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2024-10-04 18:46:14
作者: 葉廣芩
少年時我對革命嚮往異常。
成天想的是若能趕上紅軍長征,趕上八路打日本,趕上三大戰役解放全中國,我一定是紅軍,是八路,是解放軍。只可惜,生不逢時,解放軍們在東北、在淮海、在平津地區浴血奮戰的時候我穿的開襠褲剛封上口,沒有參戰的資格。
我讀小學三年級時,暑假學校組織讀書會,每人發一本小冊子,讓大家在樹底下圍成一圈,輪流朗讀。冊子上說的是山西文水縣雲周西村女英雄劉胡蘭的故事。冊子封面的劉胡蘭昂首挺胸,目光炯炯,嘴唇緊緊地抿著,短頭髮被風吹得揚起,英俊而瀟灑。扉頁里有毛主席的題字「生的偉大,死的光榮」。那字寫得比我們終日描紅的字體漂亮多了,流暢而疏朗,跟劉胡蘭的頭髮一樣,髙髙地飛揚著。畫面上劉胡蘭的脖子硬硬地梗著,很長,很美。我想,敵人用鍘刀把這個美麗的脖子切斷了,從那斷脖子流出的血把周圍皚皚白雪都染紅了。劉胡蘭一定很疼很疼,明明知道疼還在堅持,這真是一個了不起的女子。若換了我大概不會如此鎮定,至少我不會把脖子亮得這樣開,因為那是「數九寒天下大雪」的日子。我的讀後發言是反思我打預防針,怕疼,把同學一個一個往前讓,自己到最後不得已,沒有退路了才伸出胳膊,讓人往肉里扎。跟偉大的劉胡蘭比,差得太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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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我的同學們都敬佩劉胡蘭,認為她是天下最堅強最勇敢的女性。她是烈士,不是凡人,她離我們很遙遠,可望而不可即。我的特點是喜歡把我崇拜的人隨時向人介紹推薦,比如花木蘭,比如諸葛亮,比如孫悟空和武松。但他們都不能和劉胡蘭比,因為他們都不是被敵人殺害的。劉胡蘭是被「勾子軍」當眾殺死在村口的,臨死還怒斥敵人,問敵人「我是怎個死法」,所以劉胡蘭是我的崇拜之最。
崇拜的具體表現是將封面的劉胡蘭在圖畫紙上臨摹放大,然後拿到老七那兒去上顏色。老七是畫家,他有這個本事。但是我的要求遭到老七拒絕,老七說這是版畫,版畫是要套色的,不是用顏料往畫上塗的。道理說了不少,反正就是不給上色。他不給上色我自己上,我自信上色的本事不比他差,我們家裡的很多照片都被我描成了彩色的。
那時候還沒有「彩照」一說,所有照片都是黑白的,想要彩色照片嗎?照相館有專門上色的師傅,也賣塗抹照片專用的顏料。我曾經用那些顏料將父親工作證上的照片塗成了藍臉,父親看了說他成了《西遊記》里的妖怪「奔波兒霸」了。我也給穿著婚紗的老二媳婦照片做了塗抹,給新娘子塗上了紅嘴唇,使新媳婦像剛吃完人肉的夜叉。那種顏料是洗不掉的,氣得老二媳婦再也不跟我說話了。
那天我拿著畫像到母親那兒去告老七的狀,母親看著劉胡蘭的畫像說,這不是你三姐嘛!
