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10-04 18:46:53 作者: 葉廣芩

  還沒等大秀的商業行動付諸實施,日本人來了。

  日本人對北平的進入讓所有的老北京人感到屈辱。打著太陽旗的日本兵排著隊欸欽地在大街上走,走過東四牌樓,走過金鰲玉蝀橋,走過前門樓子,走過東西長安街;一排排刺刀在太陽下閃爍著寒光,一張張面孔帶著侵略者的驕橫。自家的屋裡進了外人,生活秩序全被打亂了。一向平和的北平市民胸口堵了一塊鉛,在屈辱煎熬中過著苦難的日子。

  七舅爺和青雨最直接的感覺是街上的人少了,人們的臉色變得沉重了。但外頭的變化影響不到他們的日子,他們的藍靛頦照樣在籠子裡歌唱,他們的蛐蛐照樣在馬尾的引逗下廝咬奓翅,他們的沙燕風箏照樣能在小院裡升上天空……

  北平又改回來叫了北京,成立了臨時政府。老百姓對北平、北京的叫法完全是出於習慣,北平也好,北京也好,苦日子、窮日子照樣得過。

  日本人在北平實行野蠻的軍事管制,搞白色恐怖。時不時街上就戒嚴,動不動就抓人。看誰不順眼就綁起來,扔車上拉走,活不見人,死不見屍,於是這個人就在北平,在他的親屬眼裡永遠消失了。在這樣的日子口,沒有誰再敢出門,家家的大街門都關著,怕事兒的人都提心弔膽地聽著外面的動靜。

  靜悄悄的胡同口,走來了晃著鳥籠的七舅爺和他修飾齊整的兒子青雨,爺兒倆不知道外頭發生了什麼,他們照著他們一貫的生活方式,一貫的精神狀態,悠閒輕鬆,安然瀟灑,衝著我們家款款而來。看門的老張正巧向門外探頭,一看這爺兒倆,吃了一驚,回身對做飯的老王說,六條的舅爺來了。

  老王說,嘿,你說這爺兒倆,吃了豹子膽啦?什麼日子口還敢在街上逛!

  老王探出半個腦袋,七舅爺見了,遠遠地打招呼,緊走幾步大聲說,老沒見了,給您請安……

  話音未落,一排槍打得七舅爺腳前的土地直冒花。爺兒倆嚇一跳,東張西望尋找開槍的主兒。七舅爺挺著肚子問,誰呀,這是?

  

  青雨比他爹還橫,轉了一個圈大聲嚷嚷,沒長眼睛是吧?那倆瞎窟窿是留著出氣兒的嗎?

  又一排槍掃在他們的前面。

  老王家在山東鄉下見過打仗的陣勢,他小聲而嚴厲地讓那爺兒倆快趴下!七舅爺問怎麼趴,老王說往地上趴。青雨說,那衣裳不都髒了!

  一排槍打過來。

  七舅爺和兒子不得已,慢騰騰先蹲下,再坐下,仰躺在地上。他們面對的是北京街道的天空,槐樹、太陽、雲彩……二八月看巧雲,那八月指的是陰曆,此時天上的雲彩行走變幻,在秋風的撕扯下,一會兒變成歡快的小狗,一會兒拉成猙獰的飛龍……

  七舅爺說,快看,快看,那條龍的大犄角變成蜜麻花了!

  青雨說,阿瑪,以前咱們沒這麼看過天。

  七舅爺說,從來都是天在上頭看咱們。

  老王隔著門縫命令他們翻過來,肚子朝下。爺兒倆莫名其妙地翻過身來,不知下步該如何動作。老王指著門口的上馬石,讓他們往石頭後頭爬,把腦袋先顧住。七舅爺爺兒倆將屁股撅得老高,往石頭後爬,爬得非常不「專業」。

  一隻蛐蛐在牆根振翅鳴叫,被爬在前面的青雨發現了。青雨告訴他阿瑪,這兒有一隻大金頭!帶顫音兒的,他聽得真真兒的。七舅爺讓青雨別驚著它,從懷裡摸出細銅絲罩子遞過去。青雨接過罩子,向蛐蛐爬過去,也不用人教,這次進入了角色,爬得靈活無比。青雨用罩子一罩,螂蛐蹦了,又撲過去,一罩,罩住了。告訴他阿瑪,逮住了,是個「金剛頭」。七舅爺說,先別掀,等等我。

  七舅爺爬過來,拿出張紙,熟練地捲成手指粗的筒,一頭窩死,一頭張著口,準備裝蛐蛐。青雨從紫銅罩子下摸出蛐蛐,一看,拉拉夯啦,腿讓罩子扣折了。於是,爺兒倆趴在我們家門口全神貫注地欣賞他們的殘疾蚰蛐。

  老王衝過來,拽起七舅爺就拉進大門。青雨倒是不忘他爸爸的鳥籠子,夾著鳥籠子跟在後面躥進來。

  又是一排槍。

  老王埋怨七舅爺,什麼時候了,還在大街上逮蛐蛐?不要命啦!

