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10-04 18:46:46 作者: 葉廣芩

  七舅爺的兒子青雨的確很漂亮,家族裡不少人跟我提起過這位俊美的親戚。可惜,他們家牆上那張發黃的黑白照片過於死板模糊,看不出他的靈動清秀。我問過大秀,她的弟弟漂亮到什麼程度,大秀說,像誰呢……現在的男演員里還找不出一個相像的,青雨的美,是從里往外美。

  青雨常跟著七舅爺到我們家來,他父親唱戲,他就安安靜靜地坐在旁邊,一坐一個下午。從小沒娘疼愛,我母親嫁入金家後,總是看他可憐,畢竟是自個兒娘家的親戚,就更多了層憐愛。青雨一來母親就讓我的哥哥們帶他到後頭園子去玩。他不去,他就在那兒坐著。害得我母親不住地給他拿吃食,跟他說話,生怕冷落了他。

  青雨跟我們家的孩子玩不到一塊兒去,他嫌我們家的孩子們糙,細膩的青雨只喜歡我們家一個人,就是我的大姐。大姐在燕京大學念中文,會唱青衣,只要我大姐在家,青雨來了必定鑽到她的屋裡去。大姐是學校業餘京劇團的,她的房裡有父親送給她的戲裝和頭面。青雨進來了,一個很清秀的男孩,也不招人討厭,站在桌邊,全神貫注地看著大姐收拾她那些水鑽頭飾。我大姐是個不苟言笑的人,對兄弟姐妹們從無笑模樣。可不知怎的,她卻總愛逗這個男孩。她對青雨說,你這小子,鴨蛋臉,大眼睛,將來是個唱青衣的材料,給我當乾兒子跟包吧?

  青雨說,您把那朵珠花給我,我就給您當兒子。

  大姐說,你的條件不高,我以為你得跟我要身行頭呢,拿去吧。就把花扔了過去。

  青雨拿了花,高興地管大姐叫乾爹。

  這事被父親知道了,把大姐訓了一頓,說她不該欺負個沒娘的孩子。一個丫頭家,張嘴就要當誰的「乾爹」,了得!論輩分,鈕青雨還高著大姐一輩兒……大姐紅著臉說是逗著玩兒呢,她是看青雨太可愛了……

  可是父親跟母親私下卻說,青雨這孩子太俊俏,一個男孩子長這麼美麗的臉蛋,不是件好事。母親說,青雨是沾了延子丹的光,自然是不一般。我們家兒子好幾個,哪個比得上人家秀氣水靈?

  父親說他看青雨走道蹺腳尖,終非大男人舉止。母親說,青雨還是個孩子……

  

  青雨沒念過一天書,琴棋書畫竟也樣樣精通,古體詩寫得合仄押韻,「北新橋東直門,京娘暮雨唱黃昏」。這樣的詩雖然被我父親批得狗屁不值,但畢竟是詩。我的哥哥們倒是有學問,可哪一個作得出「北新橋東直門」這樣的詩句來呢?沒有!他們關鍵是沒有青雨那樣的風雅清秀,用現在的文學語言說是沒有青雨那樣的藝術感受力和藝術表現力。這樣的能力不是誰都有的,大半來自天生;就像演戲,會的人不少,但不是誰都能當角兒。

  有一年,我大姐過生日。大秀過來給我們家幫忙,青雨和七舅爺也過來了。青雨那天穿的是新上身的暗花月白春綢夾襖,織錦緞寶藍坎肩兒,一排玉石紐扣華麗考究,坐在廳上很有風度地品著茶,儼然是一個見過世面的哥兒派頭了。

  父親問他最近在幹什麼,他說在學青衣。父親問他是不是要下海,他說哪裡敢。他知道旗人的子弟不能當戲子,真要那樣連親戚的門也不敢上了。母親讓青雨唱一段,青雨一笑,頗有少女害羞模樣。七舅爺也攛掇他唱,我的哥哥們也跟著起鬨,更架不住大姐端了凳子坐到了他跟前,把他逼得臉紅到了脖子根兒。

  推託不過,青雨只好站起來,看了看大姐說,今天是特為您獻醜了,沒吊嗓子,嗓子沒開,不唱了,給您念一段《霸王別姬》的京白,您多指教!說罷頭一低,再抬起時,臉色分明已經變了,變做了四面楚歌、窮途末路中的虞姬,只聽他朗聲念道:

  看雲斂晴空,冰輪乍涌,好一派清秋光景。唉!月色雖好,只是四野俱是悲愁之聲,令人可慘!

  正是:沙場壯士輕生死,淒絕深閨待爾人。……哎呀,大王啊大王,只恐大勢去矣!

