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10-04 18:46:49 作者: 葉廣芩

  七舅爺家的日子不是在過,是在「作」(zuō)。「作」是北京話,發陰平聲,即瞎折騰的意思。有了爺兒倆的「作」,就有了大秀的難。母親常說,七舅爺家要是沒了大秀,那爺兒倆一天也過不下去。眼瞅著,大秀快三十了,早該談婚論嫁了。也有來說媒的,可七舅爺的眼光太高,說是養女攀高門,他鈕七爺家的格格有三不嫁,沒有四品爵位不嫁,當二房不嫁,城圈以外不嫁……早是民國了,哪兒找四品爵位去?就是有了相當於四品的官員,哪個肯空虛著夫人位置等待大秀?總之,非常非常的不現實,活活把個大秀在家裡耽擱著。

  我母親明白,跟自己當年出閣一樣,大秀出嫁的前提是青雨爺兒倆得自食其力。可那爺兒倆不是陳錫元,也沒有狀元的推薦,全沒有自食其力的意思。靠了大秀那點微薄的補花收入,只能是一天兩頓稀粥。至於七舅爺那點兒家底,早已零敲碎打地進了當鋪,再也找不出什麼可當的東西。我母親跟父親商量,青雨不能老在家閒著,給青雨好歹找個事由,也好把那可憐的老姑娘解放出來。父親不願意攬這閒事,說給青雨找事是把人情當水潑,全是瞎掰。母親說瞎掰不瞎掰試試再說,說不定一拿了薪水人就變了呢。父親說變不了,少爺秧子就是少爺秧子,你不能指望漢獻帝跟曹操叫板。

  話是這麼說,父親還是託了同學王國甫,給青雨在他的工廠里安插了個文書的差事。王國甫也是七舅爺的熟人,那是個將八旗子弟看得很透徹的商人,王國甫務實,從根上也沒指望青雨過去能幹什麼事兒,只要不裹亂,送個人情罷了。青雨去的科室是總務科,管理人員和雜務;科室的負責人是王國甫的兒子王利民。王利民從法國留學回來後,在他父親的工廠里做總務工作,是個很有思想,很有見地的年輕人。

  青雨的工資底線是一個月六塊大洋,隨著工廠的效益可以慢慢往上升,年終還有一個月獎金,比他姐姐大秀三五大枚地掙可謂天上地下了。都想著青雨會感激我父親的舉薦,感激王國甫的收留。不料青雨並不領情,他跟大秀說這是給他戴嚼子,讓他拉磨。當科員,看人眼色仰人鼻息,他受不了!大秀勸他說,抄抄寫寫的不難,你好歹掙點兒錢回來,咱們還能吃上一兩頓羊肉餡煮餑餑……

  青雨想了想說上班在前門附近,東邊有「全聚德」、「都一處」,西邊有「月盛齋」、「正明齋」,不愁沒好吃的。干也可以干,全是衝著「月盛齋」的醬羊肉。

  父親說的「少爺秧子」是有道理的,上班頭一天就沒按點兒來。上午八點上班,十點了,青雨才托著小茶壺一步三搖地進了辦公室;也不認生,進來就熱情地跟大伙兒打招呼,都忙哪,我來了,我在哪兒辦公啊?

  一個職員問他是不是鈕青雨。青雨說,不錯,在下鈕青雨,祖上鈕祜祿,辛亥革命後改姓鈕,旗人不計姓,叫我青雨就行了。

  職員說,您的辦公桌在我旁邊,科長等您一早晨了,您沒來,把表格擱您桌上了,讓您把名單上畫圈的謄抄一份。

  青雨坐在自己的位子上,不急著干工作,卻是折騰椅子,覺得椅子不舒服,高矮不合適,鼓搗了半天,把全屋人的目光全引了過來,才算坐安穩了。還沒等眾人目光收回,青雨又直起嗓子大叫,茶房!茶房!

