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10-04 18:45:58 作者: 葉廣芩

  老天爺讓母親的天津之行徹底泡了湯。

  

  當天下午北京下了暴雪,京津鐵路停運,北京城內行人罕見,漫天大雪飄飄灑灑,鋪天蓋地,將天地連為一統。

  這場雪下了一個禮拜。母親在屋裡待著,心急火燎,沒有補活可做,沒有門子可串,鬱悶無比。有個叫大蘭的丫頭陪著母親,寸步不離地跟著,說是伺候,其實是看著。是金家老大的安排,老大比他的父親有心眼兒。大蘭粗笨,幹活磨蹭,晚上睡在外屋,頭一沾枕頭就著,呼嚕打得山響,咬牙放屁說夢話,偶爾地還要尿炕。早晨,大蘭要打掃屋子,一個鐘頭的活兒,大蘭得干三個鐘頭,頗有今日搞清潔的小時工那不瘟不火的勁頭。母親看不過眼,幾次要搶過來干。後來一想,幹嗎呀,自己算老幾,犯不著給他們家當老媽子。所以,母親從來不插手大蘭的工作,也不給予評論和指導,一切由著她來。

  母親拒絕到前院東屋飯廳去吃飯,飯廳是里外套間,大人一桌,孩子們一桌,彼此不打亂仗。一到開飯時間,不用招呼,都到東屋集中,各有各的位子,都是固定的。老大快三十了,是大人了,在家吃飯也得和兄弟姐妹們擠一桌,上不得套間裡頭的小灶。廚子是父親從萃華樓聘來的山東師傅,姓王,手藝很好。因為回家探親遇著了土匪,挑傷了腳後跟的筋,回來後應承不了飯館繁忙的爐頭,就到我們家做飯來了。老王脾氣耿直,不耿直也落不下這殘疾,走道有點兒踮腳。跟看門的老張不同,他敢說話,把金家的幾位小爺數落得跟孫子似的。

  父親到江西雲遊,母親不到飯廳吃飯,那位張氏夫人也不到飯廳去,裡頭的飯桌基本就空了。母親不去湊熱鬧,是不願意和這家人摻和,遲早是要冋南營房的,何苦在人家家裡插一腳。一到吃飯的時候,大蘭就到廚房,把飯給母親端來,一套嵌著螺鈿的食盒,三層,層層都很豐富,非南營房的花椒炒白菜幫子、大眼窩頭能比。

  張芸芳每天自己到廚房打飯。她和一幫兒女們都很熟絡,看哪個子女吃相不雅,一個脖兒拐,從後頭就扇過去了,毫無客氣可言。所以她一進廚房,如同進來只鷂子;一鷂入林,百鳥無音,誰也不敢造次,連最淘的老五也變得規規矩矩的了。

  張芸芳端了飯到西院去吃。她對飯食的挑剔程度每每讓廚子老王憷頭,魚肉丸子必得是用雞汁打的,清燉的馬蹄鱉得在微火上煨夠一天一宿;燒白魚、炒蝦絲、毛公山燉豆腐,見天換著樣來。用老王的話說,西院的口味基本上是以徽菜為主,他這個魯菜廚子做得總是不盡如人意。

  我應該用些筆墨說說我的張氏母親。張氏母親是安徽桐城人,是有名的文華殿大學士張英的後裔,著名的「六尺巷」典故就是出自她的老先祖。

  她們家的老祖張英康熙四十年在京城做大官,老家吳姓鄰居蓋房,占了他們家的地,家人就給在北京的張英寫了一封信,狀告此事,想用權勢解決矛盾。張英看罷信批了一首詩:「一紙書來只為牆,讓他三尺又何妨;長城萬里今猶在,不見當年秦始皇。」幾句詩化解了緊張的鄰里關係,吳家也作出禮讓,後退三尺,這便是六尺巷的由來。張英的兒子張廷玉也在京城做官,學問精深,也是了不得的人物,時人稱為「父子宰相」。

  張氏在京城的後裔分支繁雜,到了張芸芳祖父一輩家境就不行了,但文脈不衰,張氏雖為女子,詩書經史無所不通,是閨閣中的文化精英。我父親在日本留學,學的是「古典講習」學科,其實就是古文。回來後搞些古代版本考證什麼的。父親對這個工作不上心,那熱情絕沒有我舅舅當警察的癮大。張氏夫人作為文豪後代,正好做了父親的左右手,哪個版本,哪個出處,不用查,全在她心裡。

  我上中學的時候,父親在為「華堅蘭雪堂銅活字印本」《春秋繁露》作考證,曾對我感嘆,要是你二娘活著,我何至於此!

  我後來想父親和張氏母親的婚姻,其實更多的是工作關係,父親不過是給自己娶了本活字典罷了,聘了個不付工資的秘書,他們之間很難有「愛情」可言。但是沒有愛情的婚姻,竟也使文華殿大學士的後裔子孫娘娘似的生了不少孩子。

  母親盼著天晴,看著窗外厚厚的積雪,看著那被雪壓彎了的海棠枝條,心裡越發煩躁。

  有個大孩子在院裡拿篩子扣家雀兒,拉根繩,自己藏在魚缸後頭,探頭探腦地半天逮不著一隻。母親問大蘭,逮雀兒的是哪個,大蘭說是老五,是故去老福晉的末生兒子。早早死了娘,沒人疼也沒人調教,招貓遞狗,躥房越脊,最不招人待見。

