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10-04 18:46:08 作者: 葉廣芩

  從天津回來的母親儼然以女主人自居了,第二天一早就進了廚房。

  金家廚房的排場讓母親暗自吃驚,至少它比南營房隆記小吃店的廚房要大四倍,光灶眼就三四個。鍋里熬著小米粥,籠屜里蒸著肉包子,廚子老王在打雞蛋羹,羹里放了白果、雞蓉和香菇。母親問是給誰做的,老王說西院的二娘。母親問老王一個月要買多少米,多少面,油、肉、菜的開銷是多少。老王說府上的一切開支都是二娘管著,每月到了一號,劉媽就會把錢送過來;逢有另外開銷,臨時另外加錢,算得很清楚。母親問劉媽是誰,老王說是二娘屋裡的,叫劉可兒,跟著二娘一塊兒陪著大娘嫁過來的。名為下人,實則是個女管家,屋裡屋外,大事小事她全張羅……

  正說著,劉媽進來了,還沒邁進門檻就說,老王,大早晨起來你就嚼舌頭,二娘可是有日子沒吃鹵口條了,正念叨著呢。

  

  老王趕緊解釋說,太太這兒正問每月的開銷呢。

  母親一看,進來的就是那天夜裡在門口堵她的「夫人」,敢情不是什麼「張芸芳」,竟然是女傭劉可兒,就覺著她有點兒欺主拿大。不客氣地揶揄說,我以為您是夫人呢。

  劉媽是何等聰明的人,立刻聽出母親話里的意思,接過母親的話說,我怎麼敢稱夫人,一個下苦作的使喚人罷了。不是我們家小姐身子骨不爭氣,我可不願意替她攬這一攤子。太太來了最好,來了也嘗嘗宅門裡過日子的難處,跟小胡同里五斤面、二兩油的日子是沒法比的。

  劉媽話裡帶刺,第一層意思說明了張芸芳也曾經是大宅門的小姐,她本人是跟著小姐過來的,是隨時要維護小姐利益的娘家人,不是一般女傭;第二層意思是貶低母親的出身,話里話外透出了對南營房窮丫頭入主金家的不滿。

  母親這時候滿意極了,因為劉狀元的話在此刻得到了印證,妾就是妾,不能扶正。母親還特別注意到了大家稱她為太太,將西院的張芸芳稱為二娘,就是說二娘到什麼時候都是二娘,不會變為太太。儘管她為金家生了那麼多兒女,原則上說都是替嫡妻生的,自己沒有撫養權。可不嗎,就是那位有權有勢的慈禧老佛爺,夠厲害的了吧?當初生了兒子不是還得交給東宮慈安養著!既然如此,那麼這一院子兒女,她就是他們的媽,親媽!

  三十歲的母親在金家找到了自己的位置。媒人劉春霖在替父親選擇繼室時,沒給父親找個撒嬌犯嗲的小美眉來,也沒給父親找個徐娘半老的准老太太來。三十歲,既是母又是妻,合適。

  狀元考慮得很周全。

  母親等著西院的張芸芳來「請安」,卻一直沒見那女人露面。劉可兒見天到廚房端飯,花樣翻新,翻得老王有黔驢技窮之感。細細算來,母親嫁到金家一個多月了,一個月來她竟然沒見過張芸芳一面,那位懂得「四書」、「五經」的小姐,難道不懂得這規矩?

  母親跟她的兄弟商量,陳錫元不會引經據典,只會從他的認知範圍找經驗。陳錫元說為這個他特意又看了冋《大登殿》,那裡頭交代得很明白,是代戰公主給王寶釧先行禮請安的,王寶釧端坐在椅子上就沒動窩,代戰見過禮後,王寶釧才過來攙扶,兩個人「呀呼咳咳」地寒暄了半天。目前西院的就是代戰公主,咱們是王寶釧,儘管咱們晚到了十八年,咱們也是老大,老大自然要端著。本來人家就看不起咱們,咱們不能從一開始就跌了份。

  母親認為她兄弟說得有道理。

  父親的幾個兒女都在外頭上學,大部分住在學校,老大工作了,回來的機會最少。平時跑進跑出的只有老五,老五學校離家近,又不把念書當回事,他的影子在家閃得最多。

  這天,看門老張領進來一個巡警,巡警提著老五的書包,說是在巡警閣子裡發現的,一看是金家五少爺的,給送了來。這時候的五少爺正在學校「上學」還沒有「下課」。老張對母親說,這孩子得打,要是他阿瑪在,非得扒光了衣裳在院裡晾他的「大白菜」不可。

