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2024-10-04 18:46:26
作者: 葉廣芩
年輕時的小連除了愛姑娘,沒什麼大毛病。其實「愛姑娘」也算不上毛病,食色性也,人之大欲存焉。十八歲的小連正如《柳堡的故事》里「十八歲的哥哥」,少年英俊,風華正茂。
將小連帶往江西,是我姑爸爸的主意。原因是高中畢業的小連在家閒著沒事,把胡同口藥鋪佘掌柜的閨女小瑛子的肚子搞大了。上個世紀三十年代還沒有現在一套完整的計生措施,更沒有現在大街小巷四處張貼著的「無痛流產」的GG。那時候,肚子大了就是大了,想讓它消下去是相當麻煩的事。
姑娘大肚子,在市井生活中丟人現眼不說,只那輿論就足以讓當事者再無顏面活在世上,唯一的解決辦法是出嫁;誰造的孩子嫁給誰,以遮未婚先孕之丑。問題是「十八歲的哥哥」自己還不能養活自己,姑爸爸家也無法再添上一個人的嚼裹兒,更主要的是老太太不願娶個買賣人的閨女做媳婦。旗人自個兒窮,還看不起經商的。為此事,一向剛強的姑爸爸愁得寢食難安,牙疼上火,半拉臉都腫了。
剛巧,父親讓我大哥給姑爸爸家送季度錢去。大哥回來後說,姑爸爸臉腫得老高,精神很不好,可能是病了,但又沒說得了什麼病,唉聲嘆氣的,看樣子不輕。父親聽後只好去細管胡同走一趟。
平時很少到姑爸爸家走動的父親,見到神情黯然、滿面愁容的姑爸爸吃驚不小。問其原委,姑爸爸只得不怕家醜以實相告。父親聽後只有頓足嘆氣的份兒,一籌莫展、愛莫能助。
閒談中姑爸爸聽說我父親過段時間要上江西景德鎮雲遊,頓時眼睛一亮,一拍巴掌連說,天無絕人之路,好事、好事!非得讓我父親帶上小連不可,明說是照顧舅舅路上的飲食起居,其實是「臨陣脫逃」,躲避承擔「孩子父親」的責任,說白了就是把那個叫小瑛子的姑娘閃了。姑爸爸叫來小連告知她的決意,小連還有些於心不忍,藕斷絲連地眼淚汪汪,我父親也說此做法不妥。但是姑爸爸說佘家是想藉機會訛傅家一把,那個叫小瑛子的丫頭,高顴骨,大嘴岔,一副妨夫之相。這樣的丫頭別說當太太,就是找丫髮在相貌上也是犯大忌的。佘家是開藥鋪的,不愁找不到麝香、雄黃、巴豆一類打胎藥;藥鋪里八仙桌前頭的那個賊眉鼠眼的坐堂大夫,更是絕對有法子把姑娘肚裡的孩子弄下來。小連一拍屁股走人,讓那丫頭死無對證,任是誰的孩子也說不清了。什麼叫快刀斬亂麻啊,這就叫快刀斬亂麻!
姑爸爸的做派頗有老佛爺遺風。她老人家那一推六二五的說辭,讓所有的人瞠目結舌。小連不想走,還想跟小瑛子拉扯。姑爸爸說,你也就是眼前放不開罷了,走幾個月什麼都淡了。宮裡珍主兒跳井的時候光緒也是痛不欲生的,霜打了一樣地蔫了大半年。結果怎麼著,還不是把她擱下啦!
