堆在下巴上。又添了抽筋的毛病,十個手指頭雞爪一樣地佝僂著,很少有能全伸開的時候。腿上長了瘡,流膿流水;一雙鞋來自娼婦的饋贈,粉穗繡花,真應了赫鴻軒的演唱「緞兒鞋趿拉著」。
我母親到九條看過老五幾次,都找不見人。看著空蕩蕩的房子,只是心傷,隔著窗戶為她的「乖乖」難過。時時地探望,時時地留下錢物,不見回音也不見人。跟我父親提及,想把「乖乖」叫回家來住,我父親的回答很堅決,那畜生死了才好!
有天晚上,赫鴻軒到九條看老五,用手絹包了兩個窩頭,兩個鹹鴨蛋,怕窩頭涼了,揣在懷裡。也偏巧,那天老五下晚在萃華樓剛吃完請,席面上現寫現賣,賣出兩幅六尺中堂。眼下一肚子焦熘丸子、紅燜魚唇正沒地方消化。見了赫鴻軒,不等他掏出窩頭便把一封銀圓拍在桌上,讓赫鴻軒明兒個到門樓胡同給他買些面兒來。赫鴻軒說,到門樓胡同可放到下回,要緊的是得把棉袍贖回來,今天北風颳得緊,眼瞅著西邊的天兒上來了,明天有場擋不住的大雪,五哥別凍著了。
老五說,襖兒也要,面兒也要,剩下的給你兒子呱嗒扁兒買些關東糖,灶王爺快上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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赫鴻軒說,難得您還惦記著呱嗒扁兒,那小子過了年就該上高小啦。
老五有些憂傷地說,我上學的時候,娘這會兒早把棉襖棉褲套在我身上了,那個暖和、綿軟,這一晃,十幾年了……
許久,老五沒有說話。
赫鴻軒嘆了口氣說,話趕到這兒了,不得不跟您說。前兒個我在安定門門臉碰見了四大大,四大大一臉灰土,挎著包袱,說是才從草嵐子監獄回來。府上的三格格讓當局抓進去了,四大大說給三格格送衣裳,人家沒讓進,給攆回來了。
老五愣了一會兒說,我三姐是共產黨,她雖然沒明說,可我們家裡全知道。走到這一步,也是預料當中。我的同學王利民,王國甫的兒子,也是共產黨,跟我三姐在北平是一事兒的。表面上看王利民是跟他爸爸鬧翻了走了,其實是接到任務走的,到南邊當新四軍去了。去了沒多久就讓人包餃子餡包在皖南了,他的死亡通知書不是我讓你給王家老爺子送去的嗎?
赫鴻軒說,我好像是個專門送噩耗的不吉之物。還記得嗎,當年七舅爺的死訊就是你讓我給鈕青雨傳的信兒。那天鈕青雨還在戲園子裡給日本人唱戲,我把他爸爸不在的消息告訴他,他當時就急了,穿著戲裝就要往家跑。
老五說,到了兒也沒跑回家,沒跟他父親見上最後一面。
赫鴻軒自顧自地繼續說道,王利民是民國三十年歿的,死亡通知在路上走了三年多,才輾轉到了您手裡。信封的邊磨爛了,信瓤掉出來了,經過了不知多少道手,不知有多少人看過這封通知書,這信傳了三年多愣是沒丟。您讓我給王家送去,我接受了給青雨送信的教訓,我把王家老爺子約到茶館,喝透了茶,給怹唱了幾段曲子,做足了鋪墊才把通知書交給怹。老爺子沒看完就動彈不了了,人整個傻了。老年喪子,人生一大悲啊!
