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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章

2024-10-04 18:38:34 作者: 柳建偉

  黃昏的時候,林苟生走進了白劍的房間。他是來給白劍報喜的,還沒說話,已經淚涕橫流了,抖著手裡一沓黃黃綠綠的紙,顫著聲音道:「得救了,得救了,三妞得救了,我也得救了!這是全身CT檢查報告,這是核磁共振檢查報告,這是肝功能檢查報告,這是尿樣檢查報告,這是婦科檢查報告,這是血常規檢查報告,一律正常,一律正常,能做的都做了,一律正常。三妞的一切都正常!蒼天待我林苟生不薄呀。」白劍笑道:「看你喜成啥樣了!她答應沒答應嫁給你呀?我可最關心這個大問題。」

  林苟生揩揩眼淚鼻涕,孩子氣地笑著,「我不大好意思再提這件事。三妞倒是表了一個小態,在廣州看了這些化驗、檢查報告,哭了大半天,說這回可以給我生個兒子了。」白劍搗了林苟生一拳,「你做的包子,皮還是太厚。老林,你就要幾喜臨門了。我賣包子,連皮都不要。李金堂就要完蛋了,調查組這兩天就會針對申玉豹的指證和錢全中妻子的旁證,對他的問題立案調查。你窩了幾十年的這口惡氣,眼看著就能吐出來了。」林苟生呆呆地看著白劍,半天不說話。白劍沒想到林苟生聽了這個大喜訊會是這種表現,不解地問:「老林,你這是咋啦?不高興?」林苟生抹了一把眼淚,又仰著臉道:「蒼天真待我林苟生不薄,能在有生之年看到李金堂也能有今天呀!我高興,我高興得不知該咋說。我咋突然間笨嘴笨舌了呢?我,我,小兄弟,咱跟你商量個事中不中?」白劍道:「你說吧。」

  林苟生躊躇了一會,說道:「照理,苟生得到這個大喜訊,該大醉三天。再照人之常情,苟生也想藉此機會揚揚名,讓龍泉人也知道知道俺也是扳倒李金堂的大功臣,出出憋了三十多年的鳥氣。再照理呢,欽差前來辦案,辦完了案,總要將辦案中枝枝節節都曉喻天下。這也是我出氣的好機會。小兄弟,我想跟你商量的,就是想讓你幫俺掩蓋住這一層。為了三妞,我不願藉機出這個名。如果她要知道是我提供了那麼多帳目才開動了整倒李金堂的大工程,後果很難設想。李金堂是三妞的救命恩人呀!你要向上寫摺子,就把我幫你查帳的事輕輕一筆抹了算了。我,我實在不敢冒這個險。」白劍沒想到林苟生會說出這樣一番話,沉思很久才道:「我可以這麼做。可是,要是把你的大功抹去,不是我朝自己臉上貼金嗎?本來是明明白白的事情,寫成含含糊糊的,實在不合我的個性。」林苟生作個揖道:「你就答應了吧,答應了吧。」白劍聳聳肩,兩手一攤道:「這要一查出來,可是個大案。你錯過這個揚眉吐氣的機會,以後再也沒有了。實際上,瞞過三妞一時,也就對了,沒必要把你一筆抹殺。」林苟生忙又央求著:「我心甘情願當這個無名英雄。這口鳥氣咱偷偷地出,這好心情咱偷偷地享受。你就滿足老哥這個小小的願望吧。實際上,走到大街上,我就估摸著你們已經要動李金堂了,要不,為啥要求組織收看重要新聞。」

  白劍忙問道:「中央最近沒啥大事情,為啥要組織看新聞?」林苟生收起那沓紙,「三妞還在家等我吃飯哩,我先回了。不是中央台的新聞,是組織看龍泉縣的新聞,要不然,我也想不到李金堂倒霉這件事。」

