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10-04 18:46:05 作者: 葉廣芩

  去天津,母親的收穫比她兄弟大。

  吃飽喝足,該找劉家了。劉春霖中過狀元,是名人,一問天津人都知道狀元樓在哪兒,比問起士林方便。沒費多少勁兒,兩個人就來到了子牙河邊的一座小樓跟前。臨河是狀元樓的背面,正面在另一條街上。繞到前頭,見街門關著,敲了半天門,出來一個老頭兒,老頭兒說他是臨時在這兒住,看房子的。問劉狀元在哪兒,老頭兒說在哈爾濱道法國電燈房附近叫德鄰里的胡同里。並且說就是找著了,狀元也不會接見。中國想見狀元的人多了去了,哪能隨便就看?就是上北京萬牲園看老虎還得買票呢。現在老虎有很多,狀元就一個。

  老頭兒一個人待膩煩了,巴不得找人說話。母親和陳錫元不想拖延,趕緊告辭。兩個人在路上邊走邊問,找德鄰里,如同問起士林一樣,問不出個所以然。還是陳錫元有主意,雇了輛洋車,一直就拉到了德鄰里狀元宅子門口,敢情離起士林沒幾步路。母親心疼錢,陳錫元說,花錢可省大事了,要不咱們不知道還要兜幾個圈子呢。

  母親說,才到天津半天,我怎麼聽著你已經滿口天津味兒了?

  陳錫元說,姐,我愛天津。

  陳錫元確實是愛天津,後來娶媳婦非天津姑娘不娶。我那位姓常的舅媽是天津徐州道口的閨女,和起士林也有關係,其父是騎著三輪車替起士林送點心的。起士林做的點心往各處送,也賣。三輪車是個方箱子,裡邊一層一層地碼著點心,箱子外頭寫著洋文:KIESSLING&BADER,旁邊一行小字,「起士林點心鋪」。

  德鄰里是外國租界,胡同很寬,很齊整,兩邊都是連體樓房,劉春霖住著兩樓兩底的獨門獨院。從牆外頭看,裡邊的樹挺大,樹枝子在寒風裡呼呼啦啦搖晃。正要敲門,從裡頭跑出來一個挎著書包的半大孩子,大概是要去上學。孩子問找誰,陳錫元說找劉春霖劉先生。孩子朝裡頭喊說有人找,裡頭傳出一個男人的聲音說,不見,關門!

  母親上前一步,用手抵住門板說,我們是打北京來的,我是金四爺瑞祓的……太太,金四爺和劉先生是日本同學。

  孩子又朝里喊,是日本同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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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裡頭男人說,日本同學淨是漢奸,更不能見!

  話是這麼說,人還是出來了,一個穿著對襟棉襖的胖子,繫著圍裙,可能是做飯的,棉襖上淨是油漬,手裡還攥著一把香菜。

  母親上趕著說自己是金四爺的家眷,是劉先生給做的媒;這回專程到天津來,是來給先生道謝的,見一面就走,不多耽誤先生的工夫。

  可能廚子見過並且知道「金四爺」,臉色和緩了一些,閃過身把門開大了一點兒,讓我母親進去,用香菜指著高處說先生在樓上寫字。

  劉家院裡很靜,也再沒見什麼人,母親和陳錫元徑直上了二樓,木頭樓梯一踩咚咚響,兩人不得不放輕了腳步。樓上很寬敞,一室一廳,廳里爐火燒得很旺,劉先生穿著棉袍正站在案前寫字,見母親上來也沒招呼。母親等劉先生寫完一個斗方,放下筆,才說她是誰誰誰。劉先生說,原來是瑞祓的夫人來了。

  劉春霖讓母親坐,母親轉臉看了一下周圍,到處是書是紙,幾乎沒有下腳的地方。劉春霖順手將杌凳上的幾張紙一團,塞進廢紙筐,騰出凳子讓母親坐。陳錫元沒處坐,跟班一樣在母親身後站著。