  「晾大白菜」是父親整治他兒子們的絕招,無冬歷夏,兒子們犯了大錯就得脫得一絲不掛在院裡罰站。光眼子讓人參觀的滋味不太妙,都是老大不小的人了,知道害臊,所以誰都儘量不犯錯。

  老五沒記性,仗著他下頭的兄弟老六八歲死了,很有倚小賣小的勁頭,大錯常犯,小錯不斷,他的「白菜」就晾得最為頻繁,動輒便被責令到前院影壁前頭站著。好在他不在乎,他說他身上的零部件大夥都很熟悉了,宮裡的寶貝皇上還得時不常從庫里拿出來看看呢,金家也是一樣,要不大夥忘了他這個寶怎麼辦。

  老五是天黑以後回來的,弄回一條白鬈毛獅子狗。一進門老張就給打了預防針,說巡警來過了,書包早送回來了,留神太太的雞毛撣子,還說後媽打前妻的兒子會往死里打。有出戲叫《蘆花記》,《蘆花記》就是後媽給前妻兒子拿蘆花絮棉襖,看著蓬鬆,其實屁事不頂。

  老五問老張有止痛片沒有,若有他先吃兩片預防著。老張說他本人用不著挨打,也從不預備那東西。老五說那有點兒遺憾,便夾著狗一邊往裡走一邊解紐扣。那些紐扣是母親新給裝上的,解起來挺費事。老五隨走隨脫,走到後院身上已經一絲不掛,只剩下耳朵上戴著的兔毛護耳了。老五隔著門帘朝裡頭喊,娘,今天站幾分鐘?

  母親一看老五這樣,忙不迭地從屋裡奔出來,不容分說就往屋裡拽,讓大蘭快點兒沿來路去找衣裳。其實不待母親拽,老五和他的狗已經就勢鑽進了門帘子。母親順手抄來一條毯子就往老五身上披,嘴裡心肝肉地念叨,絕口不提逃學的事。老五摸著母親的脾氣,得寸進尺地說,娘,你不打我吧?

  母親說,這算什麼,那個陳錫元耍的花活能當你師傅。他往狗尾巴上拴了一掛鞭,點著了扔戲台上去了,戲台上正演《武松打虎》,景陽岡上又冒出一隻帶響的狗,上躥下跳,你瞧這亂吧。還有一回在亂葬崗撿了個骷髏,將鼻子、眼裡插上蔥蒜,澆一泡熱尿,往遠處一扔,那骷髏就追著他跑……

  老五說,骷髏真的會追人?

  母親說陳錫元說能追大概就能追。老五便對陳錫元十分地敬慕,說陳錫元來了一定要母親幫著引見,讓陳錫元帶他上亂葬崗去。老五說他看母親寂寞,上狗市給母親挑狗去了,花一塊大洋買了條小京巴,抱回來給母親做伴。上回原本說送鳥的,母親屋裡有黃貓,怕貓把鳥吃了,就換了狗。母親夸老五仁義,老五越發得了便宜賣乖,說話舌頭也短了許多,說在狗市上來回走了好幾趟,才挑出這隻來。這隻的名字叫瑪莉,是他給取的,跟東正教藍眼睛的修女瑪莉是一個名兒。他喜歡那個洋瑪莉,還跟洋瑪莉親過嘴兒。說著說著竟然和瑪莉一同爬上了炕,蓋著毯子,靠著被臥垛,伸著腿,舒服得不想走了。母親告訴大蘭,讓老王給做碗熱片兒湯來,要多擱胡椒多擱醋。老五補充說,用羊肉湯熗鍋,起鍋撒香菜!

  沒一會兒大蘭就把片兒湯端來了,學廚子老王的話說,老五沒光眼子站影壁還喝熱片兒湯,邪門了!

  老五吸溜著熱湯說,金家改章程了!

  看老五滿頭熱汗地吃片兒湯,母親問他回來怎不往西院跑。老五說二娘不管我們的事。母親說,不管事她幹什麼?

  老五說,看書。

  母親說,還有那個劉可兒呢?

  老五說,她的心思全在她的小姐身上。

  母親說,怎的不見你二娘出來?

