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10-04 18:45:38 作者: 葉廣芩

  以我母親的生活狀況絕和狀元搭不上邊,南營房那五方雜處的窮困地界更非狀元的涉足之處。可偏偏地,毫不搭界的人就搭上了界,用「永星齋」餑餑鋪老掌柜的話說是「緣分」。

  「永星齋」是朝外大街坐北朝南的大點心鋪,前店後廠,雇著夥計幾十號人,還有幾家分店,生意紅火。「永星齋」最早的老掌柜叫王芝亭,祖上在宮裡當過御醫,他本人卻沒什麼特長,就在朝陽門外開了這個餑餑鋪。之所以叫「餑餑鋪」,是因為經營的全是滿式糕點,跟南式、洋式點心不一樣。滿族人管點心叫「餑餑」,餑餑鋪又叫「達子餑餑鋪」,薩其馬、百果花糕、芙蓉奶糕、細品小餑餑、酥皮點心,都屬於達子餑餑範疇。

  餑餑鋪一開張,王掌柜就憑著祖上的關係讓當朝翰林戴思淖題寫了「永星齋」幾個大字,又請慶親王奕劻和工部尚書陳璧寫了「風味不群」和「翠凝朝露」兩塊匾,都是燙金大字。朝陽門是朝陽之門,陽光下,巨匾金光閃耀,使「永星齋」餑餑鋪在朝外大街滾滾的塵路上,光彩奪目,鶴立雞群,上至宮廷王府,下至黎民百姓,一提「永星齋」沒有不知道的。

  有皇上的時候,內務府的餑餑房每年都要「永星齋」做專供。材料由內務府提供,製作需掌案親自動手,可見其餑餑的精細講究。此外,「永星齋」還給恭親王、慶親王和榮祿榮中堂府上加工餑餑。

  滿族人的餑餑主要是用來祭祀的,宮廷上供用的餑餑桌子是金龍繡套,桌子上每節碼二百塊糕點,往上摞十三層,有兩米多高,還得用水果、絹花做頂子。這些工作當然都由餑餑鋪承擔。

  母親說,她嫁入金家第一年的正月,「永星齋」的掌柜就以娘家人的身份,給我們家送了一台紅絲萬字蜜供。蜜供是蘸了蜜糖的點心,被碼成了一人高的吉祥圖案。誰見了誰說好,給我母親掙足了面子。

  「永星齋」的具體位置,在我兒時的記憶中是在吉市口附近,東嶽廟的西邊。今天的「永星齋」已無從查找,被現代樓房替代,跟滿族餑餑全沒了關係。「永星齋」最讓我思念的是一種貧民點心「七寶缸爐」。「七寶缸爐」說白了就是點心渣子重新組合烤制的無餡圓餅,火燒一樣的,但鬆軟可口,甘美異常。特別是剛出爐的熱缸爐,那香味一里地以外都能聞到。「聞香下馬」者大有人在,我母親那位住在東四六條的遠房表舅鈕七爺就是被「七寶缸爐」的香味勾來,跟餑餑鋪的掌柜成了朋友的。

  「永星齋」離東四六條隔了一道城門幾條胡同,「被香味勾來」的說法實屬誇張。但事實是常常「永星齋」的缸爐一出爐,七舅爺就掀門帘進了鋪子,說是「趕上了」,實則是早算計好了的。七舅爺來了,兩個缸爐一碗清茶是必要款待的。七舅爺會說會唱,不招人討厭,北京城裡哪兒有什麼新鮮事沒有他不知道的。那時候沒有電視,話匣子也不普及,報紙是少數人訂的,用現在話說是「傳媒業相當落後」。所以鈕家七舅爺就顯得很重要,鋪子裡上上下下的人都喜歡他。時間長了他不來「永星齋」,大夥還念叨他。

  我母親管鈕七爺叫表舅,所以後來我們都叫他七舅爺。母親和七舅爺有著親戚的名分卻沒什麼實際交往,年節也不走動,只是跟舅爺的閨女大秀在交領補活的時候有碰面。

  我父親叫七舅爺「牧齋」,在父親和母親結親之前牧齋是我父親的朋友,吃喝玩樂的朋友。他們的共同愛好是京戲,是美食。都是八旗子弟,七舅爺屬正白旗,我父親屬鑲黃旗。不同的是民國後我父親有家底,有薪水;七舅爺是坐吃山空,倒驢不倒架,面子上還撐著。其實日子很悲慘,就如同算計「永星齋」的缸爐一樣,「秋風」打得自然順暢,不讓別人尷尬,自己也不尷尬。

