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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 翻過喜馬拉雅山才能到亞東

2024-10-04 18:40:19 作者: 羅鳴

  童孟候在1998年采寫發表的《浦江兒女的援藏足跡》的報告文學,現摘錄如下:

  我去亞東縣去採訪,越野車整整跑了6個小時,翻過喜馬拉雅山,才到達亞東。

  亞東縣縣委書記次仁塔傑拉著我的手,請我喝酥油茶。塔傑書記的弟弟旺堆,是拉孜縣的縣委書記,兄弟倆是日喀則的一對能人,是貧苦農牧民出身的領導幹部。談起在亞東工作的援藏幹部,老書記深深地嘆了一口氣:「唉,再過幾個月,俞凱豐他們就要走了,中央首長指出:藏族離不開漢族,漢族離不開藏族,相互學習,相互幫助,共同奮鬥。現在我們真的誰也離不開誰了,他們要走我真的捨不得。他們的家鄉是很發達富饒的,但是上海再好,他們也不說西藏不好,也不說亞東不好。我建議你到亞東的群眾中去,你一定能聽到許多關於援藏幹部的故事……」

  蓬珠和瓊吉的故事

  蓬珠的家在亞東堆納鄉桑木村,離縣城有100多公里的路,別說9歲的蓬珠沒見過什麼大世面,蓬珠的爸爸活了大半輩子,也只不過到縣城去過一趟,那還是1958年的事兒!

  蓬珠全家有11個人,她是第8個孩子,7個哥哥姐姐都沒上過學,唯獨蓬珠是爸媽的掌上明珠,破例地被送進村辦小學。不過,小蓬珠只念了幾天就失學了。實在是念不起,桑木村不但貧窮,而且閉塞,蓬珠的媽媽最遠的地方只到過鄉政府,更別說日喀則和拉薩。全村人祖祖輩輩過著不溫不飽的生活,臉朝黃土背朝天,一頂帳篷遊牧四季,從春季牧場到秋季牧場。

  

  沒吃過糖不知甜,小蓬珠念過幾天書,她想上學,她想念書!但是從此以後,她也只能和哥哥姐姐一樣,早出晚歸,割草,拿羊鞭,整天和山羊綿羊混在一起。

  瓊吉也是個小姑娘,比蓬珠還小一歲,8歲。她的家在上亞東鄉,當爸爸媽媽再也繳不起學雜費的時候,便讓小瓊吉背著書包退了學。小瓊吉不明白,上學了就認字了,認字了就聰明了,爸爸媽媽為什麼不讓她聰明?

  蓬珠和瓊吉做夢都不會想到,幸運之星將降落到她們身上。

  縣長俞凱豐和副縣長潘棟樑都來自上海青浦縣,他們多次回青浦聯繫西藏的希望工程有關事項,當他們來到青浦縣法院時,法院團委決定,由他們來負擔兩名西藏兒童的讀書費用——從小學一直念到大學,學習費用、生活費用,團委全包了。這兩個兒童請縣長和副縣長在亞東縣親自挑選。

  這兩個幸運的兒童便是蓬珠和瓊吉。

  好消息傳到桑木村,小蓬珠一聲不響地跑了,走了很遠很遠的路,終於找到了一泓最清澈的山泉,她把自己的頭髮和小臉蛋洗了個乾乾淨淨。老師說過的,小學生要懂清潔衛生。

  正在山上割草的瓊吉聽說她又可以上學,扔掉盛草的籃子,滿山遍野地跑,一邊跑一邊歡呼,鞋子掉了都不知道。

  俞凱豐和潘棟樑要親自到上亞東鄉、堆納鄉接兩位小姑娘,山村沸騰了,蓬珠的爸爸拉著俞縣長的手,一句話都說不出,只會流淚,只會哭。

  一個鄉親說:「上海奔布拉(藏語幹部的意思)在桑木村選小蓬珠去念書,這是她的運氣啊,謝謝,謝謝!」

  上亞東鄉像過節一樣熱鬧,牧民們家家戶戶都出動,有的獻哈達,有的倒酥油茶,更多的青稞酒獻上來,希望兩位縣長喝個一醉方休。

  俞凱豐很高興麼?不,他不能在村民們貧困失學時安然享受自己平靜的心境,他的心頭翻起了羞愧的浪潮。兒童們上學是天經地義的,可眼下只選中兩個兒童去念書,村民們已經感激涕零了。我當縣長如果不能讓絕大部分亞東的兒童上學念書,是我的失職啊!

  俞凱豐領著蓬珠,潘棟樑牽著瓊吉,雙雙回到縣城,當天晚上讓她倆在招待所洗了個澡——這竟是她倆平生第一浴!