  老五說,二娘要能出來就好了,二娘病了。

  母親問什麼病。老五說他也說不好,老在炕上委著,光吃好的,不長肉,怕風、怕光、怕響動,還怕生氣。知道嗎?我就是把房點著了誰也不敢告訴她。

  那天晚上老五和狗瑪莉就睡在了母親炕上。母親看著酣睡的老五和狗,想及西院生病的張芸芳,覺得自己應該拿出當家主母的氣度,不能讓人看低了南營房的門檻。

  母親第二天一早就到西院去了,她不能跟個病人較勁。

  西院門是個月亮圓門,內里有四扇綠漆木頭影壁,寫著「四季平和」幾個字。這幾個字是張氏母親寫的,一直保留到「文革」後期,直到蓋防震棚時才被拆了挪作他用。影壁後頭是一架凌霄花,因為是冬天,架上光禿禿的看不出什麼意思,枯枝你纏我繞地理不清頭緒。北屋前頭有兩棵桂花樹,桂花是南方的樹,長在北京十分難得。據說是張氏母親托人從老家弄來的,盼的是她將來的兒女們能「攀雲折桂」,像她的先祖一樣也當大學士。

  院子裡很安靜,悠悠的小風中瀰漫著一股熬中藥的氣息。右手一溜五間北房,西邊是三間廂房,沒有廊子,台階也不高,窗玻璃很大,掛著窗簾。

  沒等母親上台階,棉門帘一挑,劉媽迎出來了,臉上稍稍有了點兒笑意,說正跟小姐念叨太太呢,太太就來了。母親說才聽說二娘身子骨不好,早該過來的,真對不住二娘。說著兩個人進了裡屋,母親看見南炕上半臥著一個老太太,老太太的炕頭枕邊堆了不少書。屋裡沒有多餘的擺設,靠牆全是從地到天的書格子,格子裡裝的依舊是書。這些書是父親的,更主要是二娘的,因為除了這個病歪歪的老太太以外,別人幾乎從未觸動過它們。

  1966年「文革」之初,為了怕這些書招來麻煩,我和老七花了半個月時間綑紮,借了廢品站的平板三輪,每天蹬著車去賣「廢紙」,先先後後賣了三百塊錢。四十多年前的三百塊錢哪,那得多少「廢紙」啊!那時候論斤賣,這些書因屬「四舊」,就更賤,五斤二分錢。

  回過頭再說母親們,炕上的老太太滿臉褶子,臉和頭髮都是白的,嘴唇沒有一點兒血色,瘦得幾乎是皮包著骨頭。母親明白了,這就是張芸芳,就是劉媽一口一個叫著的「小姐」了。說這個「小姐」七十了,大概沒人懷疑;說「小姐」是那隻逃竄兔子的媽,大概也沒人不信。

  見母親進來,張芸芳往起坐了坐,劉媽從後頭用枕頭戧住,又用小梳子把那有限的幾根白髮梳理了一下。張芸芳這才正對母親說,衣冠不整,以這個模樣見太太,失禮了。

  張芸芳說著用手在腰上道了個萬福。在說話眼神的閃動間,母親才感覺到了只有這雙眼睛還有著靈動與生機。母親趕緊回了個蹲安,說不知二娘病得這樣厲害,過來得太晚了。

  張芸芳有氣無力地說,嚇著您了吧?對不住了。我本應該過去給太太請安的,無奈身子不遂人願,一直起不來,就這樣苟延殘喘地將就著,想的是早早將塵緣了斷,偏偏地老天遺漏,殘留幾根朽骨依然骯髒人間,讓人想走也走不了。

  母親聽不大懂張芸芳的話,她以她的形式表達著自己的感情。母親坐在床沿上,拉起了那雙瘦骨嶙峋蒼老的手,放在自己熱乎乎的手心裡摩挲著。想的是大宅門空有一個冰冷的架子,裡面缺少的東西太多,遠沒有她在南營房小院裡和兄弟兩人淡飯粗茶,柴米油鹽,過得熱乎和充實。

  張芸芳說聽劉媽說過幾次了,老爺後續的太太年輕美貌又賢惠,今日見了果真如此,是老爺的福氣也是金家的福氣。老爺有了照應,孩子們有了依靠,她這幾年懸著的心總算是放下了……

  母親想這個張芸芳,年齡大概不會比父親已故的妻子更大,充其量也不過五十,怎麼竟老成這般模樣?當年若隨了她的爹媽一塊兒發配新疆,是死是活那是命,有親人在身邊,總比給人做奴婢,當小老婆強。似這般,人燈似的熬著,還要看古書,真是讓孔夫子給弄魔怔了。