  

  父親和七舅爺共同的朋友是劉春霖。劉春霖在性情上跟兩位「子弟」不同,比較務實,不說不靠譜的話,在行為上也比「子弟」們嚴謹。這大約與他直隸石寶村的生長環境和狀元及第的出身有關係。父親和七舅爺請他「東興樓」赴宴,他註定要問清楚「兩位帶錢了沒有」才進門。表面上都是父親在「請」,其實他一回也沒掏過錢。無論到哪兒,商家一看劉狀元來了,筆墨紙硯早在後頭偷偷備好了,吃完飯不寫幅字斷然是出不了門的。而狀元那幅字,價值不菲,值幾十頓「盛宴」。就是在今天,香港拍賣劉春霖的一副四扇屏,也拍到了二百二十萬港幣。

  劉春霖的字之所以在社會上流傳甚廣,是他面子軟,不好意思拒絕求家,還沒有像現代人一樣學會說「不」。社會上一致認可劉春霖的字,有「大字學顏(真卿),小字學劉(春霖)」的說法,更有「楷法冠當世,後學宗之」的美譽。

  有傳說,慈禧在點狀元的時候就是看上了劉春霖答卷上的一筆好字,疏朗清秀,愛不釋手,欽點甲辰恩科一甲一名狀元。當了狀元的劉春霖後來給老佛爺著實寫了不少字,在故宮遊覽,時時能看到狀元的墨跡。

  也有人說,劉春霖的狀元是「撿」來的,是沾了名字的光。他只是進入了前十名,頭名叫譚延閭,老佛爺馬上想到了鬧變法的譚嗣同,扔一邊了。排譚延閭後頭的是朱汝珍,廣東人。老佛爺反感廣東人,洪秀全、康有為、梁啓超全來自廣東,自然不能當選。臨到了劉春霖,時值當年大旱,老佛爺一看,高興了,春風化雨,普降甘霖,乃大吉之兆。御筆點朱,劉春霖就當了狀元。

  我後來跟父親談起過這事,那是父親將劉春霖的一幅字送給我的時候。父親說所謂「春風化雨」都是以訛傳訛,卷子的名號都是封著的。說沾了字的光尚有可能,沾了名的光不可信。在劉春霖當上狀元的第二年,清代廢除科舉考試,中國從此再無狀元,自隋代以來浩浩蕩蕩的科考大軍,在清光緒三十一年(1905年)畫上了句號。中國產生的五百九十二名狀元中,劉春霖是最後一人,用他自己的話說他是「第一人中最後人」。

  1907年劉春霖和幾名同科進士及朝廷認為有培養前途的滿人子弟,被送到日本留學。父親和劉春霖同船而往,在橫濱登陸,劉春霖進的是東京政法大學,法律學科;我父親進的是東京帝國大學,古典講習學科。他們那一船留學生,後來成為名人的有很多,著名的有政治家沈鈞儒,企業家王國甫……當然還有漢奸王揖唐。推算年齡,一群人中年齡最大的也不到三十歲。而我父親和王國甫這些沒有功名的子弟們,還只能稱作青少年。

  我父親學的是文科,又喜好書畫,在東京和劉春霖走得很近,對劉師兄的書法近乎到了痴迷程度,將師兄的各類「習作」搜羅不少。我後來有幸得到的墨寶當屬這一類,那是一副四尺聯,「櫻花和煙暖,富士帶月寒」。二十世紀七十年代末,我有孕待產,丈夫不知從哪兒將這副對聯尋出,掛在簡陋的斗室中,說時時看著狀元的字,對未出世的孩子是一種太難得的胎教。就天天看,有時還臨摹。兒子生下來了,對什麼都有興趣就是對學習沒興趣,招貓遞狗、逃學早戀、說瞎話、考試不及格,哪裡有狀元的半點風度?一筆字寫得歪扭如狗爬,中學畢業了竟然背不出一首完整的唐詩!最讓人糟心的是還是個網蟲,不止一次讓我揪著耳朵從網吧里轟轟烈烈地拽出來,壓根兒跟劉狀元的書法胎教沒一點兒關係。