  母親讓大蘭告訴老五,雪地里逗引家雀兒不能用白米,得用陳年黃小米,這樣鳥兒才看得見。大蘭也樂得跟老五去逮鳥,換了黃米,不一會兒就逮了一隻。老五髙興地用手捧著,拿進來給母親看。小家雀兒在老五手裡驚恐地一聲聲叫喚,老五也學著家雀兒一聲聲叫喚,像是對話。母親看著眼前的老五,光腳穿著毛窩,棉褲短了一截子,露著腳脖;一張皴臉,兩個凍得爛了邊的耳朵;棉袍上的紐扣全都豁了,索性不扣,用根帶子攔腰一系。再看捧家雀兒的手,手上全是口子,指甲大約很久沒剪了,縫裡全是黑泥。

  如同看見院裡的小黃貓,母親的心又軟了。小黃貓如今盤在母親的炕上呼嚕呼嚕睡得正香,炕沿下站著的老五名為大宅門少爺,卻是一副叫花子模樣。如果是自家的兄弟這副裝扮,母親得心疼死。這一想,鼻子又酸了。

  老五沒理會母親的神色,討好地說,娘喜歡它就把它送給娘養著吧。趕明兒天兒好了,我上花市給娘買只藍靛頦兒來,讓這隻給它當丫鬟。

  大蘭拍了老五一巴掌說,說話別帶把兒啊!

  老五的一聲「娘」叫得那麼自然親切,好像就是從小在母親身邊長大的親兒子,從沒有離開過。母親立刻從心裡認可了這個兒子,眼神里溢出了無限愛意,對老五說,把雀兒放了吧,它還是個雛兒,沒了娘照應怎麼行?

  老五說,沒了娘它還有爹呢,我就是它爹。

  開始犯渾了。

  母親讓大蘭打來一盆熱水,將老五的皴手泡了,讓他坐在旁邊給他剪指甲。老五開始還覺著彆扭,扭捏而不自然,掃了一眼母親平靜而慈祥的臉,兀地冒出了一股依賴之情,撒嬌地讓大蘭把那些剪下來的黑指甲給他用紙包好,說是明天上學送給先生留作紀念。母親說這樣齷齪的東西不能送人,老五說先生老呲得他的手指甲長,其實他的指甲只有右手的長,因為左手不會使剪子,這回娘可是幫他出了回氣。

  老五一口一個「娘」,讓母親的心裡舒坦極了。母親說,難道西院的那個娘不給你剪指甲?

  老五說,二娘就會讓我背書,「吾有知乎哉?無知也。」我不願意念書,我就愛玩。

  事實證明,我們家的老五的確也是玩了一輩子,養鳥養鷹,養狗養花,唱得一口皮黃,寫得一手章草;時而衣帽齊楚,時而破衣爛衫;廣施情愛嫖妓女,心地善良抽大煙,是金家的另類。母親將老五稱作「我的乖乖」,一直以親娘的身份呵護著他,縱容著他。

  父親一走沒有消息,母親的重要心結是要在那隻「兔子」回窩之前找媒人了斷此事。她看過京戲《大登殿》,知道先來後到的原則,「先娶的你來你為大,後娶的我來我為偏」。按規矩,她得在過門的當天到西院去正式拜見張芸芳,認定自己妾的身份,將張芸芳喚作「姐姐」。可是那隻「兔子」省略了這個儀式,緊接著是無蹤影地逃竄,將一大堆麻煩扔在家裡,自己去躲心靜。

  母親不過去,張芸芳自然不會過來,架子端得很足。

  雪已經停了幾天,隆冬的北京顯出了寒冷的威猛。北風颳得雪末子滿地出溜,全變作了細細的冰粒兒。

  京津鐵路早通車了,老大卻又沒了影兒。讓大蘭打聽,說是大少爺上南京了,什麼時候回來沒說。

  母親不能再等了,母親決定自己上天津,媒人劉春霖跟「蟾宮的兔子」同船去過日本,去找他不怕他不見。上天津不比上天橋,畢竟是出遠門,讓別人跟著乂不合適,母親就讓陳錫元跟她一塊兒去。打虎親兄弟,上陣父子兵,這個時候她能依靠的只有陳錫元了。

  陳錫元很樂意這趟差事,權當閒逛,正好輪休,說走就走。姐弟倆買了頭班車票,從前門火車站上車,三個鐘頭,一大早就到了天津。

  陳錫元到天津有他自己的目的。聽同事說天津除了大麻花和「狗不理」外,還有一個著名的西餐館子,叫起士林。這館子與眾不同,德國人開的,男女招待都說外國話,吃的飯也是外國飯。到了起士林就亞賽到了外國,美利堅、英吉利、法蘭西、德意志,你想它是哪國它就是哪國。陳錫元一個小巡警,這輩子永沒有上美利堅的機會,上一趟起士林至少讓他長回見識,增加些吹牛資本,讓人對他刮目相看。至於找什麼劉春霖,論什麼嫡與庶的名分,他根本沒往心裡去。

  走之前就跟姐姐談好條件,到天津一下火車,先去起士林吃西餐,吃飽了肚子再上狀元樓劉家。母親說吃西餐得好些錢,不如爛肉麵實惠。陳錫元說,金家的聘禮還沒動,幾百塊大洋他還拿得出。母親說,那錢將來咱們得還人家,咱們是奔著退婚來的,咱們還沒闊到胡吃海塞的份兒上。

  陳錫元說,聘禮還不還從天津回來再說,反正金四爺的錢我揣著呢。

  母親說,還是用我做補活攢的錢吧,自個兒掙的,花著踏實。

  去天津對母親來說是她一生走得最遠的路。一個大字不識幾個的窮丫頭,敢闖蕩天津五方雜處的地界,足見下的決心之大,拿出做姑娘時候的全部積蓄,到天津討要說法,也是對自己名譽、命運的最後一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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