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10-04 18:47:28 作者: 葉廣芩

  沒過多久,王國甫家裡就發生了一件大事,這件事使王家的境遇徹底發生了改變。

  應該說,王家丹楓火柴廠的生意一直在賺,由原來的年生產兩千五百萬包擴大到了四千萬包(十盒火柴為一包)。我們家最關心火柴廠生產的是老張,幾乎是見天在算他那十塊錢的本金,這些年翻來翻去變成了多少。老張不止一次對母親說他投到王國甫廠里的十塊錢是母的,會下小錢;那十塊錢在王國甫的錢窩裡滾,跟滾元宵似的,越滾越大,怕有幾百塊了。還是我們家老祖宗英明、有遠見,老祖宗那時候就知道,仗再怎麼打,世道再怎麼亂,火柴廠是永遠不會虧本的。老百姓離了什麼都行,離了火柴不行,你總不能讓人再回到鑽木取火的年代去吧?

  這天,父親讓老張給王國甫送去他托人從日本剛帶回來的「納豆」,納豆是日本飯桌上極普通的一種吃食,是一種發了酵的熟黃豆,黏糊糊、臭烘烘的,用稻草包了,綑紮成一個個小包。吃的時候挑在碗裡佐以醬油和芥末,使勁攪動,成為一種黏稠的糊。父親和王國甫都喜愛這口,就跟有些人喜好臭豆腐一樣,不吃還難受,上癮。納豆製作工藝複雜,過與不及都不行。受發酵時日的限制,帶到中國就顯得很珍貴。我們家的人每當見父親用筷子折騰那面目甚不清爽的納豆,都用手捂了鼻子,不願正視。父親卻說,越吃越香哪!

  給誰誰不吃,母親吩咐,連父親吃過納豆的碗也要單獨刷洗,承受不起那臭。

  父親得了納豆自然要和老同學分享,讓老張坐洋車到箍筲胡同去,火速遞達,免得過了火候。老張樂得辦這件差事,他唐山老家的兒子定了親,正想找王國甫把他火柴廠的股抽回來,給兒子蓋房。

  老張到王家送了納豆,磨磨蹭蹭地不走,沒話找話地搭訕。王國甫問老張是不是還有事,老張不好意思地問他現在在丹楓廠里有多少股了。王國甫說這得讓管帳的算,就叫來了管帳的老張。管帳的老張給看門的老張一算,說看門的老張這些年來在丹楓已經有了二百三十七股。看門老張問二百三十七股是多少,王國甫說不少了,在北京買三間南房夠了。看門老張按捺不住喜悅說,三爺,我得謝謝您。西洋的規矩也不都是壞的,擱到廠子裡,錢就能生錢,它就成活的了,比我辛辛苦苦看門強。

  王國甫說,老張,你來不光是問我股份的吧?

  

  老張很張不開口地說,鄉下兒子要娶媳婦,我想拿這錢蓋房……您剛才說在北京買三間南房都夠了,要擱在我們鄉下,蓋三間北房它肯定也是沒有問題的。

  王國甫說,想要抽股也不是那麼簡單的……

  老張說,當初您當著老祖宗的面說得好好兒的,存取自由。老祖宗能取,我咋兒就不行了呢!

  王國甫說,老祖宗那是死了,你還活著。

  老張急赤白臉地說,三爺您開始要是說人活著就不能抽股,我那十塊錢也就不交給您了。買點兒大白蘿蔔吃我還下火呢,怎麼一賺了錢章程就變啦!