  這是題外話了,還是回過頭來說我的父母,我兒子的姥爺姥姥。

  我父親從日本回國後賦閒在家,他的「古典講習學科」專業只能鑽故紙堆,沒有別的用處。不久,他的師兄劉春霖在北京創辦了直隸書局和群玉山房,我父親將自己所長投入其中,又幫著王國甫辦工廠,最終在北平大學藝術學院教美術,也算是有了歸宿。和我母親的認識,就是他在北平大學的時候。至於後來父親在徐悲鴻辦的國立北平藝術專科學校當教授,那是抗戰勝利以後,1946年的事了。

  母親說她頭次見父親是在盛夏,荷花池的荷花開得正好。父親則說是深秋,東嶽廟的金桂將要凋謝,香氣正濃。母親說不是金桂的香氣,是「永星齋」七寶缸爐的香氣,父親記錯了。甭管孰對孰錯,他們在「永星齋」餑餑鋪見的頭一面應該是沒錯的。

  父親說那天他和牧齋(七舅爺)、潤琴(劉春霖)聽下午戲出來,時間還早,就到朝陽門外金台看日落。

  「金台夕照」是著名的燕京八景之一,套用的是燕昭王「置千金其上,延天下士」的典故,故稱「金台」。真正的金台在河北,在易水河邊,「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燕太子丹送別荊軻的地點就是金台。朝陽門外的金台不過是個附會,是京城外的一個高台罷了。就這個金台,在一片低矮灰房頂的舊北京也算是一個值得登臨的去處了。有人專門寫詩讚頌說:

  高台百尺倚城闉,斜日蒼茫弄晚晴。

  千里江山回望迥,萬家樓閣入空明。

  在難見高樓的舊北京,登斯台,低回眷顧,亦能給人以千秋靈氣之想。但父親和劉春霖們那天在台上抒發的不是慨古之情,卻是婚娶的餘韻,他們看的戲是崑曲《鍾馗嫁妹》。

  八十多年前的「金台夕照」是怎樣一種景致今人已很難想像,只是今天地鐵線還有一站叫做「金台夕照」的地名。沿著滾梯鑽上地面,全是高樓,不見台,沒有「夕照」的氛圍,也談不上「千里江山」的回望……可當年七舅爺能借著戲曲的餘韻,在土台上邊舞邊唱:

  擺列著破傘孤燈,乘著這蹇驢兒跤蹬,

  似一幅梅花春景……

  權當個冰人系赤繩,權當個月老為盟定,

  權當作氤氳使巧撮合,權當作斧柯媒證……

  在我的意念中,七舅爺就是在今日車水馬龍的馬路上舞蹈,時空的疊加常常讓人感到滑稽和不可思議。但歷史就是這麼繞著圈往前走的,不知什麼時候,我們便踩在了昨天的腳印上。

  七舅爺在金台上到位的表演讓劉狀元再一次領略了八旗子弟的「精彩」,一再地誇讚,好!好!

  父親說,不是牧齋唱得好,是《撲燈蛾》詞寫得好。「俺與他一旦契合,恁與他五百年前石上結三生」,頗有日本松尾芭蕉俳句的韻味,沒點兒文字功底是寫不出來的。

  劉春霖說鍾馗也是懂情,做了鬼還沒忘記妹妹的婚事,充作冰人,替妹妹了卻終身,是個有愛有恨的漢子。父親說他回去要畫幅《鍾馗嫁妹》的工筆,那「破傘」和「孤燈」一定是要有的。

  幾個人正陶醉在「嫁妹」的情節中,有濃雲飄來,正遮頭頂,呼雷閃電中灑下了瓢潑大雨。雨水在土台上砸起一片煙塵,正在舞蹈的七舅爺大叫一聲「鍾馗尋來也」,領頭朝下跑,劉春霖和父親緊隨其後。白雨中三人在朝外大街上跑成了一條線,七舅爺在前頭猛躥,父親在中間大步流星,胖胖的劉狀元遠遠地落在後頭使勁喘……

  我對父親的敘述持懷疑態度。劉春霖從日本回來後當過大總統秘書,當過直隸教育廳廳長,以這樣一個身份不可能在朝陽門外的雨地里奔跑。父親說不可能的事情多著呢,他們是同學,同學之間什麼不可能的事情都會成為可能!