  母親怕錯過機會,一坐下便開門見山地說這次來天津是想落實一件事情。劉春霖似有思想準備,笑了笑,聽著母親往下說。母親說,當初先生提親時並沒有說到金四爺屋裡還有一位夫人,她嫁過去以後才知道那位夫人已經在金家住了二十多年,生過一群孩子了。是媒人沒說清楚,還是有意瞞著?如若開始說了假話,這門親事她是完全可以不認帳的。她娘家窮,但不賤,她還沒淪落到給有錢人當妾的份兒上……

  母親一口氣說了很多,陳錫元頭次知道他姐姐原來還有這樣的好口才。豈不知這些話都是母親日日在金家想著的,想了千遍萬遍了。

  劉春霖背過手,在滿地宣紙字跡中小心踱步,低著頭緩緩地說,讓四太太傷神了,四太太若是不滿意,可以登報離婚,連遜帝溥儀都能走這一步,何況我們平民百姓。

  母親沒料到還有「登報離婚」一說,一時蒙在那裡。陳錫元說,我們不離婚,我們沒結婚,我們從根上就不認帳。

  劉春霖說,都知道四爺新娶了太太,哪兒能說不算就不算了?四太太要來天津這件事情,金家大少爺早有信過來了。沒想到事情會鬧得這麼嚴重,我本來認為這是個不成問題的問題,怪我沒說明白,是我的疏漏,四太太有什麼委屈盡可以說。

  陳錫元說當初提親的時候,不但他和劉先生在,他的七舅爺以及父親的同學王國甫也都在場,那時候可沒聽到任何人提出金家還有一個叫張芸芳的夫人。

  劉春霖對陳錫元說,張芸芳不是夫人,是妾。四爺的嫡福晉瓜爾佳氏活著的時候她就是妾,從來沒有扶正過,將來也不打算扶正。你姐姐是四爺在「永星齋」餑餑鋪一見鍾情的,我不過從中把話挑明了。雖無父母之命,卻有媒妁之言,庚帖換過,大禮行過,主婚證婚都在,一切都是明媒正娶,怎能是小老婆?四爺是我的同窗,性情坦蕩,一生磊落,真要是納妾,這樣興師動眾豈不招人笑話?

  母親讓劉春霖解釋張芸芳的事情,劉春霖說四爺後院的事別人不清楚他是清楚的。張芸芳是個才女,她的父親張銘洽是紫禁城內不入流的小官,品級不高,寫得一手館閣體的標準小字。有時候大臣們上奏的摺子字跡不好辨認,要他重新謄抄附後,以便於上邊批閱。有一回張銘洽為西太后謄抄《嵩山文集》段落,按舊本《負薪對》原文抄錄,內中有「彼金賊雖非人類,而犬豕亦有掉瓦恐怖之號……」句子。太后著人將原文拿來查看,卻是無此言論。滿族人認為自己是金人之後,便認定張銘洽是影射侮辱大清,將張銘洽叫來問話。張銘洽以南蠻的倔強應對,以頭顱擔保他沒有抄錯。西太后一怒將其罪發伊犁,舉家俱遷。其實張銘洽確是無罪的,只是抄錯了版本;他若按著「四庫本」抄「彼金人雖甚強盛,而赫然示之以威令之森嚴……」那就一點兒事沒有了,可見版本學的重要。張家西遷的時候張銘洽的女兒張芸芳剛從安徽老家來京,水土不服,正在病中。太后推恩,特許此女留下來,病癒後再作處理。後來,張芸芳和她的婢女劉可兒被充到內務府副總管瓜爾佳府中做婢女。金四爺娶瓜爾佳氏長女為妻,張芸芳作為陪嫁隨著瓜爾佳的女兒來到了金家;以其文才得到四爺的讚賞,收房而成為如夫人。

  劉春霖說,嫡庶關係不能混淆,不能顛倒,不許僭越,這是宗法制度再三強調的。當然,現在已經是民國了,可是以張芸芳的家庭背景,以及四爺的家庭背景而論,慈禧太后的懿旨豈能違背?張芸芳為奴為婢的身份是不能更改的。