  洗完澡又讓她倆看電視。啊呀,這個方方的黑匣子怎麼有人在說話在唱戲?蓬珠和瓊吉急忙躲到縣長們的身後,心口呼呼跳!過了好一會兒,又伸出小腦袋來瞧瞧電視機,山村出來的姑娘百思不得其解——這竟是她倆平生第一次當電視觀眾!

  通訊員進屋來,遞給俞凱豐一封信。

  哦,是得了B肝在家休養好一陣子的妻子陸金花的來信。

  「……小燕自你援藏去了亞東後,學習很不自覺,原來功課在全班數一數二,現在直線下降,馬上初中畢業要考高中了,這怎麼辦?我真急死了……」

  俞小燕是俞凱豐的女兒。

  俞凱豐默默地走到樓上,兩滴淚悄悄流到面頰……

  女人的眼淚多半是流給別人的。

  男人的眼淚則全部是留給自己的。

  我見到蓬珠時,她已經小學三年級了,要回堆納鄉路過縣城,恰好讓我碰上了。剛從鄉下把她接出來時,她還不會說普通話,看到俞縣長和潘副縣長就叫「爸爸」,如今她能聽能說普通話了。

  我問蓬珠:「功課好不好?」

  她羞澀地看了我一眼,笑著低下了頭。

  我問:「你的成績全班第幾名?」

  她輕聲回答:「第三名。」

  真是爭氣的孩子。我亂翻我的旅行包,總算翻出一包從上海帶去的檸檬茶沖劑:「蓬珠,送給你。」

  她沒有抬頭,仍然悄悄道:「謝謝。」

  棟樑躺倒的故事

  潘棟樑是青浦縣教委的紀委書記,身材魁梧,籃球打得好,桌球打得更出色,他教兒子打桌球,兒子一直打到上海市中學生第七屆運動會,學校獲得團體第2名,個人獲得單打第3名。

  潘棟樑到亞東縣擔任縣委辦公室副主任,從副處級到副科級,連降兩級使用。市委組織部姜秘書長說:「棟樑同志,希望你能想通。」

  潘棟樑回答得很誠懇:「我不是為了升職才到西藏來的,只想鍛鍊鍛鍊,成熟一點。」

  潘棟樑很沉穩,工作安排得有條不紊,他沒有一點情緒,能到青藏高原來工作幾年,是他最大的滿足。可是,他的腰開始有了「情緒」,先是酸痛,後是刺痛;先是硬挺著能坐一天,後來直不起來,只能躺倒在床。無可奈何,只能回上海檢查治療。

  瑞金醫院拍片顯示:腰椎間盤突出,壓迫腰部腿部神經,致使病人不能正常工作,需開刀。

  潘棟樑急了:「我不能開刀,腰椎開刀後就不能回西藏了,我是援藏幹部!」

  著名醫學專家李國衡教授親臨病房:「我為你推拿活血,然後採用土辦法——牽引,你看好不好?」

  40斤的大鐵砣吊在潘棟樑的腰裡,天天牽,日日拉,他不能動彈,天天這麼躺著,大小便都不能下床。夜深了,他悄悄流淚:已經整整躺了兩個月了,我這該死的「突出」不知能不能縮回去,我還要回西藏的呀!我潘棟樑不是西藏的棟樑,也該是亞東的棟樑;不是亞東的棟樑,也該是縣委辦公室的棟樑,我不能躺倒,我爬也要爬回去。

  70天之後,李國衡教授把潘棟樑從床上扶起來,奇蹟啊,腰不痛了,腿不麻了,潘棟樑又像過去一樣可以自由活動了。李國衡教授把一張醫院證明交給他:病情尚未痊癒,不宜去寒冷地區工作。

  潘棟樑說:「一個人只能被毀滅,不能被擊敗,我就是躺著也要重返西藏!」

  84歲的老母親眼睛快瞎了,每晚只能「聽」電視,她拉著兒子的手:「電視裡說西藏正在雪災,你還去啊?」

  妻子雪英道:「你回亞東,路上要5000公里,你是絕對不能顛簸的,顛一下,腰椎間盤又要突出了。」

  「我肯定要回去,躺著也要重返西藏。」

  他真的躺著回西藏,飛機上躺,到了貢嘎機場,上了越野車也躺,腰裡扎著寬腰帶。妻子雪英請了假,一路護送,按著他的腰,不讓它顛顫。豆大的汗珠從潘棟樑的腦門上沁出,腰部針刺般的痛,撕裂般的痛,折斷般的痛,可他沒有一聲呻吟。