  林苟生離開一會兒,劉清松和龐秋雁拎著一包東西敲開了白劍的房門。白劍看見一臉春風的龐秋雁,開玩笑道:「今晚用不用我在門口放哨,你們好好慶祝慶祝。」龐秋雁鎖上房門笑道:「我們領了執照的,睡在天安門廣場,也合法,只是不想張揚罷了。」劉清松坐下說道:「白兄,第一個戰役已經打下來了,不喝一杯,這喜氣也憋得心裡難受。動靜鬧大了,人家又會傳成我們喝慶功酒。正巧秋雁來,咱們先小範圍消受消受。」龐秋雁從包里拿出了酒和涼菜,笑道:「沒有熱菜,先委屈你們一回。等你們凱旋柳城,咱們去海鮮大酒樓吃生猛海味。」

  三個人開了茅台酒,用茶杯分了喝著,說著,笑著。中央台的新聞聯播過後,電視屏幕上現了一行字:現場直播李金堂副書記電視講話。白劍驚叫一聲:「他不是還躲在醫院嗎?」劉清松扭頭怔了一會兒,走過去動動音量開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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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畫面上出現了李金堂的上半身,披著人們熟悉的那件半舊軍大衣,一臉胡碴兒,一臉倦容,可雙眼炯炯有神。李金堂輕輕咳了一聲,作了個開場白:「全縣八十四萬父老鄉親們,你們好!我剛從醫院的病房趕到這裡,想借這個機會,摸著心窩子,給你們說說心裡話。」話鋒一轉,切進了主題:「大洪水過去十幾個年頭了。幾個月前,中華通訊社一個叫白劍的記者,寫了一篇 《洪荒作證》 的文章,幫咱們翻開了這本舊帳。由於他翻帳的方法有問題,又沒有全面反映出當年龍泉大洪水前後的事實,縣委、縣政府、縣人大、縣政協,代表你們,要求雜誌社和這位記者就他們傷害全縣人民感情的事給個說法。這場官司打到了中央,十天前,中央和省里派了聯合調查組已經進駐龍泉,調查這件事情。誰是誰非,我相信,你們也相信調查組最後會得出一個正確的結論。

  「按說,有中央和省兩級調查組在龍泉,也用不著我用這種方式講這個話了。你們都知道,龍泉當年的救災工作,已經驚動中央派來了欽差大臣,本用不著我們再多嘴多舌了。我用欽差大臣這個詞,是想讓全縣哪怕是目不識丁的人也能明白,調查組像欽差大臣一樣,不會冤枉一個好人,也不會放過一個壞人。我們全縣八十四萬人,都是無條件地信任這些欽差大臣的。為什麼還要講這個話呢?這要牽扯到劉清松同志。在你們眼裡,劉清松同志是官復原職,重新當了咱們縣的第一書記。同時,我還要告訴你們,他也是兩級聯合調查組的一員。劉清松前一段是為了什麼丟的官呢?我必須給你們說說清楚,哪怕我因此受到黨紀處分。按規定,是不能公開真正原因的。劉清松同志被暫時免職,是因為他沒經縣委常委討論,擅自做主給白劍的文章蓋了公章,並簽了情況屬實的意見。大家大概還沒有忘記縣麥飯石礦冒頂砸死砸傷二十幾個人的重大惡性事故,你們也不可能忘記,因為那些不幸的礦工還屍骨未寒哩。因為這件事,劉清松同志受到行政記大過處分。總而言之,劉清松在咱龍泉是翻了船、栽了跟斗的。我這麼說也是為了通俗易懂。如今搞經濟,出了婁子,行話叫交學費。劉清松同志這兩筆學費數目多大,大家心裡可以掂量,無形的一筆,是嚴重傷害了全縣人民的感情,有形的一筆是十四條人命。當然,他只負領導責任。

  「有劉清松這樣的同志在調查組,今天這個話,我就不能不講。當然,我這麼說,絲毫也沒有埋怨上級把劉清松吸收進調查組的意思。幾十年來,龍泉上上下下都沒有犯上的毛病。我以人格和黨性作保證,負責地講出下面的判斷:劉清松同志近來策劃布置的事,大半調查組的主要人員並不清楚。」