  母親心中一塊石頭落了地,臉上立刻多了些柔和。陳錫元仍不依不饒地追問,提親時說好的是「山林之兔」,怎的到放定時就成了「蟾宮之兔」了?這兔子一上天就長了一輪……

  劉春霖沉吟了半晌說,「十八年來未謀面,二三更後便知心」。別的都可以年齡而論,唯獨婚姻這事,年齡的差距不是門檻。我的女兒便是嫁了比她大十八歲的丈夫,兩情繾綣,琴瑟和諧,是一對人世間的好夫妻。

  狀元已經把話說到這份兒上了,母親自認身份不會比狀元女兒還高貴,再不說話,就此認帳。

  劉春霖說,四太太你放心,你跟四爺這門親事我是經過深思熟慮的,四爺身邊沒你不行,金家沒你更不行,長了你就知道了。

  母親說,您說的是實話?

  劉春霖點點頭。

  從劉家出來,母親買了大麻花,買了空竹,買了楊柳青的胖小子年畫,還給老五買了一副兔皮的護耳。母親和她的兄弟坐著火車回北京了。在車上,陳錫元高興地說,姐,咱們這回是正宮娘娘了。這齣《大登殿》唱得好,王寶釧十八年等來了薛平貴,姐姐十八年等來了金四爺。

  母親說,你這是哪兒跟哪兒呀!

  陳錫元說,姐,你聽說了吧?狀元給他閨女選的姑爺大了十八歲,我給你選的姑爺也大了十八歲。

  母親瞪了他一眼說,越說越離譜了啊!

  車過楊村,站台上有賣糕乾的。所謂的糕乾就是熟米麵加糖做的粉,以補充小孩子奶水的不足。楊村是專門出糕乾的地方,楊村的糕乾經銷全國各地,十分有名氣。陳錫元在停車的一會兒跑到站台上,買了兩包糕乾上來了。母親問他買這做什麼,陳錫元說他要回去給自己打糕乾喝,嘗嘗糕乾是什麼味兒;他打小吃的是人奶長大的,沒吃過糕乾,這回他得補上。

  母親笑他,他舉著包說,六大枚呢,姐,這錢得你出哇!

  母親說,你身上不是有錢嗎?

  陳錫元故意說,你不是說退給金家嗎?

  母親說,我什麼時候說退啦?德行!

  我儘量將半個多世紀前的這段往事說得有趣。我知道,以今日年輕人的觀念理解老輩的做法肯定會有差距。果然坐在對面的博美聽了我的敘述半天沒言語,那杯咖啡端在手裡也沒喝,不知想些什麼。半天她說,名分真有那麼重要?

  我說,難道現在就不重要了?我結婚的時候必須是先到辦事處登了記才能去結婚旅行的,否則旅館裡沒有結婚證兩口子不能住一處,有時公安局協同旅館的半夜就來査了……

  博美說,還是觀念問題,現在誰管誰呢?大家都是怎麼隨意怎麼來。聽太姥姥經歷過的那些事,就像聽傳奇一樣。跟您們比,我們這一代顯得太單薄、太簡單了,真希望能有您們那樣的閱歷啊。但畢竟社會進步了。

  博美的言論和我兒子的如出一轍,我兒子常在電腦前伸著懶腰號叫,怎麼還不打仗啊!要不就痛不欲生地對我說,他生在了一個「無運動」的時代,無聊極了!人生蒼白得像張紙,日子跟複印機印出來的似的,一天跟一天、一年跟一年沒什麼差別。

  我對博美說,其實我羨慕你們,生在這樣一個時代。我相信你的太姥姥也一定情願嫁一個普普通通的北京平民,過那平靜淡泊的日子。可是我們都不能,我們被卷人各種旋渦,旋得找不到自己,旋得頭破血流。這些年總算是風平浪靜了,體味到淡中真味了,人也老了。