  一段《霸王別姬》念白,被青雨賦予了無限魅力,透出了深情、無奈、悲苦、淒涼,博得了一陣陣叫好聲。父親說,閉著眼睛聽,還以為是梅老闆來了呢,沒想到這孩子還真有一出!母親端起茶碗送到青雨面前,說他念得真好。以前是聽唱,沒想到聽念也這麼過癮,今天借著大格格的光也算是開了眼界。七舅爺更是得意,說青雨有天賦,他那段看家的《逍遙津》在兒子面前有點兒拿不出手了。

  那是青雨第一次在我們家展露才華,後來才知道他在跟著邢老闆學青衣。青雨要拜師,邢老闆死活不收。他知道這些少爺的脾氣,高了興,他恨不得成宿成宿地給你唱;不高興,打著他都不帶張嘴的。少爺們學戲,多是為了將來能玩票,出人頭地,耗財買臉,沒幾個是認真學的。青雨這孩子,按說條件相當好,要出息了是個好角兒。可惜,長不了,他怕吃苦,太有主意,沒法兒教。果不其然,試了幾回,彆扭。

  青雨在屋地上表演《四郎探母》,沒唱兩句就被師傅叫停了。邢老闆說,是「紅花一片」,你怎麼把人家詞改了?

  青雨說,師傅,芍藥、牡丹不全是紅的,也有白的、粉的,還有綠的呢,怎能是紅花一片?皇宮裡就種一個品種不可能,要這樣蕭太后得把花匠給開了。這身段設計得也不對,鐵鏡公主不應該來迴轉圈,她得這麼著……

  邢老闆說,說得有道理,可是師傅歷來就是這麼教的,你沒權利改,我也沒權利改。要是你改我改他也改,改來改去它就不是《坐宮》,成《坐帳》了。

  青雨說,師傅,這是戲,不是裱匠裱的畫,說晾三天就得晾三天,少一天起包,多一天裂縫。這戲就得不斷完善,不斷改進,禁得住改,才是玩意兒!

  邢老闆說,我現在都鬧不明白了,咱們倆究竟是誰跟誰學戲呢?

  青雨說,當然是我跟您學。

  邢老闆說,明天上午,鑼鼓巷2號,程家有堂會,記著把行頭給我準備了。

  青雨問備哪一出,邢老闆說《貴妃醉酒》。青雨說,在您之前,我能不能先來一出《祭江》?

  邢老闆說不行,人家是給老太太做壽,不是小寡婦奠夫。

  這個邢老闆到底也沒收青雨當徒弟,人家心裡很清楚,少爺就是少爺,成不了戲子。

  二秀早早地嫁了,嫁到了湖北武漢,男人在洋船上當二副,收入不錯。二秀知道家裡的情況,隔三岔五就匯點兒錢來,不敢直接匯家去,匯到我母親這兒,由我母親轉交。

  依著七舅爺,二秀絕不可能嫁到長江邊上去。沒有皇上的旨意,北京的王爺都不能隨便出京,北京的旗人姑娘當然也不能隨便嫁出京城,特別是他鈕七爺的閨女更不能。那個九頭鳥的姑爺看上了二秀水靈,到七舅爺家跑了好幾趟。七舅爺就是不答應,非跟人家要沾過宋朝露水的蟈蟈作聘禮,成心刁難。九頭鳥上哪兒找宋朝蟈蟈去?親事眼瞅著要黃,大秀搬出我母親當救兵,將二秀嫁給了二副。她知道,這個家是個無底的船,早晚得沉,逃出去一個是一個。

  走出京城的二秀過上了另一種日子,說白了就是給水手當老婆。倒也入鄉隨俗,很快扔了炸醬麵改換熱乾麵,把豆皮當烙餅吃。曾經帶著孩子們回娘家來過一趟,孩子們一口湖北話,不會說「您」,只會說「你」,一幫小南蠻把七舅爺的藍靛頦嚇得叫不出聲,把蛐蛐們放得一個不剩。他們不喝豆汁,拒絕炒肝,厭惡爆肚,詛咒麻豆腐,總之和七舅爺格格不入。七舅爺知道這不是鈕家的孩子,不是北京的孩子,他的二秀算是徹底扔到長江里去了。

  大秀閒了給人做補花貼補家用。北京的補花至今是出口工藝品的主要內容,老北京,特別是東城朝陽門一帶,是補花繡品的產地。跟我母親當年一樣,將活兒領回家去,做好了再集中送來,有人給記帳,定期結錢。大秀縫一個五寸茶墊,三花四葉,倆窟窿,工錢是兩個大枚,大約合現在兩毛錢;縫一塊小桌布是五大枚。至於一個大單子,她得做一個多禮拜,能得一塊五……工錢少得可憐。就這還不是老有,得看有沒有訂單,沒人要貨,婦女們停個倆仨月沒活兒干是常有的事。

  母親當姑娘時,常在領活兒的地方和大秀碰面,兩個人都是挑家過日子的女子,都面臨著艱難的生計,就很有些惺惺相惜之情。母親出嫁了,最終有了歸宿;大秀則還出入於補花作坊中,三大枚、五大枚地苦掙。