  劉清松呆呆地坐在那裡,臉色變得蒼白起來。龐秋雁指著電視屏幕罵道:「真他娘的奸!這也不過是迴光返照,立了案,把你監視居住了,看你還咋蹦咋跳!」白劍托著腮,目不轉睛盯著屏幕道:「他究竟想幹什麼?是想把水攪渾,轉移調查組的視線嗎?可惜已經遲了。」劉清松一臉沮喪,一拳砸在沙發上道:「真不該存婦人之仁!抓了他,就是親手斃了他,事實也會證明沒抓錯,沒殺錯。不該再給他提供這個機會呀!」

  這個時候,歐陽洪梅也正在家裡和兩個徒弟一起看電視。「婁阿鼠」叫著:「乖乖,不得了,竟把政治鬥爭搬到台上演了,過癮,過癮,往後就有得看了。」李玲瞪了「婁阿鼠」一眼:「你懂個屁,瞎評價!」歐陽洪梅冷笑道:「這是他的拿手好戲,精彩的還在後頭呢!鬥成啥樣且不管,小山子怕能活下去了。」

  李金堂接著說道:「最近龍泉地面上發生的事情,上了年紀的人都不陌生。文化大革命中,龍泉就是這種亂法,告密、匿名信、嚴刑逼供。你們也都聽說了,最近幾天裡,舉報材料已有上萬份。可與大洪水有關的有多少呢?剛才有同志告訴我:只有一百二十多份。剩下的都是些什麼?我也不大清楚。就這一百二十多份材料中,已經有兩份是蓄意陷害。這種整人的方法,也不是劉清松同志發明的。舉報箱,在唐朝武則天時已經發明了,千百年來,盛世明君用這種法子的很少。為啥?它能把本來可以在心中化解的仇恨引逗出來,壞人性情。我在龍泉縣為官四十來年,深知我們這方水土能養什麼人。它可能養出江洋大盜,可它自己不會生出蠅營狗苟的告密者和誣陷者。我看見這種敗壞民風的事,感到非常痛心。

  「有的人明知這種後果,為什麼還要用這種歹毒的辦法,不惜代價搞這種舉報呢?經過那場大洪水的龍泉人,都知道我當年是龍泉抗洪救災總指揮。他們的目的是為了搞出一個能轟動全國的大貪污案。他們認為我這個總指揮當年曾侵吞了一大筆救災款。所以,我今天就必須講這個話了。父老鄉親們,金堂是個什麼樣的人,你們心裡最清楚。正因為我百分之百地相信你們的眼力,我才決定借這個機會,把這件事的來龍去脈講清楚。

  「申玉豹這個人,你們有的人知道,有的人不知道。他是全縣個體企業家中的風雲人物,半個多月前死於意外事故。生前,他決定把自己的全部資產,捐給龍泉建一所學校。讓我感到幸運和慰藉的是,在劉清松同志復職前,縣裡已經決定用申玉豹捐贈的近一千萬,辦一所榮昌中學。這個學校的建成,意味著我縣中學普及率將會提高三個百分點。前一段傳說是我和英國人談判的成功,才為龍泉留下了這一千萬,這種說法實在太抬舉了我。我認為能留下這座學校,是全縣人民努力的結果。不扯這麼遠了。我向全縣父老鄉親公布一件事:申玉豹死前,曾留下一份證言,講我曾在他名下存過一百零八萬巨款,後來錢全中取了這筆錢給了我。我的工資每月不足四百,不吃不喝不穿不用,積一百零八萬,最少需要兩百年。如果我真有這筆錢,不是貪污,就是受賄。要是說我這些錢是受賄得來,有點站不住腳。為啥?前年我曾搞過一次收禮、受賄曝光,十五天裡,我收到的財物,價值人民幣兩萬四千元。我在這裡還想公布我和申玉豹的一點私人交往。我和他爹算同時代人,有過一些素樸的友誼,因為這個原因,在玉豹的事業中前期,我曾給過他一些力所能及的支持。玉豹偷稅漏稅的事情被揭出來後,為了全縣人民的利益,我力主對他重罰。前後兩次,共罰他一百二十萬。這一百二十萬作為縣財政收入的一部分,已經作為工資發下去了。