  青雨說,不是我們逮蛐蛐,是蛐蛐逮我們。天涼了,它願意跟著我們。

  七舅爺說,我們出來的時候還沒打槍,怎麼說打就打了呢?街道不就是讓人走的嗎?你打你的槍,我走我的路,誰礙不著誰。

  那次歷險,把我們家的人嚇得夠戧。對方是橫行霸道的日本人,不是張勳、張宗昌、馮國璋那幫軍閥。日本人不講理,想殺誰就殺誰。我們隔壁一號,馮家老爺子就給抓進去了。老爺子是袁世凱手底下的人物,應該是有臉面的,聽說日本人讓他出來給他們辦事,他不干,就這也給逮了,而且是從被窩裡逮的。就是說,在日本人占領下的北平,哪怕你縮到沒有退路的角落裡,縮進被窩,也是不安全的。國沒了,家也就沒了,被窩當然更沒了。

  那天,父親沉著臉,給了青雨好一頓訓斥。表面是對著青雨,其實是說給七舅爺聽的。說他們串門沒時沒晌,說他們拿著自己和別人的生命當兒戲,把日本人招進家來也不是沒有可能……

  七舅爺賠著笑臉只是聽,青雨的臉一陣紅一陣白。

  打那以後,一晃兩年,七舅爺爺兒倆再沒到我們家來過。

  母親埋怨父親把話說得太重了,得罪了親戚,而且是窮親戚。在外人眼裡,顯得我們過於勢利。父親說就是沒得罪他們,也不會讓他們再進我們家。因為青雨跟「北京新民會」的李會長打得火熱,李會長是什麼人,李會長是北京頭號大漢奸。跟漢奸打連連,將來有說不清的時候!

  母親惋惜地說,這個青雨,他怎麼和漢奸裹到一塊兒去了呢?

  「新民會」是日本參謀部和日本特務機關仿效東北溥儀的偽滿「協和會」成立的漢奸文化組織。所謂的「新民」,是讓中國人把思想觀念、組織秩序,全換成日本模式,成為將日本人視為親爸爸的新國民。「北京新民會」的頂頭上司是「首都指導部」,受日本華北駐屯軍領導,是日本文化侵略的最髙機構。「新民會」提倡「中日提攜,共存共榮」,表面溫文爾雅,其實沒幹什麼好事。那時候一提誰是「新民會」的,老百姓都遠遠兒躲著走。惹不起,躲得起。

  日子一天天過去,青雨和「新民會」的人打得火熱,跟李會長更到了稱兄道弟的程度。

  起初七舅爺還能到九條老五家裡走動幾次,後來腿腳不太利落了,就待在家裡哪兒也不去,過著他的混沌日子。頭腦雖然有些糊塗了,但是對鳥和蟈蟈還是一往情深。大秀說連飯都吃不上了,舍了那鳥吧。七舅爺說,寧可我餓死,也不能讓我的鳥餓死。你是沒養過鳥,你要是養過鳥,你就懂得鳥啦,這小東西,能把人的心給化了。

  大秀說,我甭養鳥,我養您就夠了。

  七舅爺問大秀多大了,大秀說,我多大了您還不知道嗎,您還好意思問我?

  大秀聽見父親噢了一聲,再沒了下文……

  青雨到底還是下了海,在邢老闆的班子裡唱青衣。他下海的原因有兩個,一是喜歡,二是為解決生計;他不出頭掙錢,他的父親和姐姐就得餓死。這也是青雨爺兒倆近年沒到我們家走動的原因,連大秀幾乎也不來了。他們知道大宅門是不能有戲子親戚的,他們很自覺地避了。漢奸不漢奸,那是政治問題,青雨對政治沒興趣,他沒想那麼多。他跟李會長在一塊兒從來不談政治,他們只談京戲,李會長也愛戲,並且懂戲。

  青雨俊美的相貌引起女人的關注,也引起了男人的關注,在眾人複雜的目光中,青雨頗有些小得意。邢老闆提醒他得穩住了自個兒,告訴他面對的是一群狼。青雨說他看得出來,這群狼喜歡他。