  七舅爺輕車熟路,照直奔了「永星齋」。七舅爺聰明,他知道,到別的鋪子就是避雨,到「永星齋」卻是有吃有喝地好招待。三個人水雞子一樣狼狽不堪地進了餑餑鋪的門,劉狀元埋怨七舅爺跑得太快,七舅爺說他是怕在高台上被雷擊著,大家這輩子都沒幹甚缺德的事,划不來不是?

  餑餑鋪的王掌柜見來了巨星級人物,很是有些受寵若驚。招呼夥計趕緊找乾淨衣裳,在後頭東屋擺了茶水點心,西屋自然也擺了筆墨紙硯。

  那會兒母親正好也在餑餑鋪內避雨,她是到吉市口交補活,回來夾著一包原料遇上了暴雨,躲進了餑餑鋪。就這,頭髮衣裳和一捲紙樣也淋濕了。母親將盤在頭頂的濕辮子松下來,那根長長的粗辮子就垂在腳後跟,垂著長辮子的母親從玻璃後頭焦急地望著街面。雨水在街上砸出一片片水泡,檐下的水嘩嘩地流成了一條線。母親擔心南營房簡陋的屋頂能否禁得住這場暴雨的肆虐,低矮的門檻怕是擋不住進水;又擔心這一卷濕透了的活計,沒準兒得全砸在手裡,非但掙不到一個子兒,怕是還得賠錢。至於後來跑進來的我父親他們一行,則根本沒有進入母親的視野和心中,母親專注不安地看著外面的雨水發愁。

  水汽朦朧的玻璃,剛出爐的七寶缸爐的香氣,母親苗條的背影,一條長長的辮子,氤氳出「遙望蓬萊,一半兒雲遮,一半兒煙霾」的意境,父親看得呆了。

  我想,父親在那一刻並不是看上了母親,而是看上了他意念中泛起的帶有古舊溫馨色彩的圖畫。在我的記憶中父親畫了不少有水汽玻璃背景的畫作,玻璃的前頭有美人背影,當然也有三兩個沙果或是一隻睡貓,甚至還有一枝扭曲的病梅……父親喜愛的是色彩和氛圍。

  父親的失態引起了劉春霖的注意,他問掌柜的可認識站在玻璃跟前的女子。未待掌柜的回答,七舅爺說那是他的外甥女,剛才淨顧著往裡跑,沒看見窗戶跟前還站著人,原來還是親戚。七舅爺喊「盤兒」,母親轉過身來,見是舅爺趕緊請安問好,依著旗人的規矩,將七舅爺家的蛐蛐和鳥都問到了。

  母親姣好的面容讓父親驚異,不能忘卻。那天您幾位應王掌柜之邀在西屋「留下墨寶」,父親寫的竟是「清素若九秋之菊」,王掌柜有些迷惑,父親說他贊的是永星齋的七寶缸爐。其實父親夸的是母親,跟人家餑餑鋪沒一點兒關係。劉春霖喝了半碗茶,坐在八仙桌前默默地動開了心思。後來飽蘸濃墨給餑餑鋪題了一副聯:

  翠煙金台,細品鍾馗嫁妹;

  白雨永星,和鳴鳳凰于飛。

  除了「永星」二字,同樣跟餑餑鋪沒關係。

  七舅爺懵懵懂懂吃了王掌柜半盤子新出爐的缸爐,提了兩匣子人家送的芙蓉糕和薩其馬,心滿意足,坐在太師椅上有些犯困。

  雨過天晴,王掌柜給雇了車,三個人高高興興散了。

  母親回到了南營房的家,屋內並沒有漏得一塌糊塗,因為屋頂上被老紀蓋了苫布。母親自是感激,到53號院裡謝了。老紀的爹說,你們家的事就是我們家的事,用不著分那麼清楚。

  其實老老紀的話已經說得再清楚不過了,母親在噴香的開花豆衝擊下,思想防線完全垮塌。她想,如果這個時候老老紀跟她提起紀家老二的婚事,她會一口答應。可偏偏地,那天老老紀錯過了這個好機會,老老紀什麼也沒說。

  我舅舅那會兒正在書場聽書,聽的是《薛禮征東》,直到天黑才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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