  「劉清松同志隨調查組來後,突然間提出不能排除申玉豹是他殺。意思呢,我也明白,懷疑是我殺他滅口。錢全中曾經我引薦,當過申玉豹的副總經理。經公安機關複查,確認錢全中是去年秋天殺害吳玉芳的兇手。正在通緝錢全中,他的屍體在他老家的白龍潭裡被發現了,法醫的解剖報告作的結論是自殺。劉清松同志卻認為可能是他殺,最少也是個被逼自殺。意思呢,我也明白:還是懷疑是我殺他滅口。劉清松認為的那個殺害申玉豹的兇手前幾天已經被抓到了,他的名字叫李小山,曾經是申玉豹的伴讀。我今天把他也帶來了,讓全縣父老鄉親見見劉清松同志眼裡的殺人犯。請攝像師把鏡頭對準李小山。」

  屏幕上出現了睡在擔架上的小山子,嘴臉都腫了,額頭上有兩處紅傷,一個輸液架放在擔架旁邊。李金堂走過去,揭開了白色的被子,小山子渾身上下都是青紫,在低低地呻吟著。李金堂又道:「請攝像師讓父老鄉親們看看前些日子李小山剛剛返校讀書時的照片。」畫面上出現了歐陽洪梅見過的那個小山子,一臉清純,嘴角微微上翹,身體還沒長出來成熟男人的線條。「婁阿鼠」又叫著,「乖乖隆咚的,這又是唱的哪一出?殺申玉豹?申玉豹做個鬼臉能嚇掉他的魂兒!」李玲拉了一下歐陽洪梅,「洪梅姐,你說這小山子還有救嗎?他有作案時間,又有錢和物這些證據。他怎麼會殺人?政治實在太可怕。」歐陽洪梅死死盯著電視屏幕,沒有馬上回答。

  李金堂蹲在小山子身邊,「父老鄉親們,這位學生像不像個殺人犯呀?」低頭問道:「現在是現場直播,你說說,你認不認識我李金堂,是不是有人逼你殺了申玉豹,你是不是貪財害死了申玉豹?」小山子微睜著雙眼,艱難地說:「我只在電視上看見過你……沒人要我殺申玉豹,東西和錢是申總經理送、送的……音響是讓我學洋文……錢是幫我復讀……表是讓我壓壓土氣……上大學找老婆……打死我……也是這些話。」李金堂又低頭問:「小山子,劉書記和白記者昨晚去審訊室,劉書記都作了啥重要指示?」小山子道:「坦……白從……寬,抗拒從……嚴……讓警察……動腦筋……想……辦……法。」

  李金堂大口大口喘著氣,再說話時已伴著手勢,「父老鄉親們,儘管有人逼我們的刑警違犯紀律對小山子行刑,可他們自始至終沒人動小山子一指頭。他們已經聯名寫了辭職報告,準備讓劉清松大人批准。可是這樣一個重要的嫌疑人,出了差錯,劉大人不是要誅滅他們九族嗎?今天上午,他們把李小山送進了東大監,這些傷是同監獄的犯人打的。如今,錢全中的屍體還在解剖室放著,因為有的人還要從屍體上找出他殺的蛛絲馬跡。」

  歐陽洪梅突然搖頭冷笑道:「左右逢源,八面玲瓏,劉清松和白劍怎麼能……你就不會敗一次,你也該嘗嘗失敗的滋味。這太可怕了,太可怕了!他撐住了你劉清松,你又能怎樣?同歸於盡的打法,白劍你敢用嗎?你也該敗一次了。」李玲看著激動得渾身發抖的歐陽洪梅,不敢說話。

  李金堂有力地把手一揮,聲音驟然間變得高亢激越起來,「龍泉八十四萬父老鄉親們,金堂與你們榮辱與共四十來年了,有人這樣別有用心想攪亂龍泉,我一千個不答應,你們一萬個不答應!」突然間,他左手按住胸口,身子節律性地抖動著,嘴一張一閉,張著張著,一口鮮血噴了出來。

  三妞驚叫一聲,跳下床,把臉貼近電視看,嘴裡叫著:「鏡頭往左一點,往左一點,他朝左邊倒的。」扭頭指著林苟生說:「剛才你不是說這都是演的戲嗎?李書記咋會吐了一口鮮血?」林苟生皮笑肉不笑地解釋說:「我也是聽人說的,說李金堂這些時是在醫院裝病,鬧了半天他是真有病。你看,你看,他又站起來了嘛。」