  張芸芳指著炕上的針線笸籮說正在給母親繡鞋面,精神不濟,一天也繡不了幾針……母親看見笸籮裡頭是一雙正紅的、繡著牡丹的緞鞋,那是張芸芳要送給她的禮物。正紅與牡丹都是正花正色,是只有夫人才能使用的。張芸芳對母親的態度由一雙鞋已經表現得很徹底了。劉媽說她們小姐的女紅在老家是出名的好,樣子都是自己畫的,色彩也講究,十里八鄉的人都來求樣子。老爺的大福晉穿的鞋從來都是出自小姐的手……張芸芳讓劉媽不要說了,說現在下不了炕,連鞋也省了,把以前做的鞋都送了人。

  母親便想起劉媽在門口堵她那天穿的寶藍蝴蝶鞋,看今日腳上,卻換了一雙褐色雲紋繡鞋,想必也是張芸芳的存物了。

  張芸芳讓劉媽叫出在套間畫畫的老七,就是半夜吹簫的那個。看年齡還是個少年,和老五比更清瘦,跟他的母親一樣面色異常蒼白。老七叫了一聲額娘,垂手站著再無話。張芸芳非讓老七給母親磕頭,母親說進門那天已經正式見過面了,免了吧。張芸芳說是替她磕的,母親說那更得免了,到底沒讓老七磕。張芸芳指著老七說,這孩子太弱,不愛說話,將來我走了,最擱不下的就是這個,其他幾個都能顧住自個兒,這個老七不行……

  老七聽他媽說他不行也不說話,依舊呆呆地站著。母親想,老五是瓜爾佳的末生兒子,老七是張芸芳的末生兒子,兩個兒子年齡相當,性情做派竟是如此不同。真應了那句老話兒,龍生九種,九種各一。

  母親跟張芸芳談及了活潑灑脫的老五。張芸芳嘆了口氣說,論天資,老五在老七之上。他阿瑪讓兩個人一塊跟章草大師羅復堪習字,每每老五得到老師誇獎,老七卻不行。大師說老五的心是顆玲瓏心,一點便透;老七是實心,只會使傻勁。同是羅大師的學生,沒兩年,老五的字上了中山公園的少年習字展,得了頭等獎,老七還在慢慢臨帖。

  母親說了老五的善解人意。張芸芳說,老五是個好孩子,如果調教好了,那是金家的精髓,可惜老福晉死得早,我又見天顧不過命來,委屈了他。一度他要學戲進「富連成」,這種荒腔走板的行徑金家哪裡能容,老五不聽,著了魔似的成天往戲班子裡跑。於是老五被他阿瑪扒光了衣裳,推出大街門讓他站了大半天。孩子是有臉面的,一絲不掛地讓路人觀瞻,沒處躲沒處藏的,擱誰誰也受不了。開始孩子還低著頭對牆站著,架不住看的人多,連樂帶起鬨,指點這兒,指點那兒的,老五索性轉過身子跟大夥坦然相對了……唉,什麼事兒啊,等於是把孩子臉上的皮揭了,托著人生的底兒掉了。從此老五性情大變,跟他阿瑪對著幹,臉皮都沒了,怕什麼呢,什麼也不怕……

  劉媽插嘴說,這個家裡敢跟老爺頂嘴的就這個老五。順了像只花貓,逆了整個是只老虎,惹惱了老爺,大不了再上門口站一回唄。老爺也是拿他沒轍,金家十幾個孩子,好在各色的就這麼一個。

  母親後來跟我說,作為女人,一定不能敞開了生孩子,這樣會把命都搭進去,我的二娘就是一個例子。金家十四個孩子,出自二娘的就有七個,中國家庭傳統的理想子女數目是「五男二女」,事實上,僅我的二娘一個人,以她那弱不禁風的身子,就生了五男二女。多產是張氏母親早早衰老的主要原因,據說她在生老七的時候曾經血崩不止,被中醫彭玉堂倒懸於室內,幾度昏厥……以後身體一蹶不振,幾乎再沒出過房門。

  二娘的屋裡氣味很重,書的味道,中藥的味道,薰香的味道;我想應該再加上一種病入膏肓的死亡味道。這種複雜的味道在西院的北房裡持續了數十年,即便在二娘死後,還依然存在著。後來我的五姐跟五姐夫在這院住了不短時間,也沒見這股味道有所消退。「文革」時,老七和我收拾那些古籍,我看到他不止一次地眼圈發紅,我知道他是想起他的母親了。