  職員說辦公室里沒茶房。青雨指著小茶壺說他要續水,職員說那邊桌上有暖壺,要喝自己去倒。青雨懶得起來拿暖壺,也不喝水了,抓耳撓腮地張望了一會兒,感到無聊。職員好心地提醒,謄那個表。青雨拿起表格看,是裁員名單登記表,對職員說,我抄表,誰給我打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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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職員說,得您自個兒打,這是尺子。

  青雨說,寫中國字還用尺子,笑話!拿起毛筆,蘸了墨,很瀟灑地在紙上畫出方格,自然比原來的大了許多。然後按著上面畫圈的抄名字:施喜儒,在紙上寫了施喜儒,字跡漂亮瀟灑,是不錯的行書。接下來是劉鐵應、王欲俊、顧明輝……前邊幾個倒沒走樣,後邊的就亂了,秦大保變做了「秦叔保」,竇學宏寫出來成了「竇爾敦」,楊莉環改成「楊玉環」,曹紅德寫成「曹孟德」……

  職員朝他的書案一伸脖子,看到了那些名單,先是笑,後來沖他伸大拇指。

  牆上鍾指到十一點一刻。

  青雨問他們吃不吃飯,職員說還有半個多鐘頭呢。青雨說半個鐘頭不算鐘點,他餓了,先走一步。下午吉祥劇院有尚小雲的《摩登伽女》,如果有誰去看,他可以請客!見沒人冋應,改口說,這麼著吧,三點我準時在吉祥門口等大伙兒,誰看誰來,過時不候啊!

  青雨一走,職員們立刻轟地笑起來,大家圍過來看青雨畫的表格,笑得更厲害。

  裁員名單下面是秦叔保、楊玉環、竇爾敦、曹孟德、諸葛亮、孫玉嬌、穆桂英……

  王利民見了那個裁員名單二話沒說就直接送給了他父親。這兒子正為裁員的事和父親較勁呢,多少有些成心。不是王國甫拿著青雨抄錄的名單給我父親看,誰也不相信青雨會幹出這樣的事來。只上了一天班,青雨就讓王國甫給裁了,但他在工廠卻落下了好名聲,職員們甚至想推舉青雨當工會代表。

  也不能說七舅爺和青雨全是無所事事。母親說七舅爺在他的人生歷史上還做過一筆小買賣,賣糖葫蘆,當然,如果說那也叫做買賣的話。

  被工廠刷下來的青雨很快地回歸了他的票友隊伍,見天打扮得油頭粉面地出門,不到天黑不回家。也有早回來的時候,那是沒地方蹭飯了,不得已才想起家。這天,青雨舉著串糖葫蘆進家,看見父親在院裡放風箏,扔下糖葫蘆馬上參與進來。

  七舅爺的風箏糊得精巧,黑白的沙燕,嫩粉的臉蛋,一對眼睛骨碌碌會轉,肚子上粘了對鳴箱,風一吹,嗡嗡作響,引得六條一片地界的人都往天上看,知道鈕七爺又放風箏了。

  青雨說,東南風,您把線兒往南拽拽,我得送個小屁簾上去!說著,拿來一個屁簾風箏,藉助風箏線和風力,嗖嗖嗖將小屁簾送了上去。

  七舅爺說,能在院裡放風箏的也就是我,別人沒這本事,他們都得找空場,等風。那個寫戲的孔尚任,放風箏沒風,就罵天,「手提線索罵天公,欠我風箏五尺風」,他那是沒能耐……

  一轉臉看見兒子扔在石頭上的半截糖葫蘆,七舅爺立即對風箏沒了興趣,跟大秀說他也要吃糖葫蘆,吃山藥夾豆沙蘸瓜子的糖葫蘆。大秀說沒閒錢買糖葫蘆。七舅爺不高興了,說現在他混得連糖葫蘆也吃不上,兒女們就這麼虐待老家兒嗎?大秀無奈地說,您現在跟個孩子似的,我從青雨衣裳里搜出了兩塊錢,剛夠咱們這幾天的飯錢。

  青雨說那是跟著邢老闆上西城阮家去唱堂會,人家給的車錢。七舅爺從大秀身上摸出兩塊錢說,兩塊錢買糖葫蘆用不了,足夠了!