  李金堂用力推開身邊的護士,很吃力地笑了一下,「父老鄉親們,這是老毛病了,不要為我擔心。說起來,這個胃出血的病根還是大洪水時落下的。那一年,我住了七次醫院。這些咱們今天就不說了。我是當年龍泉縣抗洪救災總指揮,應該對那時候龍泉發生的一切事情負責。事隔十幾年,金堂還是可以面對你們,說一聲:我問心無愧!金堂今天抱病出來跟大家見見面,目的只有一個:希望龍泉能回到正常的生活軌道中去。既然那筆帳已經翻開了,那就應該由我這個當家的總指揮給人家個說法。為了龍泉能夠沿著中國特色的社會主義道路走下去,我個人不計榮辱,也不慮生死。如果龍泉就這麼被搞亂了,我死不瞑目。既然白記者翻出的是經濟問題,既然調查組來查的是經濟問題,既然已經有人也提出了我的經濟問題,那麼,我也只能面對這個經濟問題。我在龍泉縣縣委副書記的位置上,已經幹了三十二年三個月零六天了,我深知這種亂法對龍泉有百害而無一益。當年的大洪水也好,改革開放這十幾年也罷,官員們的工作、政府的工作難免有不盡如人意的地方。白記者白劍的父母是咱縣的育種專家,當年也死在大洪水中。對這樣的有功之臣,政府事後給予的哀榮實在太少了。這是政府的失職,也是我李金堂的失職。現在,兩級調查組還在龍泉,劉書記力主設置的舉報箱仍在各個鄉鎮掛著,我請求當年受過委屈的父老鄉親不要再搜腸刮肚去尋當年張三、李四的不是了,都把主要精力放在回憶我李金堂當年的過失上來,誰要看見或者聽說我李金堂拿了一分錢私用,你們就往欽差大臣那裡反映。一百零八萬,這可是能撐滿一隻麻袋的巨款呀!如果你們害怕這些舉報箱也會堵塞言路,我懇請調查組就這一百零八萬進行公開調查,痛痛快快說個小蔥拌豆腐,儘快把這一頁翻過去。不能再亂了,上蒼賜給咱們八十四萬人這三千二百平方公里的土地,咱們就有責任也有信心在這裡建出一片太平盛世。我的話完了,謝謝大家。」

  林苟生心裡暗自嘆服:這才是大玩家,大玩家呀!三妞嘴裡哼著歌,走過去把電視關了。林苟生心裡在想:小兄弟,這個電視你看了沒有?人家大包大攬讓你們搞公開調查,苟生實在沒法再幫你什麼了。難道這一百零八萬真是申玉豹栽出來的?三妞笑著問道:「苟生,你在想啥心事?我早說過,李副書記是個好官。你沒聽人說,龍泉都是他的龍泉?他自己的龍泉,他再貪污,理上也說不通。」林苟生心裡一顫:八十多萬人都這麼想嗎?三妞蜷在床上,翻看著那些檢查報告,看了一會兒,紅著臉喊道:「苟生,你說這些結果不會寫錯吧?」

  林苟生驚喜得朝後退了兩步,瞪著眼睛張口問道:「三妞,你,你喊我啥?你喊我苟生?你在廣州說的話不是玩笑?你,你不再管我喊乾爹啦?這是真的?」三妞跪在床上,自言自語道:「我知道這些結果沒寫錯,可就是不敢信。苟生,你不知道我心裡在想些啥。咱們這一對苦人兒,竟也能熬出頭。」林苟生試了幾試,捉住了三妞的手。三妞仰著俏麗紅潤的臉,顫巍巍地說:「沒在廣州給你更好,又等這幾天,等到期上了。苟生,走了這麼多彎路,我現在真的很想很想當媽了。今晚,你今晚就要了我吧,把我當個新娘子要要吧……」