  潘棟樑的身影又出現在亞東縣的縣城,他還是那樣高大魁梧,只是沒有過去那樣靈活。他的腰裡綁著厚厚的腰帶,一綁就綁了一年。

  一年後,縣委書記次仁塔傑向地委報告:「潘棟樑同志工作是有能力的,道德品質也很好,應該提到副縣長的位置上來……」

  我見到潘棟棵時,他當副縣長已經快兩年了。他不像上海青浦縣來的,倒像是從東北來的大漢,穿一件風衣,高高大大的,大大度度的。我問他:「有後顧之憂嗎?擔心兒子嗎?」

  「老子不必樣樣都手把手教兒子做,老子在幹什麼,兒子都看在眼裡。」他一轉話題:「你聽說過十八軍和老援藏幹部的一句名言嗎?這句名言叫作——在西藏躺著也是一種奉獻。你聽說過嗎?」

  我琢磨:潘棟樑說他「躺著也要重返西藏」,大約是受了那句西藏名言的啟迪吧?或者說是那句西藏名言的繼續。

  阿桑村「出美女」的故事

  阿桑村很小很小,只有18戶人家,可是阿桑村的名氣很大很大,大到國外都知道。阿桑村離不丹只有幾公里,近代100年間,亞東是對南亞諸國貿易往來的重要口岸,也是文化交流的咽喉要道,阿桑村就是這條古商道上的驛站。過去,一隊隊南來北往的馬幫經過,都要在這兒歇歇腳,都要在這兒談生意,搞貿易。

  阿桑村很小很小,總共幾十幢木頭房子都搭建在山路旁,一目了然,可是阿桑村山清水秀,滋潤了一代佳人。亞東縣流傳著一首美麗的歌謠:「亞東最美的姑娘在下亞東,下亞東最美的姑娘在仁青崗,仁青崗最美的姑娘在阿桑村。」來來去去的商人願意在此駐足,看一眼美麗的藏族姑娘,也是「景點」之一。

  可是,美麗的阿桑村一直沒有電,祖祖輩輩只能靠爐膛的柴火和暗幽幽的酥油燈來打發一個又一個長夜。

  亞東縣副縣長徐建國和鄉鎮企業局局長倪道根來到阿桑村,他倆周密地調查了這個邊陲小村在邊境的地位,細緻地估算了阿桑村對外貿易的潛力,悉心傾聽了阿桑村老百姓希望通電希望光明的呼籲。然後,他倆承諾:向上海金山縣求援,千方百計讓阿桑村通電。

  徐建國和倪道根都是金山來的援藏幹部,他們對自己的承諾有點把握。

  金山縣聽說要幫助藏族人民樹電桿、架電線、通電源,非常慷慨,出資15萬元。

  鼓舞整個阿桑村的架線工程啟動了,徐建國和倪道根關注著每一天的進程,國慶節的前一天,全部電線桿豎起,線路接通,阿桑村舉行了隆重的慶祝通電儀式,同時也慶祝1995年的國慶,漂亮的阿桑姑娘走出村寨,跳起群舞;歡快的阿桑小伙子唱起讚歌,把一條條潔白的哈達獻給援藏幹部。

  暮色降臨,月亮爬上山坡,阿桑村安靜下來,大家等待著那光明的一刻。俞凱豐一揮手:「通電!」電閘一合,頓時,阿桑村一片亮光,阿桑村沸騰了,盼了幾輩子的電,今天終於由上海援藏幹部送來了,阿桑村從此告別黑暗,阿桑村百姓永遠也不會忘記這美好的一刻!

  亞東縣貿易局局長、援藏幹部劉建宏陪我到阿桑村去看看。小劉告訴我,從拉薩到亞東,必須辦理邊境證,從亞東縣城到阿桑村,要經過幾個木材檢查站,因為這一帶樹木茂盛,有許多原始森林,不允許亂砍濫伐。

  阿桑村家家戶戶的房子都在山道邊,那房子和定日縣拉孜縣的土坯房不一樣,全都是木結構,木門、木窗、木牆,家家都有小閣樓。可惜,我在阿桑村沒碰到漂亮的姑娘。

  劉建宏局長不知是勸慰我還是幽默:「現在當地的老百姓都說,阿桑村最美的美女就是電姑娘……」

  夢想口岸開放的故事

  亞東縣縣長俞凱豐是一個有魅力的男人。

  「魅力」的內涵是模糊的,它有時是一種習慣,有時是一個手勢,有時是一種濃濃的家鄉口音。

  俞凱豐在大學裡念的是經濟管理,後來再攻讀國際貿易專業的碩士研究生。俞凱豐在家鄉是練塘鎮鎮長,長期從事經濟管理。俞凱豐最感興趣的是國際貿易。

  俞凱豐所在的亞東縣邊境線漫長,共有41條山口通道。其中乃堆拉山口21世紀初已經開通,是被公認的最佳通道。亞東縣早在清朝末年就已經是西藏邊境貿易的最大口岸。1962年,中印關係惡化,亞東口岸全面關閉。然而,邊境線兩側的邊民仍然相互來往,以1994年為例,民間貿易來往達5133人次,成交額達388萬元人民幣。

