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2024-10-04 18:45:22
作者: 葉廣芩
天下夫妻輪得上狀元做媒的不多,且不說狀元本就稀少,難得的是這稀少的人群還與人說媒,這當然就更微乎其微了。京劇《狀元媒》是狀元給人做媒的一例,說的是宋朝柴郡主跟隨宋王去狩獵,被番邦掠走,多虧楊六郎奮戰群敵,救郡主得以生還。柴郡主以珍珠衫贈楊六郎,以示愛意。迴鑾後,救郡主的功勞被叫做傅丁奎的小將竊取,皇上主婚,將郡主許與傅丁奎。柴郡主不得已托新科狀元呂蒙正從中周旋做媒,說服皇上,最終如願以償。
《狀元媒》是戲,是杜撰的故事,而現實生活中,我父母的婚姻卻真正是由狀元做的媒,在北京的南營房曾傳為一段佳話。「男女非有行媒不相知名,非受幣不交不親」,本不相知的父母,由狀元做媒,走到了一起,執子之手,與子偕老。他們相攜著經歷了金家的日月,走向了平常,走向了衰敗,走向了人生的終點;淡出了後輩人的視線,化做了清風,了無痕跡。
在北京城內留下了「狀元媒」的故事。
提及母親,我不能不說說北京朝陽門外的南營房。南營房四甲57號,是母親的娘家,現在,那裡已經變成了一片居民小區,與北京眾多小區如出一轍的相似,如出一轍的陌生。那些低矮的灰瓦房沒了,成為了記憶;那些熟識的老街坊們也散了,無處查找了。上世紀八十年代我還回過那裡,去看望頭腦已不甚清晰的舅舅。儘管那時母親已經故去十幾年,南營房的街坊們見了我還在盛讚母親的婚姻,懷念從這裡走出去的母親,談論著狀元媒人劉春霖。
記得我最後到南營房的時候是個溫暖的冬日,舅舅陳錫元和他的朋友老紀正坐在小炕桌前喝酒,下酒的是老紀帶來的一包「怪味胡豆」,胡豆來自老紀兒子從四川出差回來的奉獻,在北京是一種新興食品。倆老頭兒喝得都有些高了,情緒有些不穩定,被某些悲壯的氣氛包圍著,引得炕上的黃貓也張牙舞爪的有些亢奮。我進門的時候,兩人都是眼淚汪汪的。
舅舅一見面就告訴我,南營房被劃入了拆遷範圍,開春這兒就將變成一片平地,陳列在朝陽門外幾百年的南營房將不復存在,將變成一片大樓。舅舅在說話的時候聲音低沉,喉嚨里壓著痰,很簡單的事半天才說清楚。屋內的生鐵爐子泛出煤煙的氣息,有點兒嗆人,南窗污濁的玻璃閃爍著歷史的辰光,不是沒有擦拭,是壓根兒就擦不出模樣來了。推溯玻璃的歷史,年齡肯定比我要大,母親在做姑娘的時候曾經將它們擦拭得晶亮,一塵不染。現在兩個蒼老的人,在髒污的玻璃跟前,抿著缺牙的嘴在吃豆,伴隨著胡豆的還有一包用黃糙紙包著的豆製品——素雞。低劣的白薯干酒,從釘了銅鋦子的小酒壺裡源源倒出,兩個質地、樣式不同的酒盅,老舊的圖案,在酒的洇潤下顯得有些生動。紅漆的炕桌積滿了油膩,難尋本來面目;牆上掛著兩年前的盆景掛曆,頁面停留在夏日的八月。空氣中飄浮著塵埃,鐵壺裡冒著熱氣……這就是南營房,我母親的娘家。
我安慰舅舅說,拆了舊的可以住新的,新樓房有暖氣,有衛生間,清新亮堂。
舅舅喃喃地說,新缸哪有舊缸醃菜香……
舅舅念叨的是清末街頭小戲《鋦大缸》里的戲詞,說的是走街串巷的鋦大缸的匠人跟胡同大姐調情,唱「砸了你的舊缸換新缸」,大姐接下來唱「新缸哪有舊缸醃菜香」。
老紀將一顆怪味胡豆擱在嘴裡,眨了半天眼睛,嘴倒了又倒,說不出一句話。炸了一輩子開花豆的他,很難將怪味胡豆一語說清,說不清怪味胡豆就如同說不清他眼前的日子,說不清他那些穿喇叭褲、戴蛤蟆鏡的兒女們。他的兒女們先後都從各自的單位出來了,老紀到底也沒搞清他們扔了鐵飯碗,究竟要從事什麼職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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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跟舅舅談了安置父母骨灰的事情,老北京的風俗,這樣的事情必須舅舅來做主,沒有舅舅的首肯一切都不算數。明知道跟糊塗的老舅舅說了也是白搭,可是我不能不說。果然,舅舅愣愣地看著我,半天沒言語,大約是沒聽明白。末了他說,我不搬,他們在牆上防狼一樣畫滿了白圈,只能是嚇唬狼,嚇不著我。
老紀也說不搬,他要和我舅舅搮著,一塊為保衛南營房而戰鬥。
我說我說的不是拆遷,是我父母骨灰的安置,現在老兩口的骨灰還在家裡放著,總不是長久之計。舅舅這才問骨灰要安置在哪兒,我說西山。舅舅說西山不好,最好安置在東大橋南邊的芳草地,那兒是專門埋人的地方,離南營房也近,說我母親什麼時候想家了什麼時候就能回來看看。老紀說,芳草地如今早已不是墳地,成了學校了。再說,那過去的亂葬崗子也不是盤兒該去的地方,盤兒是有身份的人了。
他們說的「盤兒」,就是我的母親。母親小名叫「盤兒」,這是她臨終的前一天晚上告訴我的。
舅舅說,我姐姐嫁到你們家就是扔了,她再不是我姐姐了。
老紀說,西山風景好,有山有水,盤兒歇在那樣的地方,不虧。
我給老紀斟了一杯酒,恭恭敬敬地端過去。老紀穿著光板軍棉祆,身上滿是油漬和飯湯,酒糟鼻,老年斑,一雙爛眼圈,一肩頭皮屑,屬於典型的糟老頭子系列。老紀並沒接那酒杯,卻抓過我的手,用那皴裂的糙得像銼一樣的掌心小心地摩挲著,一股強烈的油膩味兒直衝我的鼻孔。老紀說我的手像母親,修長細膩,綿軟無骨。於是,爛紅的眼圈變得更加紅潤,如同沾了露水的桃花,閃爍在下午的陽光中。我有些別扭,按說老紀是長輩了,長輩的老紀這樣做是對晚輩的親切和疼愛,別說摸手,就是摸臉我也說不出什麼,可這會兒卻總覺得膩歪。
哪兒跟哪兒啊這是。
老紀說,劉狀元的媒做得好。我早就說過,盤兒命中注定要遇著貴人,人家該著走出去,活在南營房,生生兒就把她漚壞了。她走的時候,我往轎子裡塞了五斤炸開花豆,擱在她腳旁邊,給她壓轎。
舅舅說,人家正兒八經壓轎是用銀子的,哪兒有壓開花豆的。
老紀說,我不是沒銀子嘛。再說了,壓轎的銀子也不該我出哇,那是你的事兒,我算老幾!