  大秀後來跟我反思青雨的過失,她認為青雨的失誤在於不檢點,他不該把她父親畫的一把《貂蟬拜月》的扇子送給李會長,致使惹出後來許多禍端。我跟大秀說,送也是禍,不送也是禍。一把扇子是藉口,狼對窺測已久的獵物,再沒有理由,也能找到下嘴的機會。

  李會長對青雨在諸多方面的提攜關照,讓青雨覺得舒服,會長領著他到南苑靶場打槍,帶著他到妙峰山獵兔子,到北海靜心齋賞月,到六國飯店吃法國大菜。這讓青雨覺著會長不像會長,倒更像他熱鬧的朋友圈裡一個瀟灑大方的弟兄,像正走運的大宅門裡的某位哥兒。

  這天,快中午了青雨才起床,對著鏡子抹他的大油頭。大秀跟他要這月的包銀,青雨說請了客了。大秀說那這月吃什麼。青雨說,我天天有飯局,我現在正節食呢,要不我的腰粗得水桶似的,甭唱散花仙女,改唱金錢豹得了。

  大秀說,你有飯局,我和阿瑪得吃飯哪!

  青雨說,李會長說了,明天送我四百塊大洋,讓我上蘇州辦行頭。四百我用不了,給你們五十不就結了。發什麼愁哇,全是多餘!我就信一條,車到山前必有路,老天爺餓不死瞎家雀兒,更何況咱們還不瞎!

  大秀說,你往腦袋上抹那麼些油,好看怎麼的?我說過多少回了,少跟那個李會長來往。你記著,誰也不會白送誰錢,錢的背後指不定有什麼壞心眼子呢!

  青雨說,人家愛的是戲,愛藝術,跟我這個人沒關係。

  青雨說完就走了,走時悄悄地把七舅爺早年精心畫的一把扇子《貂蟬拜月》拿走了。

  皇上在位的年間,京師凡是有身份、有能力的旗人家庭,其子弟大都受過或宗學或私塾的良好教育,擅長詩書繪畫的不乏其人。七舅爺年輕時家境殷實,風華正茂,除對京戲酷愛外,還喜筆墨丹青,曾拜過宮廷畫師為師,專攻仕女人物。成婚後,每當作畫前必先沐浴更衣,年輕的七舅奶奶亦梳妝打扮、焚香茗茶,端坐畫案一側靜觀。七舅奶奶不會畫畫,但喜歡畫兒,尤其是仕女畫兒。

  作畫時,七舅爺俯案面對畫紙凝神靜思,而後提筆揮毫,有如神助。七舅爺率性本真、無憂樂天,畫畫亦如其對京戲的嗜好、風箏的扎染、養鳥玩蟲乃至穿糖葫蘆,都是興趣使然,是種樂趣,是種活法。

  七舅爺的畫工,雖稱不上精湛,但因童年受過嚴師點撥,繪畫功底紮實,且性情散淡不羈,不因循師傳,不墨守陳規,興之所致,揮灑自如,往往能畫出形神兼備、意韻脫俗的畫作來。每有佳作,必被朋友們索取收藏,七舅爺從不吝惜,也不收一文錢。七舅爺愛畫卻從不賣畫,頂多是應戲院老闆的請求,畫幾張名角兒戲出肖像,小夫妻倆多聽幾回戲;礙於飯莊經理的情面,畫幾幅仕女像,與朋友們推杯換盞歡聚一番。圖的是高興,圖的是快活。

  《貂蟬拜月》是七舅爺畫得最為得意的一幅扇面。畫好後,花錢找制扇名家托裱,配上香木扇骨。此扇一經展開,絹面上工筆彩繪的貂蟬,青絲細密如雲,粉面姣好如月,柳眉微蹙,雙目含情。輕輕一搖,一股暗香浮動,沁人心脾。七舅爺喜不自禁,七舅奶奶更是愛不釋手。曾有人以重金相購,七舅爺終不為所動。即便之後家境再困頓,也不曾將此扇典當出手。七舅奶奶「走」後,此扇更是壓在箱底,很少拿出一見。當然「紅袖焚香觀畫」的情致亦不復存在了,七舅爺就此封筆不再作畫。