  林苟生跪在三妞對面,嗚咽起來。

  白劍和劉清松抽了一夜香菸,天快亮時還沒有找出應對這種局面的良策。龐秋雁急了,站起來道:「用不著這樣驚慌,如今進攻的一方還是我們嘛。憑李金堂一場苦肉計,就能改變他落水狗的身份?他敗壞你的,只是一點點聲譽,你要贏了,能開除他球籍!設舉報箱的事,事先你也請示過王組長,和文化大革命扯得上嗎?小山子的事,你一點責任也沒有,出問題也該由公安局長負責,你不過是命令他儘快審問而已。如今他自己提出來要公開調查,立案只能更快些。到時候,他最多能落個認罪態度較好。他在龍泉四十年,還愁沒人揭發他?」

  劉清松不耐煩地打斷道:「娘們兒家,瞎說個啥!上次為林肯車,吃的虧還小嗎?」龐秋雁怔了一下眼圈就紅了,忍了幾忍,才委屈地說:「不是看你們作難嗎?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劉清松也站了起來,「你以為公開調查對咱們有利嗎?錯到家了你!如果沒有殺父之仇,奪妻之恨,誰會去上台提供有力的證據?他這樣害怕舉報箱,證明我的判斷是對的。不看見抓些小魚小蝦,那些掌握李金堂貪污罪證的人能放心把證據放進舉報箱裡嗎?沒想到他會來這一手。」白劍嘆道:「秋雁,清松的分析很有道理,看來,是我前些日子猶豫不決,才導致了今天的不利局面。這是一個可怕的對手,把人心都揣摸透了。沒想到一個縣級幹部,也能這麼漂亮地運用敗中求勝的策略。他在電視上一露面,又給那些掌握證據的人增加了無形的心理壓力。」龐秋雁道,「那,那是不是一點辦法也沒有了?」白劍搖搖頭,「弄得不好,這種公開調查,會被他利用,把他又塗一層金光。」

  劉清松冷冷地說:「沒那麼容易!省里為了向中央有個交代,早下決心扔掉龍泉這個包袱了,這個前提我們不能忘了。白兄應儘快和你們社領導取得聯繫,讓他們再想法給調查組和H省委施加點影響。要讓調查組完全站在我們的立場上,先去了他的合法身份,這樣就能驅散掌握證據那些人心理上的陰影。在龍泉一年多快兩年了,我自信能把握住龍泉中層幹部對李金堂的心理,順從慣了,也就敢怒不敢言了。必須先設法把他拘留起來。白劍,咱們還得咬緊牙關,一鼓作氣幹下去。」

  李金堂表現出來的極端自信,泄了白劍大半的氣,他長吁一口氣道:「談何容易!這種現場直播他能不露聲色地搞起來,拘留他,誰去執行呢?」劉清松忙道:「指望龍泉公安局抓他,無異於痴人說夢。只要調查組認定了申玉豹的指證,完全可以調動省廳甚至公安部直接派人抓走他。」龐秋雁敲著邊鼓道,「白劍,清松進這個調查組,不容易,說話對王組長的影響力,他十句頂不了你一句。你把龍泉封建土圍子的現狀給王組長好好描述描述,他肯定會信的。」

  三個人正在說著,有人來敲門。妙清和調查組的黃統計站在門口。黃統計一臉肅穆,看著白劍道:「老白,王組長讓你到龍泉街上四處走走。他說你們韓副社長交代過,你還兼調查組隨組記者。龍泉又出了新鮮事,王組長想讓你寫篇稿子發回去。」白劍問道:「出了啥事了?」黃統計沒回答,看看劉清松和龐秋雁道:「昨晚的電視,我們都看了。王組長要我當時就找你。我以為你們燕爾新婚,會找個安靜地方住一夜,早知你在老白這裡,我就過來喊你了。」劉清松趕緊追問:「王組長起床了嗎?」

