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10-04 18:46:16 作者: 葉廣芩

  小連的確是大官。

  小連的官大得讓我不知道有多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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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一回小連上我們家來,提前半小時,整條胡同都戒了嚴。一會兒,三輛小車停在了門口,呼呼啦啦下來一幫人,進家來的可只有小連一個人。

  那是我第一次見小連,很普通的一個人,個子不髙,白淨面皮,穿著灰中山裝,披著呢子大衣,說話帶著南方口音。其實他是地地道道的北京人,擱先前也逃不脫「胡同串子」的範疇。不知怎的,一當了官連說話都變了。母親迎了出去,站在垂花門的台階上給小連請了蹲安,客氣得簡直都不像我的母親了。後來小連走了她又反思這個安請得不對,小連是晚輩,他應該管自己叫舅媽,哪有舅媽給外甥請安的道理?依著規矩,母親應該站在垂花門裡正屋的廊子上迎接客人,不該到二門外頭去拋頭露面,而且是為一個外甥,真值不得,這份兒跌大了!

  說白了是母親沒見過官。甭管是誰,只要是官,自己的心裡先怯了三分,這也是窮人心態。她那朝外南營房的貧民出身,讓她對一切官員都有著本能的避諱和謙恭。官大一級都能壓死人,更何況母親沒級,小連在她眼裡就是她這輩子見到的最大的官了。

  母親沒我端得沉穩,我站在屋門口,面無表情地看著小連隨母親走上台階。小連看到了我,摸著我的頭問我是誰。小連那態勢絕對是大官接見群眾的親民態勢,我在新聞電影上看過,一點兒也不新鮮。母親趕緊說,這是老閨女,小名叫丫丫,你舅舅六十歲才得了這個,寵得什麼似的,沒一點兒規矩。母親說我沒規矩,我便越發地沒規矩。主要是她在外人跟前說出了我的小名,這讓我覺得很沒面子。我對灰中山裝說,我知道你是誰,你是小連,你哥是大連,你們家住在細管胡同三號。

  母親說,這孩子人來瘋,動不動就犯渾,跟死了的老五一個德行。

  小連說,丫丫長得像三表姐。

  小連說的是在德勝門城根兒被活埋了的那個;母親說的是被父親趕出家門在後門橋凍餓而死的那個,都是死鬼。就是說我像死鬼,這更讓我不快。我看得出,小連對我的親切和笑意都是裝出來的,假模假式。小孩子一般都有這種直覺,就像狗,誰對它是真好假好,它都知道,不是憑眼光,是憑感覺。所以從一開始我就對小連沒什麼好印象,整個一個假招子。

  在這裡恕我將小連的正式名字隱去。父親生前反覆強調過,不要提及和小連的親戚關係,免得給人家造成被動。我說,這樣偉大的親戚有跟沒有一個樣。

  應該說這個家裡那天拿得最穩的是父親。父親不愧是有「鎮國將軍」封號的,他靜靜地在書房裡等著外甥的拜見,手下一幅《鷯鴿石榴》的工筆連停也沒有停。按常規,小連這樣的官來了,父親會安排在客廳見面,但小連是父親姐姐的兒子,在客廳見面就顯得太正規太見外。畢竟是小輩,犯不著那樣鄭重其事,甥舅在書房相見隨和又不失身份。挺好。

  小連一掀門帘進了書房,偉大的官員把大衣一扔,沒忘了給我父親請安,這讓我看著有些怪誕。我想他再共產黨,在金家也是外甥,這怕是改變不了的。

  「半世總為天外客,一家今是故鄉人」。小連在書房裡跟父親談了些什麼我無從得知,連母親也很知趣地迴避了。其間母親進去送了一次茶,出來對我說兩個人都在掉眼淚。大官還會哭,這是我不能理解的。官面上的小連從來都是正面鬚生的形象,冠冕堂皇,不苟言笑。有一次我和父親參加政協的新春聯歡會,在會上見到了小連,他掃了我一眼,竟然不認識般的從我跟前走過去了。那張臉,那做派是絕對的正兒八經。但只有我知道,在正兒八經的背後,他在父親的書房裡偷偷哭過。這個秘密我沒對誰說過,說出來怕人家不信,鬧不好就跟說我們家有馬車似的。

  父親是政協委員,有人說這與小連有關係,但父親否認這一點。他說小連不會將私情與政治混為一談。小連是個原則性很強的人,他對他親兄弟大連的態度就是最好的證明。

  那時候大連還關在監獄裡,共產黨的監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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