  青雨因自愧於李會長的「厚愛」無以相報,就私拿了其父的這心愛之物送給李會長。但之後所發生的一切,卻不是像青雨想的那麼簡單。

  大秀說她那天就感覺心裡不得勁,果然就出了事兒。

  那天晚上是青雨的壓軸《貴妃醉酒》。戲台上,連舞帶唱的青雨將醉酒後的楊玉環表現得惟妙惟肖,在一群宮女的簇擁下,長長的一列五彩繽紛,忽而左,忽而右,青雨已入化境。

  ……這景色撩人慾醉,同進酒,捧金樽。人生在世如春夢……

  台上台下的人都醉了,喝彩聲不斷。

  青雨從台上下來,剛卸完裝,李會長的秘書就來到後台。秘書說會長給鈕老闆在京華大飯店訂了套房,讓鈕老闆散了戲就過去,這是鑰匙。青雨問是不是飯局,秘書說沒有飯局有夜宵兒,專為款待鈕老闆一人。

  大秀跟我說,青雨還是糊塗,他不想想,平白無故人家憑什麼讓他上飯店?那時候他真是鬼迷了心竅,把誰都看成了朋友,想的是人要是成了角兒,怎麼捧你的人都有。他根本沒往圈套上想!

  青雨來到飯店,房間內沒人。他這裡看看,那裡摸摸,推開窗戶,清涼的晚風吹進來,他站在窗前向樓外一望,只見一輪明月高掛空中,皎潔的月光水一樣灑在遠處紫禁城金黃的屋頂上,宮殿的四周升騰起一片迷濛的霧氣。

  望著眼前的景致,青雨不由得哼唱起剛在舞台上演唱的《貴妃醉酒》的唱段:

  海島冰輪初轉騰,見玉兔,玉兔又早東升……皓月當空,恰便似嫦娥離月宮……

  青雨仿佛置身於廣寒宮中,他真有些飄飄欲仙了,豪華的賓館套間自然是比他六條連桌椅板凳也很欠缺的小屋強多了。六條的小屋是普通的方磚地,又硬又涼;賓館房內的地毯又絨又厚,比戲台上的毯子柔軟細膩,能將人的腳埋進去……他在地毯上做了一個「臥魚兒」,感覺相當不錯。

  盥洗室的門開了,穿著睡衣的李會長踱進來,這讓青雨很意外,他以為房內只有他一個人。李會長望著青雨笑,那笑不是什麼好笑,青雨覺得哪兒不對勁兒,結結巴巴地說,李會長,您也來了。

  李會長步步逼近青雨,說他等青雨半天了。青雨一步一步往後退,退到了窗口,再沒有退路。李會長伸出手,撫摸著青雨的臉蛋說,我一看見你在台上唱,就想,這個人他究竟是不是真的,就想摸摸你。

  青雨說,我是真的!我是肉體凡胎……

  李會長開始解青雨的紐扣,把手伸進他的褲腰,摸索著說,肉體凡胎怎麼會生出你這麼個尤物來?

  青雨左右躲閃說,您別……別價……我從來沒幹過那個……沒有……從來!

  李會長從袖口裡拉出摺扇,嘩地打開說,從來沒幹過那個,送我這把扇子是什麼意思?《貂蟬拜月》,貂蟬為什麼拜月?你的意思我清楚極了。你懂,你什麼都懂……

  青雨說,扇子是我阿瑪畫的,我真沒別的意思!

  李會長說,難道這兩年我的意思你竟沒體會出來?你能體會到楊貴妃獨守空房的惆悵,不會體會不到我的意思。其實我也沒別的意思,就是要欣賞藝術,當然也包括人體藝術。

  不知不覺,青雨的衣衫被剝光了,李會長眯著眼睛欣賞著一絲不掛的青雨說,好美的身段,比穿著衣裳的楊貴妃美多了……說著又開始撫摸青雨。

  青雨說,求求您,饒了我!這讓我阿瑪知道了,得打死我!

  李會長說,我就愛看你這小樣兒。

  李會長狼一樣將青雨撲在地毯上。青雨才知道,豪華飯店厚重的地毯原來還別有用處,家裡的方磚地硬是硬,但乾淨清爽。會長的老到讓青雨的抗拒變得多餘,在最終的防線被攻破的剎那,青雨撕心裂肺地喊了一聲,姐!——

  大秀向我敘述這些情節的時候十分艱難。我能想像出,青雨跟他姐姐如此細緻地描述受辱過程,精神已經到了怎樣的崩潰程度。他將一腔的屈辱難堪,一腔的難與人言全都倒給了他的姐姐。什麼是親人哪,這就是親人!

  我為我那位不爭氣的親戚流出了眼淚,心裡覺得有什麼東西在咬,一口一口,咬得生疼。大秀卻很平靜,望著房頂半天沒有說話,我順著大秀的目光望去,房頂的白灰已經脫落,上頭有一片發霉的黑黃水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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