  俞凱豐在亞東任職最大的夢想是口岸重新開放,口岸開放就有了國際貿易,有了國際貿易他學的專業知識就可以有用武之地,口岸開放才能使亞東縣徹底脫貧快速致富。

  人是需要用優越感來支撐自己的事業的。

  什麼是責任?責任就是對自己要想去做的事情有一種執著的愛。

  俞凱豐把縣政府的各級幹部叫到一起,暢談他的「立足口岸開放」設想:「我們大家一齊來算算,算一筆帳,從亞東縣縣城到乃堆拉山口只有31公里。從乃堆拉山口到印度的加爾各答,全程也只不過500多公里。現在西藏外貿都從天津港出去,拉薩到天津,貨物還沒出關,就已經跑了5000多公里。一旦口岸開放,500公里合算?還是5000公里合算?這是明擺著的。我們亞東區位獨特,天津不可替代,西藏其他口岸也不可替代。你們算算對不對?」

  俞凱豐點起一支煙,深深地吸了一口,煙從他的鼻孔里慢慢瀰漫開來,他繼續道:「是的,亞東素有『西藏小江南』之稱,氣候在西藏來說算好的,但是從長遠看,農牧業生產的潛力不大,不可能成為經濟打翻身仗的支柱產業。那麼亞東的工業呢?工業也比較薄弱,市場有限,產品為數也不多。振興亞東經濟首先應該從打破封閉局面開始,立足口岸的恢復開放,走以貿興邊之路。目前,我們應該大力發展第三產業,包括娛樂、餐飲、商業和交通運輸,第三產業一定要在口岸開放之前大力發展,否則我們就會措手不及。你們說對不對?」

  俞凱豐關於亞東發展經濟的思路,得到了縣四套班子的全體領導的確認,亞東縣按照這個思路行動起來,俞凱豐自己也行動起來,跑拉薩,跑日喀則,跑樟木,跑上海,聯繫項目,籌措資金。

  一次,俞凱豐坐著越野車到拉薩去,一輛迎面而來的小車違章行駛,撞翻了越野車,車身打了幾個滾掉在路邊溝里,四個車輪朝天,俞凱豐從車裡爬出來時滿頭滿臉是血,送到醫院,頭上縫了8針,但他纏著繃帶仍堅持每天上班。

  西藏神峰邊貿公司成立了,還在上海設立了分公司,公司至1997年實現利稅20萬元。

  1500平方米的邊貿大樓已經竣工,它成為亞東縣最高最漂亮的建築物。大樓周圍的小攤小販全部牽入小商品市場,城容城貌一下子變了樣。

  大富豪娛樂城開張了,溜冰成了亞東人時髦的娛樂活動,原來別說是玩,連見都沒見過。

  養雞場建立起來,幾千隻雞開始下蛋,最大的雞有6公斤重。今後走青浦縣大盈鄉大盈鴨的飼養思路——雞放到藏民家中去養,飼料由養雞場統一配製。雞養大了,生蛋了,再賣給養雞場,使每家每戶都富起來。

  新的旅館開業了,這是居委會改建了閒置的禮堂而新建的,600多平方米租出去,年收入達十萬元。

  縣內最佳旅遊線路確定了:多慶湖——卓木拉日雪峰——康布溫泉——東嘎寺——噶舉寺——邊境原始森林。

  亞東縣的財政收入以每年50%的增幅向上翻,亞東人民得到了實惠。縣城所在地的下司馬鎮被評為全國村鎮建設先進單位。這個先進單位來之不易,全國68家,西藏僅此一家。

  俞凱豐靜靜地等候著邊境口岸的重新開放,他已經站在口岸邊境貿易的最佳起跑線上,只等一聲槍響……

  我是在俞凱豐的休息室里採訪他的,只見牆上掛著一對條幅,上寫:「情系浦江、功建高原」。

  「你在亞東工作這幾年,你自己滿意嗎?」

  俞凱豐搔了搔已經花白的頭髮:「怎麼說呢,我和5位上海來的同志,總算是找到了援藏幹部和藏族幹部經濟發展思考的最佳共同點,找到了上海和亞東經濟優勢的最佳結合點。」

  「回到上海之後想幹什麼?」

  俞凱豐半是認真半是玩笑地回答:「聽從組織安排。如果組織不安排我,我就開一家飯店,店名叫援藏飯店。」

  哦,西藏已經沁入到他的每一根血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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