老五說,聽你這話的意思,這回,怕我娘要老年喪女了……
赫鴻軒說,怕您多心,我前邊不是告訴您了嘛,是話趕到這兒了。金家是什麼樣的人家兒啊,老爺子有威信,社會上誰都捧著,更何況您的大哥在南京還擔著大事,總不至於……
老五說,別在我跟前提老爺子,也別提那個「中統」大哥,沒有他我三姐也進不去。政治的事情你不懂,你是個就懂得風花雪月的人。政治是什麼,政治是血雨腥風,沒有半點兒人情。七舅爺家的青雨,一個稀里糊塗的戲子,愣是讓人在後脊樑打了七個窟窿。為什麼?是因為那會兒他突然活明白了,這一明白就連上了政治,那七個窟窿是政治的掛落兒。我姑爸爸家的小連,跟著政治走了,到現在音信皆無,死活不知。我要不是個沒出息的,也跟著王利民走了,可我撂不下的事情太多,比如這嗜好,這恣意放縱的日子,疼我的娘,北平的一大幫朋友……還有你。其實細想想,我是沒那血性,也沒那能耐,我是個懦弱小人!
赫鴻軒說,五哥您別自個兒作踐自個兒,在我眼裡,您是個頂天立地的人。您看透世事,活得灑脫自在,誰能有您的見識啊!這些年,跟著您,我真悟出了不少人生的道道,從一個不懂世事的渾得魯兒,變成了一個養家餬口的人,這情分我這輩子也忘不了。
老五說,三格格還有我娘惦記,還有她未成的事業。我呢,我無牽無掛,兩眼一閉,駕鶴西遊去了。看來,送信兒的又該攤上你了。我料定了,金家宅門是不會理睬我的,大不了,我娘為我掉兩滴眼淚兒,兄弟老七偷著出來瞄我一眼,就算是很有情分了。對來日金家的無禮,哥哥我提前給你道歉了。
赫鴻軒說,五哥您怎麼說這種敗興的話?別說沒這樣的事,就是有這樣的事,我們家的螞蚱、呱嗒扁兒、小刀螂,全是給您披麻戴孝,摔盆打幡的人!
老五說,瞧瞧,你來送窩頭,怎麼扯起披麻戴孝來了?明天下晚要是還有閒錢,我在東來順請你那仨小子吃涮羊肉!
赫鴻軒說,那仨小子有日子沒沾葷腥了,您要請涮羊肉得把他們美死,十斤肉怕都打不住。
老五說,我就愛看愣頭小子們狼吞虎咽地吃肉,那絕對是真性情。
赫鴻軒說他還得趕著回去,孫玉嬌這幾天怕是要生。老五說,這是第四個了吧?
赫鴻軒說是第四個。老五說,比我們家還差得遠,我們家是十四個。
老五又有些傷感地說,十四個……管用的沒一個!
赫鴻軒看了看桌上的錢,問棉袍還要不要贖,老五說過幾天再說。
赫鴻軒圍上圍脖,戴上帽子要走,老五攔住他說,再給我唱段兒。
赫鴻軒說,這些年您還沒聽膩呀?
老五說,我永遠愛聽,永遠不膩。
赫鴻軒問唱哪段,老五說,就唱《風雨歸舟》。
赫鴻軒說,這個段子您聽了多少遍了,換個別的。
老五說,這會兒我想聽這個。
赫鴻軒張嘴要唱,老五說,還有開場白呢,我要聽全須全尾兒的。
赫鴻軒只好開口道,蒙五哥不嫌棄,借五哥一點兒耳音,學徒赫鴻軒至至誠誠地伺候五哥一段《風雨歸舟》——
老五喊了一聲,好!
赫鴻軒提足精神開唱:
過山林狂風如吼,堪堪的大雨淋頭,獲金鱗漁翁擺槳盪孤舟。
望長空電掣雷鳴風雲驟,慌得他隨風冒雨赴中流。顧不得村頭魚換酒,眼難睜,遍身雨打蓑衣透。見天連水,密雲稠,難辨村店與林丘。風雨催,煙雲湊,恰來到,小灘頭,攜魚拽纜忙登岸拋篙系孤舟。猛回頭,但則見,貪午睡的小牧童兒,他在那,雨地里,哭著去找牛。
赫鴻軒使出了渾身解數,將個《風雨歸舟》唱得字正腔圓,爐火純青。應該說這是他幾年來唱得最好的一回,也是最滿意的一回;將暴風雨中的迷濛、被動、無助、掙扎唱得淋漓盡致。最後一句「哭著去找牛」本是意境的點綴,竟讓他唱得有些絕望悲涼,使得五哥的眼裡洇出微微的濕意。
風雨歸舟,歸哪兒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