  博美說人生極其有限,她雖沒有我對日月由曲折變為簡單,由深刻變為淺白的理解。但有一點她是知道的,抓住一切機會,享受短暫人生,為生命的每一刻製造出人生的最高價值。

  我聽著有點兒蒙。

  兒子開車來接我回去,我爭著搶著付咖啡錢。博美說她可以記帳,不用交現金。我說我是東道主,來西安哪兒有讓小輩花錢的道理!我那個一米八的兒子,不動聲色地站在旁邊,看著兩個女人推讓。我想,這個時候他應該替女人們把錢付了,這才是真正男子漢的風度。可他縮著手全沒有主動出擊的意思,整個一不懂人事兒。

  兩杯咖啡,兩塊小點心,價格五百多,我的感覺跟當年舅舅上起士林近似,表面上卻裝得沒事一樣,免得讓博美看出姨太太的小家子氣。

  我付了錢,博美再沒說什麼,掏出一個包交給我,說是給我買的禮物,一條披肩。說我愛穿旗袍,披上這個最合適。

  在回家的車上,兒子揶揄地說,五百,心疼了吧?

  我說,總不能讓客人掏錢,再說她還沒有工作。

  兒子說,沒工作能住五星級?

  我說博美說她住在招待所里。兒子說賓館也是招待所,人家順著您老太太說就當真了,不住這兒她怎麼會讓人記帳。

  我說,你管她住哪兒呢?博美是親戚,論輩分你是人家的舅舅,你得厚道一點兒。

  兒子說,什麼年月了,您還講厚道,老實本分現在不是優點,是傻B的代名詞。

  我說,親戚之間的感情是要靠走動聯絡的,你是獨生子女,缺少親情觀念,除了那些魔獸,你誰也不認識。哪天一停電,狗熊老虎全傻了眼,兩眼一抹黑!

  兒子說,親戚就是麻煩,現在是越簡單越好。就您那十幾位兄弟姐妹,在下不敢恭維,個個老棺材瓤子似的,讓他們的兒女拖累大了。一到過年,您就讓我拉著您上北京,小催巴兒似的提著「稻香村」的點心匣子挨家送,哪家走不到都挑眼。您看我們小輩們,誰跟誰都不來往,沒禮兒可挑……

  我讓兒子停車,說為了不給他增加拖累,不讓他拉我了。

  兒子說,幹嗎呀?您真是,說風就是雨的。得了,我不跟您說話了還不行嗎?

  我說,最好!你以為我想說嗎?

  兒子說,那您還下車嗎?

  我說,我剛醒過味兒來,這車是我拿錢買的,應該下去的是你,不是我!

  兒子的一腳油,差點兒把我閃一跟頭。

  回到家裡,打開博美送的披肩,軟緞質地,夾里,淡紫色,兩頭繡著藕荷色的芙蓉花,花心隱隱點綴著兩顆小玻璃,做工精緻,高貴素雅,應該算是我所有行頭裡的上品。打開衣櫃在各件衣裳上比劃著名,好像件件都能配得上。

  我對兒子說,女孩送的禮物就是比男孩送的可心。上回我過生日你給我送的什麼呀,一隻流油的烤鴨子。

  兒子說,烤鴨不好嗎?多實惠。

  我說,我血脂高。

  兒子指著披肩說,難道這個就好,什麼顏色呀?

  我說,顏色怎麼啦?

  兒子說,顏色不正,小老婆色。

  我說,你給我住嘴!

  晚上博美打來電話,感謝我下午的咖啡,告訴我說明天就走了,怕打擾我寫作,不再來告辭了。又說,她在網上查了,中國最末一個狀元劉春霖的女兒叫劉沅穎,嫁給了民國著名小說家徐枕亞,徐枕亞的代表作是《玉梨魂》。劉沅穎從喜愛作品到傾慕作者,得知徐枕亞妻子亡故,特別是讀了他的悼亡詞以後,更為感動,由此懨懨得病。劉春霖問女兒病因,劉沅穎取出《玉梨魂》讓父親看。劉春霖翻了幾頁說,不意世間還有如此才子!於是托人給女兒說媒,將徐枕亞入贅劉家。結婚時,徐枕亞已近五十,劉沅穎三十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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