父親告辭出門前,姑爸爸再三叮囑我父親儘早離京,越早越好,走時務必帶走小連。
父親原定去江西的行程,本因與我母親結婚而無限期推後了。可不想我母親在洞房花燭夜的一通大鬧,父親當即決定第二天提前出走江西,也屬於「臨陣脫逃」之列。父親得知母親一大早出門回南營房後,趕忙叫來我大哥,鄭重地交辦了幾件事。隨即取來兩隻常年備用的箱子,一箱裝衣物錢財等生活用品,一箱裝筆墨紙硯一應畫具。之後穿上一件月白地四合如意天華錦絲棉袍,提著兩隻箱子走出大門。門外,我大哥已備好了馬車。先去姑爸爸家,將還在睡夢中的小連叫醒。甥舅二人打點行裝,匆匆趕到前門火車站,乘車倉皇出京而去。
小連極不情願地跟著我父親走了,想的是一半月就回來。卻不想,兩個月了,我那閒散的父親還沒走進江西。我父親游遊逛逛,走走停停,時而住下寫生,時而尋覓古蹟,時而拜訪朋友,時而考證傳聞。有時為塘里的鴨子停滯數日,有時為半座頹寺盤桓一天。溝里的野草、洗衣的女子、青黛的水牛、歪脖的老樹,都成為父親摹畫的對象。他老人家想畫什麼就畫什麼,想怎麼畫就怎麼畫。說他是閒雲野鶴,遊蕩散仙絕不為過。
本章節來源於𝖻𝖺𝗇𝗑𝗂𝖺𝖻𝖺.𝖼𝗈𝗆
另一個不想急著回家的原因是憷頭新婚的妻子——我的母親,怕母親跟他算帳。洞房之夜母親的一通瘋鬧,真的是讓父親害怕了。想的是娶了個溫柔漂亮的美人,沒料到是個任甚不論的女武松。生米進了鍋,剛點火,還沒熟半截就撤火了,只能是一鍋夾生飯。夾生的飯讓人倒胃口,這樣的飯能不吃就不吃,能晚點兒吃就晚點兒吃。跟我的怕打針一樣,父親把回家的日子一天天往後挨,自欺欺人地拖一天是一天。
行走中的小連卻焦躁如熱鍋上的螞蟻,小瑛子肚裡的孩子在一天天茁壯成長,那實在是件讓人揪心的刻不容緩的事情。所以,小連總處於魂不守舍狀態,根本無心什麼水牛和古廟。他在舅舅跟前裝得沒事人兒一般,其實心裡的急火已經將他的五臟六腑燒灼得難以忍受了。他時刻想的是「逃跑」兩個字,他隨時隨地尋找著往回跑的機會。
在漢口跑過一回,結果是把自個兒走丟了,沒走到火車站卻走到了長江邊。看了半天大火輪,問人家往哪兒開,人家說上宜昌。他想宜昌是離北平更遠的地方,他上那兒幹什麼呢?無奈肚子餓了,才想起身上沒帶錢,蔫頭耷腦地回到旅舍。我父親的一幅《琴台知音》還沒有畫完,正嚷著讓他的外甥到市場上去買糖藕。糯米糖藕也是小連愛吃的,自然沒有放棄的道理。澆了蜜汁的糖藕將他撐了個肚兒圓,除了上床睡覺,他哪兒也不想去了。
在赤壁他還跑過一回,他的舅舅在石壁前琢磨那紅壁是真戰場還是假戰場的時候他溜了。他想,無論是真赤壁還是假赤壁,跟他都沒有任何關係,小瑛子肚子裡飛快成長的孩子才是他最應該解決的難題。但是剛跑到街上他就後悔了,原因是看到一個婦女帶了個小男孩,那孩子正跟他媽媽哭鬧,連蹬帶踹,又喊又罵,撒潑打滾,整個一個滾地太歲,任誰拽都拽不起來。他想,將來他的孩子說不定也是這個樣子的,如若這樣,那怎麼得了?自己還跟媽撒嬌,怎可能接受這毫無章法的矯情。正思慮著,他的舅舅興致勃勃地出來了,告訴他,據考證,這個赤壁是假的。
走到九江的時候他們得到了小瑛子用一根繩子結束生命的消息。父親感嘆藥鋪丫頭氣性太大,草率輕生;小連則恨不得一頭扎進江水,追隨小瑛子而去。父親站在滾滾的江邊,望著淚流滿面的外甥,開導說,逝者如斯,去便是去了,不過早晚而已。潯陽江頭是樂天送客之處,也是宋江題詩舊地,本就是個失意場所。風雨無情,落花滿地,自是淒切愁苦。可是放眼四望,又別是一樣風情:鷗鳥江風,天高水清,風雨無痕,江山如故。瞬間的兒女情長,瞬間的痛苦悲傷,不過是江水中偶爾泛起的一個浪花,隨波而逝……
小連對舅舅空泛的安慰不以為然,獨自在江邊喝了不少酒卻不敢提迴轉的話語。他知道,北平那塊地界是回不去了,回去那一屁股屎他擦不乾淨,佘家的人在等著他打官司呢!
小瑛子上吊的那座藥鋪,若干年後我去看過。藥鋪改作了公交車的調度站,進進出出都是司機和汽車賣票的。那裡也兼售月票,我上中學在西城,每次買月票都捨近求遠地到「藥鋪」去。從那個小窗口裡遞進錢去,取出票來,一進一出,我仍能隱隱嗅到一股黨參黃芪之味,這應該是小瑛子的氣息。有一回藉故詢問月票的始賣時間,登堂入室地進了調度站,被一個胖娘們兒很不客氣地推了出來,說是「金錢重地」,不能隨便進入。我則更不客氣地說,你們這裡一股藥味,誰愛待呀!
胖娘們兒「高顴骨,大嘴岔,一臉妨夫之相」,活脫一個小瑛子轉世。聽了我的話她使勁吸著鼻子說,什麼藥味?我看你這孩子是有病!
我說,你才有病!以前你這屋裡有人上過吊!
胖娘們兒,呸!呸!呸!連吐三口唾沫,直喊晦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