  七舅爺揣起錢朝外走。大秀囑咐七舅爺別都花了,說兩塊錢不是個小數,得掂量著花!

  七舅爺拿著錢,連賒帶買,一通採購,讓地安門點心鋪「桂英齋」的小夥計幫著提回一堆東西,有山藥、山楂、紅豆沙、冰糖、瓜子、荸薺、竹籤子等等。七舅爺說他四處淘換糖葫蘆,走了半個北京,沒有賣他吃的那種。越沒有他越饞,非要今天把糖葫蘆吃到嘴不可!買了材料,他自己做。

  七舅爺不干是不干,要干還真像回事兒,做糖葫蘆的認真程度,不亞於畫一幅工筆畫。七舅爺是把穿糖葫蘆作為一件工藝品來處理的,從果料的選擇,到造型的設計都講究到極點。他將山楂破開去核,使每個山楂都半開半合,有的填上豆沙,有的填上棗泥,有的填上豌豆黃;再將瓜子仁按在吐露的餡上,成為一朵朵精緻的小花。山藥蒸熟去皮,挖出不同形狀的窟窿,填上各種餡,按上紅山楂糕和綠青梅丁,成為色彩斑斕的圓柱……冰糖熬得恰到火候,一根一根蘸了……

  充滿藝術品位、精美絕倫的糖葫蘆在七舅爺的手裡誕生了!大秀不相信地說,阿瑪,這是您做的嗎?

  七舅爺得意地說,你以為阿瑪就會玩鳥?你阿瑪會的玩意兒多啦,蘸糖葫蘆,小菜一碟。大丈夫非不能也,是不為也!

  大秀小心地咬下一朵「花」,嫩脆,比外頭賣的好吃多了。說這麼好看的東西都讓人捨不得吃了,再不肯咬第二口。七舅爺說,外頭賣的是專為賺錢的,做糖葫蘆的都是小商小販,他們懂得什麼是講究,做出來的只要是糖葫蘆,有人買就得啦。我小時候,常跟著你老祖做糖葫蘆玩,專為送親戚朋友,用的簽子都是象牙的,連皇上還點著名讓你老祖給做糖葫蘆呢。

  大秀讓七舅爺也教教她,說這麼好的手藝免得失傳了。七舅爺說做這個得有心情,就跟寫字畫畫似的,高興了能見天連著做,做一堆;不髙興了,興許幾十年想不起來做一回。

  大秀實在捨不得吃那華麗的糖葫蘆,讓七舅爺給我母親送幾根來。七舅爺也樂得上我們家,就舉著糖葫蘆招搖過市,招來不少讚賞目光。一女人,拉著孩子在後面追著看,要買七舅爺的糖葫蘆。七舅爺不賣,孩子就哭,女人說,人家不賣,哭也白搭!

  七舅爺看不過眼,說給孩子拿一根去吧!女人說,不能白要您的,這得不少錢,光這料就得幾十個大子兒!

  孩子接過糖葫蘆就要往嘴裡填。女人說,不許吃,拿回家看幾天再吃,你見過這麼漂亮的糖葫蘆嗎?

  路人一下將七舅爺圍了,紛紛舉著錢要買他的糖葫蘆。七舅爺說,這是給親戚送的,不賣!

  一輛馬車駛過來,突然從高處伸過來一隻手,將糖葫蘆一下全擄去,緊接著一個錢袋刷地扔過來,打在七舅爺身上。七舅爺說,幹嗎呀?明搶啊,這是!

  糖葫蘆送不成了,七舅爺只好回家。回來掏出錢袋,將錢嘩啦倒桌上,原以為是不值錢的銅子,不想竟是白花花十幾塊大洋。馬車上的人是誰,到今天也是個謎。

  倒是給了大秀一個思路,賣糖葫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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