兩個老頭兒開始抬槓,老紀說狀元劉春霖來南營房放定,連警察都出動了,害得劉狀元是隨著彩禮挑子一步一步走進胡同的。汽車根本開不進來,滿街的人都是看狀元的。舅舅讓老紀再不要提什麼「狀元」,說沒有「狀元」就沒有他「文革」兩年的牛棚和九次半的批鬥會。單位人都說他沒心眼,其實一回回的批鬥他都在小本上記著呢,誰也跑不了,有他算帳的時候。
我知道,舅舅那個「變天帳」總共寫了沒有三頁,還是他二年級孫子代筆的。其實大部分是交代,交代他在警察署當巡警的事。內中沒有別人,寫的全是他自己。「清理階級隊伍」一結束,本子就被他的兒子燒了,兒子不願意讓人知道他爸爸當過舊社會的警察。
老紀說,劉狀元不介紹你去當警察,盤兒也嫁不出去,生生地把盤兒拖在家裡當老姑娘。還是人家狀元看得准,不把你推出去就沒你姐姐的前途,狀元的這步棋走得高妙,非常人能比。大凡狀元都是被魁星點過的,魁星點斗,狀元是天上的星宿,不是一般凡人。
舅舅和老紀談論劉狀元,卻絕口不談我的父親,其實父親的名聲不比狀元小,父親是皇上的親戚,有著「鎮國將軍」從一品的頭銜。論和舅舅的關係,應該比狀元更近,狀元不過是個媒人,而我父親則確確鑿鑿是南營房的女婿。劉狀元在日本將投降的時候去世了,我的父親卻是活到了解放以後,還當了政協委員。
舅舅和父親的關係十分微妙。每回去舅舅家,我進門後舅舅都要往外看,看我後頭是不是還跟著父親,可每回都很失望。舅舅在我跟前肆無忌憚地說著父親的壞話,他說父親勢利刻薄、狡詐不仁,是個小人,這樣的人物是不得好死的。然而我卻沒聽到過父親說舅舅的壞話,自然也沒談論過南營房的街坊們。看得起也罷,看不起也罷,自母親過門以後,父親從未到過母親的娘家,這倒是事實。
父母親的婚姻談不上門當戶對。窮門小戶的母親,嫁入天潢貴胄之家,本身就是一個不和諧,更何況還是續弦。父親前邊的妻子已經有一幫兒女了,這讓母親一生都很彆扭。滿腹經綸的父親與目不識丁的母親在文化上反差極大,完全是失衡的。以這樣的差距作為婚姻的基礎,對母親來說,應該是一出悲苦戲的悠悠慢板,甭管說媒的是什麼狀元,甭管出嫁的場面是多麼的風光,日子還得自個兒過,歲月還得慢慢兒磨。清朝有律例,「良人奴婢相為婚姻,各離異改正,良自為良,賤自為賤」。雖然已經到了民國,但「柴門對柴門,木門對木門」在國人的婚姻觀念中仍舊是定式。
劉狀元做的媒當是一個特例。
我成年以後問過母親,問她對自己婚姻的感受。
母親說,好。
我說,真的很好?
母親說,真的很好。有什麼不好嗎?
我不能再問下去,再問下去將是一場糊塗的對話。母親為她衣食無憂的日月而滿足,為丈夫的溫和儒雅而陶醉;南營房的女兒思想簡單,沒有那麼多惆悵和矯情,沒有那「斷送一生樵悴,只消幾個黃昏」的自作多情。我的顧慮,都是文人心態,古人說得對,「人生識字憂患始,姓名粗記可以休」,世間真的沒那麼多麻煩。母親不在乎文化,母親在乎日子。
母親就是母親,南營房就是南營房。
可惜,我一直沒有機會跟父親談到他繁雜的多重的婚姻,如若有,我相信那一定是兩個文化人的交流。從父母完滿的婚姻結局,我體會了「恩愛」的含義,「恩」在先,是責任和義務;「愛」在後,是基礎和鋪墊。或許如母親所說,真的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