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10-04 18:45:34 作者: 葉廣芩

  如果沒有節外生枝,母親應該嫁給炸開花豆的老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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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紀那時候是小紀,上頭有個老大,下頭有個老三,他娘死了幾年了,他爹老老紀帶著三個兒子過日子,挺不容易。紀家三個兒子中數老紀實誠憨厚,又有內秀,會打算盤會記帳,全是自己學來的本事。老紀記的帳是真正的「豆帳」,戲棚的劉大大,書場的老宋,茶館的周三,誰拿了多少開花豆全有記錄。記錄是用小人代替的,小人有的長臉有的圓臉,有的穿黑褲子有的穿坎肩兒。有一個臉上還點了兩個點,那是壇口擺小攤的馮麻子。這些帳別人看不明白,老紀和他爸爸卻一目了然。老紀的算盤屬於「一上一」、「五下一去四」的水平,簡單得用手指頭都可以代替。老老紀認為他的老二很有文才,是個可以做「文字工作」的材料,屬於紀家的重點培養對象。

  紀家是53號,往南與我母親家隔了一個門。各家的格局都是一樣的,不同的是紀家南屋裡並列了三個半截埋在土裡的大缸,三個缸里都裝著蠶豆,一個是正用水發著的,一個是發好切了口的,再一個是炸好了晾在那裡的。

  小的時候我曾經目睹過老紀炸開花豆的熱烈壯觀的場面,萬千的蠶豆倒進油鍋,噼啪炸裂,翻滾跳躍,如戰場上萬千激戰的兵。老紀剃著板寸,穿著粗布汗褐兒,青布褲打著綁腿帶,一雙靸鞋,一胳膊腱子肉,揮動著大笊籬,將軍一般,和鍋中的豆兒混成一體。特別是老紀將笊籬里的開花豆隔著好遠拋向牆角的大缸時,一道由豆子們組成的噴香弧線,刷拉拉長了眼睛般,竟然沒有一顆出軌的。利落瀟灑,就如同《三岔口》里任堂惠和劉利華那場精彩默契的短打,熟練準確,不差一絲一毫。這時候的老紀在我眼裡太了不起啦,相比較,我父親簡直不如老紀的一個小手指頭。

  老紀的爸爸老老紀是個善良人,附近孩子們沒有誰沒吃過老老紀的開花豆的。老老紀不惟愛孩子,還愛小貓小狗,看到有人扔了的貓狗一準抱回去養著。老老紀跟人不太說話,跟貓狗的話卻很多,閒了的時候總是端著一碗「高末兒」坐在院裡跟他的「大白」、「花臉」、「黃毛」聊天。「高末兒」是茶葉鋪子打掃出來的茶葉末子,喝一碗就沒色了,便宜實惠,是北京窮人的最愛。「大白」、「黃毛」們是老老紀撿來的「寵物」,有了這些「寵物」就有了看家的,有了拿耗子的,老老紀家沒有白吃飯不幹活的。

  老老紀的大兒子在朝外大街大美理髮館當學徒。理髮館由剃頭挑子進化為「館」,就如同現在蹬三輪的開起了「出租」,文明高雅,登上了大雅之堂。民國初年,北京只有大賓館裡才有理髮館,那是為洋人服務的。後來日本人在京城開了幾家理髮館,理髮館才漸漸為中國人接受,接受者也多是有錢有身份的人。紀家老大在「大美」跟著老闆學燙頭,那時候女子正興「飛機頭」,兩鬂蓬鬆如機翼,一腦袋小卷,髮型爆炸般的張揚。

  紀家老大聰明勤快,「大美」老闆已經將其內定為上門之婿,入贅「大美」只是遲早的問題了。為女性服務多了,老大身上就多了些女氣,說話柔聲細語,留著長指甲,小分頭上總是打著髮蠟,身上永遠是一股「雙妹」牌花露水味兒。這讓老老紀不待見,他心裡早把這個兒子踢出去了。

  老老紀的三兒子是煤鋪搖煤球的,地道苦力。在舊北京開煤鋪的多是河北定興人,煤鋪的外牆上無一例外地白底黑字寫著「塊末原煤」,說的是經營煤炭的種類。北京的煤炭大多來自京西門頭溝地區,也有大同的。塊煤也叫「硬煤」、「鋼炭」,禁燒但是價格貴。煤末子賤,老百姓居家過日子多用煤末子做的煤球,做煤球的任務由煤鋪承擔。將摻了黃土和好了的煤末子攤平斬成小塊,放在大荊條篩子裡,擱在花盆上用雙手搖,搖成煤球晾乾了論斤賣。搖煤球的一般是外地來的打短工的,北京的爺們兒沒誰肯下這個死力。紀家老三其實也沒把搖煤球當個永久職業,他的理想是去當兵,搖煤球是為了學著吃苦。老老紀說好鐵不打釘,好男不當兵,反對老三去扛槍桿。老三說,咱住在南營房,祖上不是當兵的又是幹什麼的?以前能當兵,現在怎就不行啦?