我說這是劉胡蘭。母親說,我以為是你三姐呢,你三姐就這個模樣。
我這才想起自己的三姐也是被反動派殺害的。與劉胡蘭不同,不是鍘死是活埋,就埋在北京德勝門外的城牆根底下。敵人沒用鍘刀,連子彈也省了,挖個淺坑,把人綁緊堵上嘴推到坑裡,蓋上土就完了。後來聽說行刑的時候是在黎明,天將亮,非常的秘密,不像電影裡演的,周圍有鄉親,還有大狼狗。他們四周什麼也沒有,只有黑沉沉的城牆和寒冷的北風,他們沒能喊口號,連點兒聲息也沒有,靜悄悄地死了。他們被殺沒幾個月北平就和平解放了,用書上的話說是他們「已經見到了黎明的曙光」……
解放以後政府通知我們家去收屍,是母親和老七去的。兩人回來一身土,兩腳泥,眼睛通紅,連廚子給熬的小米粥也沒喝一口。母親對父親說,地上停放著十幾具遺骸,都用草蓆蓋著,屍骨已經腐爛,鼻子眼睛爛成了黑窟窿,無法辨認。後來母親是從一隻沒有爛完的鞋上認出三姐的。那是一隻千層底的黑布鞋,鞋上繡了一朵小梅花,是故去的二娘的手工,三姐離家的時候穿的就是這雙鞋。走的時候跟母親說是上西山郊遊,特意脫下皮鞋換了布鞋。一走就再沒有回來……
烈士們的遺體由國家統一安葬了。三姐沒有跟她的同志一起埋在烈士陵園,而是被父母提出,埋在了自家的墳地里。小小的一個土堆,連墓碑也沒有。
金家的墳地在北京東壩河太陽宮附近,記得小時候第一次跟著父親去上墳,出了東直門要走很遠的路。我們在東直門門臉驢窩子雇頭驢,我和父親騎,哥姐們在後頭跟著,熱熱鬧鬧一大幫,不像上墳像春遊。
金家的墳地是傳統的滿族樣式,當中是老祖,兩邊八字排開,依次是他的兒孫,絕對的長幼有序。哪個後死,他的穴位便給空著,從排行來說一點不會亂八」字的兩頭排滿了就往中間埋,叫做「懷抱孫」,好像老祖用他的子孫們組成的兩條大胳膊把後代牢牢地擁入懷抱中。
私家的墳地是不立碑的,立碑的是亂葬崗,怕找不到才立。自家的墳地都是立在後代的心裡的,一個一個,一代一代,口口相傳,永不會錯。最高最大的冢前頭有石頭桌子,兩邊跪著兩隻石頭羊,還有石頭的馬。從家裡帶來的祭品在石頭桌上擺了,都是好吃的東西。天福號的醬肘子,稻香村的薩其馬,廚子老王給做的各樣精緻鹵品,胡同口老劉打的芝麻燒餅和通州大順齋的糖火燒,擺在石頭桌子上香陣沖天。甭說我們的老祖在裡頭躺不住,就是站在外頭的我們也光想著吃食想不起祖宗了。
奠酒之後燒一大堆紙,紙錢中有黃表紙、金錁子、銀錁子。最有意思的是還有我們各人值得給祖宗看的文字,其中包括我的作業本和考試卷子,滿分也燒,不及格也燒。這是父親的別出心裁,他要讓祖宗們隨時掌握後代們的工作、學業情況。把對子女的教育交給祖宗,是父親很不負責任的表現。
在老祖墳前表現完了,對其他的墳冢就只磕頭不燒紙了。我問為什麼不給其他的祖宗送吃的和錢,父親說,都是一家人,老祖有了,他們自然也就有了。
清明上墳那天我不知磕了多少頭,一條新上身的夾褲,膝蓋處磕成了兩塊厚厚的泥片,鎧甲一樣地墜在腿上。我發現,只有我磕頭最認真,連同父親在內,大家磕得都很草率,很心不在焉,他們好像隨時等待著什麼,窺探著什麼。給圈子內最後一個土堆磕完頭,我才知道此行的目的才真正開始。
此時的父親會像一個大孩子一樣,喊叫著率先奔向祖宗的供桌,他的身後緊跟著我的哥哥姐姐們,看墳的老劉和他的兒子們也絕不落後。什麼內外有別,長幼有序,全不在計較之列,往日那種威嚴冷漠的等級觀念突然消失,人的天真快樂的本性孩童般地得到充分的釋放。一群人瞬息將桌子上的美食哄搶殆盡,全不顧失態於祖宗跟前,跌份於光天化日之下。
後來我才知道,祭奠後分吃供品據說能得到先祖的庇佑,祛病消災。難怪他們蜂擁而上爭搶爭吃、嘻哈打鬧。上墳不過是個藉口,歡樂的野餐才是真心。我人小,擠不進去,只從老七的手裡分到半塊棗兒糕,氣得哇哇大哭,沒人理我,大家都自顧自地吃。