  王國甫說,丹楓的股東多啦,我不在乎你的二百三十七,要想抽股得遞交申請,不是你們鄉下的錢友會,你想怎的就怎的……

  兩人正在磨嘴,僕人說有軍械局的人來找。老張趕緊起身告辭,被王國甫拉住說,你就坐這兒,抽股的事我還沒給你話兒呢。

  老張說,我在這兒不合適。

  王國甫說,沒什麼合適不合適的。

  一官僚和一軍人進來。官僚姓趙,軍人姓程,官僚留著鋥光的大中分,軍人穿著筆挺嗶嘰軍服,好像都挺有來頭。官僚謙恭地遞上名片,軍人腳後跟一碰敬了個軍禮。

  王國甫介紹老張說,這是老張,丹楓的股東。又對老張小聲說,雖然沒幾股。

  老張沒經歷過場面,汗也下來了,誠惶誠恐地說,我那叫什麼股東。

  趙官僚看在「股東」面上,跟老張點點頭,欠欠身子,把老張弄得屁股差點兒沒從椅子上溜下去。好在趙官僚沒太在乎老張,對王國甫開門見山地說,現在的局勢王三爺想必也知道,戰事越打越緊,南邊、北邊還有東邊,幾路人馬各不相讓,北京這塊風水寶地,誰占住了誰就是王。咱們的軍隊,武器是沒的說,人家湖北那邊供著傢伙,永遠使不完的傢伙,可這火藥還得咱們自個兒出。我們是想,您的丹楓生產火柴跟生產火藥是一碼子事,您要是把火柴改了火藥,那利潤是翻著倍地往上漲,這是一筆大生意啊,王三爺。

  王國甫看著老張說,是啊,現在他哪兒不打仗呢?打仗比籠火做飯還家常便飯!

  程軍人說打仗也是一樁掙錢的買賣,能掙大錢!

  王國甫說,不錯,要不然怎麼那麼多人不愛干別的,他就專愛打仗呢。

  趙官僚說,生產軍火能發大財,而且來得快,大炮一響,黃金萬兩。只要王三爺點個頭,金條洋房那是小事,上邊再委任個什麼名分,大宗的錢還不是翻著跟頭來。

  王國甫說,老張,你看這頭點還是不點呢?這裡頭也有你的股份,要發大財咱們一塊兒發?

  老張說,三爺,丹楓是您辦起來的,您自個兒拿主意……您,您老跟我較什麼勁!

  王國甫堅持要聽老張的主意,老張說錢是好東西,誰都愛,順順噹噹來錢誰都盼著。程軍人夸老張看得明白。老張說,可我怕的是半夜睡不著覺。

  王國甫會心一笑,說他跟老張一個毛病,越到半夜越精神,一趟一趟地起夜,晚上不敢喝水,什麼天王補心丹,什麼棗仁安神丸,炒豆似的一把一把地吃,都是白搭!老張說,在被窩裡一個勁兒地放大屁!

  王國甫說,臭得我不敢掀被窩!

  兩人說著笑起來,程軍人也跟著一塊兒笑。趙官僚的臉色不好看了。趙官僚讓王國甫考慮考慮,他明天再來聽回話。王國甫說他明天陪太太上戒台寺看松樹去。趙官僚說那就後天。王國甫說後天商會在鼓樓有活動,也沒工夫。趙官僚問什麼時候有工夫,王國甫說,這麼著,什麼時候我想把火柴改火藥了,我自個兒上軍械局找你們。

  趙官僚告辭的時候讓王國甫再考慮考慮,話裡有話地說,王三爺,一步棋走錯了,滿盤皆輸呀!

  王國甫說,棋子兒輸光了它還有棋盤呢。

  老張回來跟我父親學說這些情景,對自己在官僚面前過了回「股東」癮大加渲染,又在門房一遍遍比劃,讓做飯的老王品評他夠不夠派頭。到吃晚飯的時候還在後悔,到王家送納豆沒穿長衫。

  我父親聽了老張的學說,半天沒有說話。後來跟我母親說,這個國甫,性情太直,怕要吃虧了。

  母親說,當局能把王三爺怎麼著,三爺也沒犯法。

  父親說,人心險惡。

  那幾天天氣悶熱悶熱的,母親說老天爺在憋雨。老張說只要雨一下來,潮白河就得發水,京東保不齊就得泡湯。

  下午的時候王利民來找我的三姐,沒說兩句話三姐就匆匆忙忙跟在他後頭往外走。兩個人被我母親攔在門道,母親問三姐幹什麼去,她說上陶然亭開會,母親說陶然亭那個荒敗的亂葬崗不是什麼好地方,丫頭家家的不能去。三姐堅持要去。我三姐的脾氣很拗,我母親的脾氣更拗,推推搡搡硬是把三姐扣下了,把她鎖在屋裡。任憑三姐在裡頭跳著腳地喊叫,罵我母親是封建專制,是法西斯蒂。那時候我們家的人還不知道她偷偷加入了組織,跟王利民是一個支部的,只是覺得這個三丫頭有點兒邪行。直到後來我的三姐被國民黨抓了,才知道了她的真實身份。

  母親和三姐在門道里拉扯的時候,王利民在旁邊傻呆呆地看,他眼睜睜地看著三姐被母親拽進了屋,只是搖頭嘆息。王利民對母親說,伯母,您將來會對您今天的行為後悔的。

  母親說,我不後悔,我為王三爺沒把你攔住後悔!