  紀家老三到底還是走了,參加了國民革命軍二十九軍軍訓團。這一走就跟我的外祖父一樣,再沒有音信了。上世紀八十年代台灣當局解禁開放大陸老兵回鄉探親後,老紀曾經找過他兄弟,去過民政部門,問過台灣回來的老兵,還在廣播電台上廣播過,都沒結果。老紀說,他兄弟只要活著就忘不了南營房,就必定得找回來,南營房是他兄弟的根!這也是老紀後來不願搬離南營房的原因之一。

  母親說老紀在紀家三個兒子裡是長得最好的,長方臉,濃眉大眼,像戲台上的呂布。呂布的戲我看過葉盛蘭的《白門樓》、《轅門射戟》,還有他兒子葉少蘭演的《小宴》。呂布穿粉袍,一腦袋粉絨球,跟老紀比,風流倜儻有餘,潑辣麻利不足。

  我後來從舅舅嘴裡知道,當時母親跟老紀已經到了談婚論嫁的地步,那邊出面的是老老紀,這邊就是我舅舅了。舅舅雖還在無休無止地念初中,但是他知道他姐姐的婚事得他做主。母親比老紀大了幾歲,老老紀不在乎,老老紀欣賞母親的端莊賢惠,欣賞母親的勤儉持家。老老紀說,大幾歲沒什麼,女大三,抱金磚。只要母親從57號搬到53號,紀家、陳家就是一家人了,陳錫元就成了他的老兒子。老紀本人更沒意見,母親的漂亮在南營房是數一數二的,娶個漂亮姐姐,有人疼他,他求之不得。

  舅舅為促成這件事兩院跑,吃了人家不少開花豆,拿水舀子舀著吃。十八歲的青年,沒找著正經職業卻已經學會就著開花豆喝酒了。母親就這事始終沒鬆口,她總覺得心裡頭缺了點兒什麼……

  老老紀自然知道母親的顧慮,知道碟兒的遭遇對母親的影響,放出話說母親一過門就當家,把他們爺兒倆掙的錢都管起來。他們家也真該有個理財的媳婦了,他們家那些沾了油花的錢不是塞襪筒里就是壓炕席底下,讓耗子拉去都不知道。

  紀家沒有婆婆壓著,這點合乎母親的標準。

  可最終,事兒沒成,誰也說不清為什麼。

  母親嫁給了我的父親。

  差一點兒,我就成了炸開花豆的後代,想想也挺有意思。母親結婚以後紀家十分失落,尤其是老紀,快三十了還沒結婚,媒婆給說合了幾個,他老跟我母親比,鬧得老老紀跟他發火說,盤兒現在已經姓金啦,兒子,你死心吧!

  最失落的是我的舅舅。母親的出嫁宣告了他無節制地吃開花豆的時代已經結束,新的姐夫對南營房淡漠疏離,對他的一切幾乎從不過問。與老紀家比,關係差遠了。

  老紀的後來,我在這兒作個簡單交代。老紀最後娶了壇口打燒餅的閨女,閨女叫張金枝。張金枝沒帶來什麼陪嫁,卻帶來了好手藝。紀家索性在門口支起了吊爐,開花豆之外還賣芝麻燒餅,整得四甲整條胡同都是香噴噴的。舅舅說,他一看見打燒餅的張金枝就想起姐姐來。猛一看,張金枝和母親還真有點兒像,這大概也是老紀有意挑的。張金枝子孫娘娘一樣一個接一個,給老紀生了無數孩子。我跟著母親回娘家,晚上到老紀家串門,只看見台階一樣挨肩高的一群孩子,在燈光下,圍坐成一個圈,擠擠挨挨地正給蠶豆切口。老紀見了我,兩手捧了一大捧開花豆讓我吃,我很矜持地捏了兩個。老紀說,敞開吃,管夠!

  我只是看那群孩子,都是一個模樣,個個長得像老紀。老紀的孩子們遠沒有老紀熱情,孩子們的媽張金枝對我和母親也愛答不理的。老紀把開花豆擱在鍋台上,張金枝說,人家是講衛生的。說著拿來一塊報紙墊在下頭,報紙比鍋台還髒,不知張金枝的衛生標準是什麼。老紀的孩子們沖我擠眉弄眼,甚不友好,他們的臉髒兮兮的,花狸虎一樣,拖著鼻涕,趿拉著鞋。我想,那時我要真成了老紀的孩子難道也是其中的一個?大概不會,母親畢竟不是張金枝。

  上個世紀七十年代,我在陝北農村「大有作為」地掙扎的時候,老紀的孩子們則都成了有用的人物:運輸公司的司機,副食店的售貨員,煤鋪的工人,街道辦事處的幹事……那時候物資匱乏,我往陝北帶了一罐子大油,是舅舅走老紀兒子的後門弄來的。我招工以後,那個當司機的還到陝西工廠看過我,舅舅托他給我帶了一瓶北京王致和的臭豆腐。

  我們活得不如人家。

  「改革開放」以後,老紀的兒女們出息更大了,我還在為三十、五十的稿費爬格子,那些人便已經發展到了「非等閒人物」的程度。開車的自己不開了,組織了計程車公司,當起了老闆;賣芝麻醬的搞起了外貿,大批地往日本、歐洲出口花生醬;賣煤的弄起了石油鑽探,陝北那些產油的井很多是他鑽的眼兒;辦事處那位到外國當了參贊……

  活得都比我精彩!

  沒當成老紀的孩子我真應該後悔。

  鴉窩裡出鳳凰,土堆上長靈芝,天下理無常是,事無常非。

  打亂母親生活軌跡,改變母親命運的是誰呢,就是狀元劉春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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