太陽已過正午,眾人收拾東西回家。走到地邊一座不起眼的小土堆前,父親對我說,這是你姐姐,不用磕了,給添把土吧。大概父親的心裡有點不受用,所以說話的聲音很輕,還有點兒啞,只有離他最近的我和老七聽到了。我和老七用鐵鍬往那個微不足道的土堆上堆土,老三用他的135相機給我們拍了一張照片。
堆完土我才知道,那個小土堆就是三姐的墳。三姐的墳,埋在地邊上,沒有進入那個大「八」字的序列,遠遠地離開金家的祖宗們,很是孤單寂寞。我覺得三姐很可憐,將半塊棗兒糕擺在她的墳前頭。老二說我擺錯了地方,應該擺在西南邊,那樣三姐才看得到。原來三姐不像我的那些正南正北的祖宗們一樣,她是頭朝東北腳朝西南,斜葬在金家之外的。
我回來問母親,母親說,三姐是個未出閣的姑娘,姑娘死後是不能埋在正穴上的,按禮兒說,她應該埋在婆家的墳地里,她既然沒有婆家,就只好靠邊了。
「文革」我燒毀金家家譜時,見到我們家那本裱著黃綾子的折頁里,沒有三姐,當然也沒有我。最後一次續家譜時,三姐還沒有出生,就更甭說我了。老三信手照的那張照片至今我還留著,荒郊曠野,我圍著花頭巾和老七在往地上揚土,我們的鍬下,根本沒有什麼「小土堆」。我們的父親,一個瘦高的白鬍子老頭,面無表情地站在我們的身後,看著他的孩子們,死了的和活著的……
現在的東壩河是寬展的大馬路,太陽宮附近是地鐵站和超市,每回我坐車路過那裡,都要朝外張望,以圖看到昔日上墳那場熱鬧的畫面。可惜,曠野和三姐和祖宗們以及爭搶祭食的人一塊兒消逝了,唯一留下的就是那張照片。
除了東壩河那個羞怯的小土堆和家門口門框上釘著的「革命烈屬」那塊藍底白字的搪瓷牌子,我的三姐沒有給這個家庭留下任何痕跡。父母親在處理三姐的事情上相當低調,他們退回了那一筆相當可觀的撫恤金,說這錢是閨女用命換來的,花著傷心……不要。
我跟同學們說我的三姐和劉胡蘭一樣,也是為革命犧牲了的。同學們不以為然,尤其是那些「革命的後代」們,他們認為劉胡蘭就是劉胡蘭,誰與劉胡蘭比誰就是不自量!我心裡不禁暗暗為我的姐姐叫屈了,都是死了的,怎的就沒人知道她,毛主席怎的就不給我的三姐題字呢?
我上的是方家胡同小學,我們學校的隔壁是某機關大院,同學中不乏幹部子弟,他們自成圈子,做派和我們不一樣,玩的遊戲,談論的事情也和我們不一樣;他們視我們玩的「跳間」、「拽包」、「抓子兒」為不屑,稱我們為「胡同串子」。胡同串子是不能和幹部子弟相提並論的,子弟們的優越感顯而易見,連老師跟他們說話也特別的輕柔,特別的小心。胡同串子們動輒便被班主任高玉玲「請家長」。我們的家長也很不值錢,老師一叫,趕緊屁顛兒屁顛兒地來了,孫子一樣地聽訓,回家對「串子們」便是一頓臭揍。老師不敢請幹部子弟的家長,他們的父母都是如雷貫耳的人物。我敢說,哪一個都比校長級別高,更別說我們那個班主任高玉玲了。
有一回到北海過隊日,雷小蕾提出她的爸爸也要參加。雷小蕾的爸爸是大官,大官參加女兒的隊日,本身有點兒怪,這事擱「胡同串子」身上是絕無可能的。甭說我們的爸爸想不起參加我們的隊日,就是想起來了也不會跟著一群孩子瞎起鬨,白耽誤工夫。對雷小蕾爸爸的要求高玉玲老師竟然答應了,還有點兒受寵若驚,還給校長匯報。這讓我很看不起她,她對「子弟們」的要求從來不敢拒絕。
第二天我們舉著中隊隊旗步行到北海後門,雷小蕾的爸爸已經在門口等著了。雷小蕾的爸爸隔著馬路向我們招手,雷小蕾自豪地說她爸爸是坐專車來的。我說我父親過去也有專車,大馬拉的專車,帶絲絨座玻璃窗,是從外國進口的。雷小蕾想也沒想就說,你爸爸原來是趕大車的呀!