  黃統計道:「他上沒上床,我不敢說,他最多只睡了一個半小時。三點半,我們的賓館已經叫馬齒樹的兩千靜坐群眾包圍了。你聽,外面也有了喧鬧聲,要是我沒猜錯的話,這又是一隊人馬。」龐秋雁說道:「他們怎麼敢聚眾鬧事?」黃統計淡淡一笑,「這不叫鬧事,他們在正常行使自己的民主權利。憲法對此有明文規定。我們已經在王組長的帶領下,去了三個地方,一個是我們住的松鶴賓館的四周,一個是縣委大門外廣場,另一個是縣政府大門外馬路上。他們進行的靜坐、絕食、遊行示威,事先都寫了申請,並得到了公安局的批准。」劉清松摸出手帕擦了擦額頭。黃統計用略帶埋怨的口氣說道:「劉書記,你怎麼沒告訴王組長,那個馬呼倫是人大代表呢?這件事已經弄得調查組十分被動了。眼下這種局面,你要儘快想辦法控制住。」車轉身要走,又扭頭補充道:「這是王組長的意思。眼下只有兩條路可走,一是無條件釋放馬呼倫,這條路萬不得已時,也只能走;一是儘快通過正常程序罷免馬呼倫龍泉縣人大代表資格,走了這條路,日後龍泉公安機關恐怕該給上級人大機關一個說法。」劉清松又擦了擦冷汗,趕忙說道:「我今天就辦這事。」黃統計笑了一下,「這也是王組長的意思,王組長說他搞了十幾年紀檢,還沒遇到過相似的情況。上午十點,要開個碰頭會。老白,你要帶個長焦和變焦鏡頭。咱倆一起去看看吧。」

  天已經大亮。

  四個人走出縣直招待所,白劍不由得倒吸一口涼氣。黑壓壓幾千人塞滿了門前的街道,一條巨大的橫幅上寫著五個大字:王家全無罪。橫幅下面擺著一張長條桌,桌上整齊地碼著十幾沓百元大鈔,桌子兩邊各垂一條幅,左邊條幅寫:集體發家無罪;右邊條幅寫:坐等當代青天。白劍彎腰拍了一張照片,正在調整焦距,準備再把這張桌子拍個特寫,只見一個五花大綁的中年漢子直朝鏡頭撲來。白劍向後一閃,漢子撲通跪在地上,大喊一聲:「我有罪呀——」

  劉清松向前走了兩步,強作鎮靜,板著臉說道:「有問題通過正常渠道向上反映,誰給你們私自綁人的權力?」一個長髯老者站起來道:「人是我綁的,我是他爹。家元誣陷家全,國法能容,家法不能容。請劉書記明察,放了王家全,抓了這個孽種。」一個青臉漢子從桌子後面走過來,拉過老者,「五叔,家全哥是劉書記下令抓的,找他沒用,咱們等中央來的欽差來處理這件事,不扯這個鹹淡。」

  黃統計拉住劉清松道:「馬齒樹的事要緊,你快去辦那件事。」劉清松咂咂嘴,沒說話,悻悻地沿著顯然是專門留下來的人行通道,大步走了。龐秋雁略略遲疑,快步跟了過去。

  黃統計走過去拿了一沓錢看看,笑著說道:「不用問,你們玉石王組織的靜坐示威也是得到批准的,位置被安排在這裡了。我姓黃,是北京來的,也是聯合調查組成員,不知有沒有資格跟你們對話。」青臉漢子從口袋裡摸出一個本子,「這個帳本俺就交給你了。家元誣陷家全哥的事,你們一看這本帳就明白了。當年,家全哥為了能為玉石王多要來點救災款,私分了一萬五千元,這本子上貼的是當時各個戶主的領條。家元不知這件事,就當家全哥貪污了這一萬五。玉石王不能沒有家全哥。要是你們信我們,放了家全哥,我們立馬走人。要是需要查查清楚,俺們玉石王願意拿這三十萬現金做保,先把家全支書接回去。玉雕節快到了,那些外商只認家全。」黃統計接過帳本道:「這本收條我儘快轉給王組長處理,處理結果我會以最快速度轉達給你們。你們這次請願,是經過批准的,我也不說什麼了。我看你們來的老人不少,你們要把他們照顧好,免得出現意外。」人群里有人喊了一句:「謝謝黃青天。」幾千人跟著喊著:「謝謝黃青天。」黃統計忙說:「青天白天,日久才能看出來。我現在就去交這本帳,你們多保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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