  母親對王利民自然沒什麼客氣可言,自從他領著人和他爸爸在工廠里下過那場「老虎棋」以後,我母親就對他沒了一點兒好印象。那天王利民很無奈地走了,也就是說,那天在他們的支部會議上,缺少了一位宣傳委員——我的三姐。

  門口這樣鬧騰的時候,父親正光著脊樑在書房考證他的版本。熱出了一身痱子的父親處在煩躁之中,在電扇的嗡嗡聲中聽了我母親的講述,發下命令,打折她的腿!

  三姐的腿自然不會打折,憤怒中的她在房內高唱「莫要說我們一錢不值,我們要做天下的主人」,那歌聲隔著窗戶,後院都能聽見。

  晚飯沒給三姐送去,母親任著三姐使勁喊叫,說三姐得敗敗火。這就是母親整治女兒的辦法,把你一鎖幾天,磨你的性子,消你的銳氣;不認錯,不服軟,不放你出來。父親整治兒子們是脫衣推出,母親的辦法是上鎖關押,一放一收,兩人配合默契,相得益彰。悶熱的三伏天,三姐被關在自己的小東屋裡,那難受的情景我可以想見。

  北京人的傳統,有錢不住東南房,即東屋和南屋是不宜住人的房屋。南屋見不著太陽,陰冷潮濕;東屋西曬,夏天整個大半天都在驕陽的烘烤中。三姐的居室實則是東廂房靠北的一間,東廂房在我們家是作為飯廳使用的,吃飯時間以外都空著。三姐房間的門開在飯廳里,這樣的布局給她的活動增加了很多便利,她常在飯廳里會「朋友」。

  三姐犧牲後,她的房子一直空著,東屋夏天的熱,常常讓我望而卻步。有時母親讓我到東屋取東西,我總是快進快出,豁出一身熱汗,換取一根小豆冰棍什麼的。但是在當年,三姐被關在東廂房北邊的屋裡,小小的十幾平方米,沒有我後來的小豆冰棍,更沒有北屋的電風扇什麼的,讓我覺得母親的懲罰甚至比父親更殘酷。

  被封鎖的三姐到深夜才安靜下來。大雨在快天明的時候終於下下來了,兇猛瓢潑,夾裹著隆隆的雷聲,將天地混為一體。一道道閃電在瞬間閃爍,劃出連接天地的藍光,繼而是震耳欲聾的巨響。轟轟的滾雷聲中傳來沉悶的爆炸聲,立刻東面轟隆隆紅了半邊天。

  父親披著衣裳站在廊子下往東看,東邊雷鳴電閃,響成一片。

  老張說,莫不是哪裡在放焰火?

  父親說,不是什麼好響動,讓我想起了當年神機營軍火庫的爆炸。

  第二天《晨報》上登出了:昨晚暴雨,城南三萬戶進水,北京倒塌房屋五百二十三間,淹死一人壓死四人。

  更可怕的是頭條:丹楓火柴廠爆炸,廠房夷為平地,炸死工人十二名。

  那是一個致命的打擊,就像晚間的雷電擊中了王國甫的頭頂,將父親的老同學徹底打蒙了。

  一大早父親就趕到王家,看門的說老爺半夜就到丹楓去了,現在還沒回來。父親又往丹楓趕,遠遠地看見他的老同學站在還冒煙的廢墟上發呆,周圍揚起的灰燼帶著殘存的熱氣籠罩著他,他滿身滿臉煙土,欲哭無淚。父親陪著他的老同學足足站了一個時辰,王國甫才語不成聲地說,它爆炸是早晚的事!不怕賊偷就怕賊惦記著……

  父親勸慰他說,國甫,咱們從頭來,咱們從頭來還不行嗎?

  王國甫說,我有多少家當,經得起這麼炸啊……

  王利民領著一群廠里工人趕了來,王利民愧疚地說,爸,我們昨天……有事……

  王國甫的態度十分冷淡,他看也不看兒子。父親為了給王利民下台階說,利民,你看看這……

  王利民說,爸,怪我,我和工人們沒把廠子保護好,讓敵人鑽了空子。

  王國甫說,你鬥爭去吧,你罷工去吧!這是你最想要的結果,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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