正巧,過來一輛騾子拉的大車,車上裝滿煤炭,趕車的人和拉車的騾子都是眉目不清,黑頭黑腦的。「子弟們」便指著車說那是我爸爸,更有多事的大聲喊,是趕車的還是拉車的呀?
眾人一陣鬨笑。
掏盡三江水,難洗一面羞。其實都怪自己少不更事,自討沒趣。類似這樣的事情發生過幾次以後,我便明白了自己在人眾中屬於另類,得隨時收斂著,蜷縮著,不能逞強。明明是把「全聚德」烤鴨店的師傅叫到家裡做烤鴨子,也得說「壓根兒沒見過熟鴨子是什麼模樣」。明明老張是看門的,莫姜是做飯的,劉媽是打掃屋子的,跟同學們也要把他們說成是「院裡鄰居」。在性格和心靈上都有些扭曲,這種扭曲一直延續了我的大半生,鑄就了我內向、不合群的性情。
我記得很清楚,那天雷小蕾的爸爸穿著一身將校呢,背著一架照相機,笑眯眯地加入了我們的隊伍。有誰問雷小蕾她爸為什麼沒戴肩章領章武裝帶,雷小蕾說,大官不用戴人家也知道是大官。
雷小蕾爸爸參加隊日的目的是照相,他的大照相機上了弦一樣,咔嚓咔嚓在我們周圍響個不停。慢慢地我便窺出了端倪,大官的相機專門對著的是他的女兒及個別幹部子弟,根本沒我們這些「胡同串子」什麼事兒,當然我也就不必上趕著往前湊了。我自小就是敏感的,我知道我是誰。
這個隊日過得心裡有點兒彆扭。
幾天後雷小蕾把過隊日的照片拿到班上來顯擺,有划船的,有盪鞦韆的,有吃冰棍的……大家傳著看。照片裡,雷小蕾絕對是「女一號」,我們則是芸芸眾生,是陪襯。班主任更慘,照了半張臉。就這,高玉玲老師還一個勁兒地說,照得好,可以留作紀念,過五十年你們再看,有意思得很呢。
可惜,還沒過十年,高玉玲就死了。
我想如若我的三姐活著,我自然也屬於幹部子弟了。我的三姐即便不是大官也得是個國家幹部,這樣我和我的那一幫芸芸眾生的「胡同串子」們也就不至於淪落到跟假山、大樹、九龍壁一樣,充當背景的地步了。
三姐身後的冷寂,「胡同串子」的低賤,班主任的巴結,讓我失落,在一個小學生的心裡擰成了一個結。現在看,微不足道,但在當時卻是鬱悶得厲害,覺得自己卑微極了。回來便跟父親哭鬧,問他怎的不當紅軍去長征,在那轟轟烈烈的革命時代,人家的爸爸都去革命了,他非要泡在家裡,接二連三地生一堆孩子,簡直是莫名其妙。
父親被我糾纏不過,就說他也當過大官,而且是中央級別的,比雷小蕾爸爸的官大多了。我問什麼官,父親說是鎮國將軍。
母親一聽趕緊把我拉開,說不要聽父親胡說,那都是父親瞎編的。並且告訴我,這樣的話千萬不要到外面去說,萬一人家較起真來,咱們可擔待不了。
其實父親沒有胡說,他還真是個「鎮國將軍」,不過這個將軍不是共產黨任命的,是清朝皇上封賞的。我祖父是鎮國公,到了父親這輩就成了鎮國將軍。我說,有這個將軍比沒有還讓人噁心,寒磣也把人寒磣死了,我哪裡會出去說!
父親從來是不急不惱的,對我這個老閨女絕對有耐心,揪著我的小辮子說,阿瑪也是當過紅軍的……
我眼睛一亮,撲在父親懷裡,揪著他的鬍子說,真的呀?
母親對父親嚷嚷,越說越離譜了啊!
母親將我從父親的房間拉出來,帶到廚房,給了我一塊大糖瓜。這糖瓜本來是準備過年給灶王爺上供的,讓灶王爺的嘴被糖粘上,在玉皇大帝跟前說不了壞話。現在母親把糖瓜給了我,想的是把我的嘴也粘上,再說不了「鎮國將軍」一類的是非。為了解開我心裡的結,母親安慰我說,誰說咱們不是幹部子弟,誰說咱家沒大官,你表兄小連那不是大官又是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