  母親從二娘屋裡出來,似乎對父親多了一些理解。父親再「老」,也不過四十八歲;四十八的男人正在壯年,應該是人生的輝煌階段。母親不能想像,壯年的父親怎麼會和一個行將就木的老妻躺在一個炕上;特別是就在自己和他的新婚之夜,他竟然和一個白髮之人同床共枕。由此母親心裡多了些酸楚,這是她在南營房做姑娘時所沒有的。她站在空曠的庭院裡茫然四顧,心裡突然掛念起出遊的父親,已經一個多月了,不知道出去的他什麼時候能回來。

  這期間,王國甫的管家來過一趟,問四爺有信兒沒有。從管家的話里母親知道父親還兼著人家工廠的「生產總監」,現在,「總監」跑了,音信皆無,廠方自然把薪水扣了。王國甫是商人,依著商人的邏輯,工作歸工作,友情歸友情,不能瞎摻和。好在金家的家業雄厚,二娘床頭的硬木匣子裡,厚厚的一沓銀票足讓母親和眾子弟吃穿不愁。這是母親娘家的日子不能想像的。

  父親這一走,一年半。

  我的二娘死於轉過年的夏天。二娘死的時候我的父親還在江西「考察」,南方戰事紛雜,不通消息,父親沒有回來,所以二娘的後事是我母親一手料理的。母親的幹練、公允、周到,讓金家上下人人稱道,不惟二娘的子女,連二娘的「親兵」劉媽也說不出什麼來。母親說父親回來後,坐在二娘的屋裡,望著那些書、望著懦弱的老七,抹了一把又一把眼淚。畢竟是幾十年夫妻一場……

  晚上,我給北京的六姐打了電話,說了博美來看我的事。我說我很喜歡這個安靜的姑娘,跟那些浮躁張狂的現代女性比,這是個鳳毛麟角。

  六姐驚奇地說,博美到你那兒去了嗎?

  我說,對呀,你不知道?

  六姐說這個博美已經離家出去許久了,前不久拿著一條緞子披肩來看她,她連同披肩和人一塊兒推了出去。我問是什麼披肩,六姐說淡紫色,繡著芙蓉花,花蕊里鑲著兩顆鑽石,是從日本買來的,八十幾萬日元,合人民幣五萬多塊。我問六姐為什麼不要。六姐說,要是她掙的,哪怕是塊不值錢的手絹我也要,但是不是。

  我問怎的「不是」,六姐說這事她實在不願意提。我說,你都把話說到這份兒上了,怎能不說?

  六姐說,這個博美不知是個什麼性情,大學畢了業,先在機關里當公務員,又跳槽進公司,後來倒股票,弄房地產,結果哪樣也干不好,哪樣也干不長。到最後呢,嫁了個商人,有錢有車有別墅,也不工作了,揣著護照滿世界轉,這月上巴黎,下月上夏威夷。再不就在家裡跟她養的一群洋狗廝混,她自己不生兒子,管狗叫兒子,老大老二老三老四老五老六老七!

  我說,跟咱們家的七位爺一樣。

  六姐說,她找的男人比她大,大許多。

  我開玩笑地說,大多少?大十八嗎?

  六姐說,大二十八。

  我一算,了不得了,這個孫姑爺快六十了!沒等我說話,六姐又說,這還不是問題所在,那個商人人家有老婆,明媒正娶的老婆,咱們這個是個小!要是舊社會,強娶豪奪,仗勢欺人,強迫她去當小老婆,也情有可原。可她呢,是自己願意的,沒誰強迫她。

  我現在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了。我的母親沒文化、窮,尚且知道人窮志不短,為自己的名分而努力抗爭。但是她的後代卻發生了逆轉,心甘情願地做母親不能認可的事。這大概就是人們常說的「變異」了。

  莫不就是博美所說的「社會進步了」,得抓住生命的每一刻,讓它生出最高的價值?

  年輕人,你缺了點兒什麼……

  六姐還在電話那頭囉唆,話匣子既然打開了一時就難以關上,說什麼老爺子、老太太要活著得氣死,說什麼金家其他人要知道得笑話死,等等。我把電話掛了,我還沒回過神來,我得好好想想。

  那條美麗的披肩被我收到了柜子深處,沒有拿出來用過。

  紅軍將我父親納為「同志」,我父親退縮了。我的表兄小連卻義無反顧地參加了革命,後來當了大官。小連的哥哥大連,參加了一貫道,解放後被關進了監獄。

  這齣《三岔口》是三個人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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