  有一段時間,大秀到我們家來得很勤,母親知道大秀來的意思。補花作坊停工了,連大秀過冬的棉襖都送進了當鋪,一家人不是馬上,是已經揭不開鍋了。沒等大秀說什麼,母親立刻就掏錢。掏錢的時候背著父親和金家的人,為的是不讓大秀難堪。母親知道,大秀是個極要臉面、內心很敏感的姑娘,跟七舅爺和他兒子的性情不一樣。

  大秀跟我母親說,她把家裡的面口袋翻了個個兒,將裡面的面掃盡,那面也沒蓋過盆底兒。柜子、抽屜都空空如也,家裡能拿得出去當的東西什麼也沒有了。

  母親只有嘆氣,母親能說什麼呢?大秀攤上這樣的父親和兄弟,只有認命的份兒。她的兄弟陳錫元在朝陽門外開了個小酒館,跟兄弟媳婦兩個撲著命地干,也就是個夫妻店罷了,不可能讓青雨進去當夥計。再說,那份下里巴人的活兒,陳錫元能幹,世家子弟的鈕青雨未必肯降貴紆尊。

  大秀很客氣,也很不好意思,接了母親的錢反覆說來日有了一定還上。母親將大秀緊緊抱在懷裡,在她耳邊輕聲說,秀兒,不還了,真的不用還了。

  大秀叫了一聲姐姐,眼淚就下來了。

  大秀揣著錢,提著我母親給的幾斤白面回去了。到家的時候,她爸爸和兄弟正在院裡雕花石頭前商量蟈蟈的事。青雨跟他爸爸說九條常家二爺那隻黃金蟈蟈要出手,常二爺說了,他父親要是肯拿手裡的藍靛頦換,他樂意讓四成。七舅爺說藍靛頦是他的命,天地翻轉了也不能換。青雨說他上常家看了好幾回,那蟈蟈,它簡直就不是蟈蟈,是竇爾敦,藍臉紅牙,黃頭、黃脖、黃腿、黃肚、黃須,背生金黃翅,只有膀牆那點兒是翠綠,通體金盔金甲,金光閃爍。叫喚起來,寬厚低沉,蒼勁有力,就跟金少山的唱兒似的。七舅爺問,產在哪兒?

  青雨說,河北狼牙山山頂黃石頭下邊的黃金洞裡。

  七舅爺說,嗯,地方正經,東西是好東西。

  青雨說,價可也不低呢,常二爺說了,給我半天時間回來跟您商量,咱們過了午飯要是不回話,他就出手了……好東西還是得抓在自個兒手裡……

  大秀一邊做疙瘩湯,一邊聽外頭爺兒倆的議論,知道鈕家又有一場災難要降臨了。

  大秀端著托盤過來,讓她爸吃飯。七舅爺說他想喝碗南京春筍燉鴨湯。大秀說咱們有北京清水疙瘩湯。說著將一個個小碟在桌上擺了,碟里有各樣鹹菜,看著很熱鬧,其實沒什麼內容。北京的窮旗人向來愛擺譜,所謂的倒驢不倒架,再沒吃的,幾碟鹹菜得撐在那兒。大秀將兩碗疙瘩湯給父親和弟弟一人一碗。青雨說,湯里缺點兒嫩羊肉。

  大秀說,吃吧你!

  七舅爺說,味不錯,趕上天興居的炒肝啦,有香菜嗎?

  大秀說,沒有。

  下午睡醒午覺爺兒倆就沒影兒了。沒半個時辰,興高采烈地將那個寶貝蟈蟈捧回來了。當得知這個蟈蟈是父子倆用城郊一畝七分墳地換來的時候,大秀差點兒沒背過氣去。

  一個普通的蟈蟈罷了!

  看大秀對手裡的蟈蟈不以為然,七舅爺對大秀說,這蟈蟈不是一般蟈蟈,幾百年才遇上一個,你看它那倆大夯,透明的!

  青雨更得了便宜賣乖地說,人家常二爺把它出手,是真捨不得。是常家老太太死活不讓留,說有蟈蟈沒她,有她沒蟈蟈,非要把這麼好的蟈蟈給淹死。

  大秀問為什麼,青雨說,常家老太太是木命,娘家又姓叢,蔥、叢諧音,黃金蟈蟈,金克木,蟈蟈吃蔥,老太太哪兒容啊!成天跟蟈蟈掐,你想,蟈蟈是老太太的個兒嗎?沒辦法,忍痛割愛吧。信兒一傳出去,多少人惦記哪!人家跟我有交情,知道我喜歡這個,說了,先盡著我。

  七舅爺說蟈蟈餵黃豆面跟豬肝,不吃蔥。上火了,餵點兒菠菜梗下火。鄉下人愛給蟈蟈餵蔥,都以為蟈蟈吃蔥,其實蟈蟈是吃肉的。羊腸子、豬腦子、魷魚、雞胸脯、嫩裡脊、饅頭、豆腐、麵條、粥,人吃什麼,它吃什麼。

  突然地青雨冒出一個問題。他說,阿瑪,墳地賣了,將來咱們死了埋哪兒呢?

  七舅爺也愣了,想了半天說,是啊,咱們埋哪兒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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