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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4 18:38:37
作者: 柳建偉
繞到一個僻靜處,黃統計搖頭晃腦笑道:「老白,你的家鄉人可真難對付。昨天那個李金堂,可不是個等閒之輩。這個系列拳,打得王老頭都皺眉頭了。你看看這個帳本,肯定是個傑作。」白劍走著翻了幾頁,發現紙張雖不一樣,卻都白淨,合了說道:「這顯然是近期偽造的,你們準備怎麼辦?」黃統計冷笑著,「確切地說,這是昨晚看完電視後才造出來的。幾年來,我這個查帳專業戶,常遇到這種事,農民兄弟用這種方式上這道菜,還是第一次見到。咋處理?再看幾個地方你就知道了。其實,只用看看王組長那張臉,就知這是個難局。別的都好說,非法,也不叫非法,不合手續拘禁人大代表馬呼倫,一時半晌怕脫不了手。老白,我看你也見好就收吧。你的文章估計是一千萬不知所終,查出來四百三十幾萬,你也沒算誇大其辭。一兩億的總數目,有四百萬差錯,司空見慣。再說,又打了一隻王世允這隻死老虎,上上下下也都能交代了。」白劍皺了眉問道:「這是否也是王組長的意思。」黃統計笑道:「老白,王組長久經沙場,腸子自然是九曲十八彎,不像我,一根管子上下接兩張嘴。你能寫出那樣漂亮的文章,把時間耗在這種事情里,你不覺著可惜,我還替你可惜呢!人家李金堂敢搞公開調查,你還能說什麼?這種情況以往我也沒有碰到過。常見的情況是兩種,一種是調查組一到,勢如破竹,一周時間就能打道回府;一種是阻力很大,需要螞蟻啃骨頭,用三五個月磨出來。李金堂根本不迴避你提出的問題,還號召全縣人民把火力集中到他一個人身上,還用立案嗎?要麼,李金堂真的是一分錢沒拿,要麼,他自信只有上帝才能出賣他。老白,你我都在京城行走,更應該知道窮寇莫追。今天這種陣勢,弄不好就會出大亂子。到現在為止,已有四個村,一萬多農民兄弟上街,估計這個數目還會增加,餓暈兩個,再背時一點,死個一兩個老人,這事恐怕要上新聞聯播了。新聞由頭很好找:非法拘禁人大代表引起龍泉大騷亂,死傷若干。欽差也有欽差的難處,眼下只能找系鈴人來處理這個難題。李金堂頃刻間能鼓動幾萬人上街,可見不是個罪在不赦的惡人,昨晚那一口鮮血,可不是拍電影。人家遞個梯子,大家都下來算了。」白劍只感到腦袋在一下一下膨脹,沒有答話。黃統計邊走邊說:「這只是我的分析。這些年,我走了不少地方,也遇到不少事情,估計錯不了。我也知道這時候搞公開調查,對他李金堂有益無害。可你能說他遞的這把梯子有危險嗎?人家把危險都攬了去。劉清松嘛,誰也幫不了他了。如今鬧成這樣,有十天半月,他也無法罷免馬呼倫人大代表的資格。結果呢,只能是放人。放人恐怕也不容易了,劉清松只能當個出氣筒。」
白劍追了幾步,還有點不甘心,扭頭說道:「馬齒樹和玉石王都有問題,說他們聚眾鬧事也沒虧他們。」黃統計冷笑幾聲,「你是不是覺得還可以用武力驅散呀?那你就太低估龍泉縣了!縣政府、縣委門前坐的那些人,歷史上可沒有任何污點。他們質問用這種方式翻舊帳是何居心。你猜猜縣委門前的橫幅寫的啥?誓死捍衛改革開放的正確道路!破壞改革開放這頂大帽子,誰也不敢戴。」
馬齒樹村的請願隊伍,陣容更大,排列也更整齊。松鶴賓館門口,跪著幾十個青壯漢子,馬中朝背上掛著一塊白布,上寫著:願代父受罰。白劍不敢多看,跟著黃統計上了樓。
王組長正仰在一個大沙發里養神,看白劍進了屋,欠欠身子道:「感覺如何?怕是一言難盡吧!」白劍嘴角抽搐了幾下,沒說話。王組長把一沓材料交給白劍,「李金堂要求就那一百零八萬搞公開調查,也就用不著你這份報告了。剛才我和韓曾老弟通了話,他也是這個意思。你也用不著這樣愁眉苦臉,韓副社長對你的工作有評價:圓滿完成了任務,附帶還圓了一個作家夢。從今天起,你只是本工作組的專職記者了。」白劍知道已無力回天,收了材料彎下腰問道:「王組長,我現在該做點啥?」
王組長道:「先委屈你做我幾天秘書。我讓你早點出去看看,是怕你晚出去了有危險。你是始作俑者,我得把你保護起來。我要放馬呼倫出去,想解決一件事,誰知馬呼倫不走,連聲說他自己有罪,還要求從重從快處理他的問題。你我現在啥也不做,在這裡等候。劉清松已經失去了控制力,李金堂胃出血住了院,人大石主任發高燒在打點滴,王寶林縣長到四龍鄉蹲點去了,龍泉縣剩下的幾個常委都在為靜坐的群眾服務。我只好向柳城地委和行署求救。這場公開調查,搞一搞也好。要是查出一個兩袖清風的好書記,也算不虛此行了。」
白劍心裡感慨萬千,卻啥話也沒說,捏著報告的右手汗漬漬的,心裡嘆道:清松不知能不能過這一關。
劉清松忙碌了一個多小時,只找到兩個縣人大副主任,開人大常委會議罷免馬呼倫的代表資格已不可能,這時他才認清敗局已定這個現實。他一個人在辦公室里不知坐了多久,包裹得嚴嚴實實的龐秋雁走了進來,說了一句:「他們還組織了遊行示威……」撲進劉清松懷裡失聲痛哭。
上午十一點多鐘,劉清松看見了前來召開緊急會議的當書記和秦專員。當書記極度厭惡地看了劉清松一眼,丟下一句:「看你們幹的好事!」急匆匆走進會議室。《柳城日報》 記者常小雲用長鏡頭在樓梯口拍下了這個決定性的瞬間。常小雲咬咬嘴唇,心裡說道:「你總算徹底完了。」轉身下樓,看熱鬧去了。
下午三點,秦江專員從醫院請出了李金堂。李金堂躺在擔架上,跟著調查組王組長、地委當書記、行署秦專員前往全城十一個群眾請願地點勸說人們回去。第一站,他們來到公安局。李金堂最後一個說:「老馬,我限你三天,把你挪用馬齒樹村鄉親們的救災款,連本帶息挨家挨戶送去。你這個人也太霸道了點,自己蓋房,錢不湊手,借鄉親們的錢,連個招呼也不打。你要覺得你罪孽太大,需要住幾年,也先回去,等把你人大代表抹了,再來住。」倒數第二站,他們去了縣直招待所。李金堂又是最後一個說:「王家全膽子也太大了!當年一再找我哭你們玉石王可憐,我住院前,他已經領走了一萬五,我一住院他竟敢再向王世允伸手要走一萬五!發就發了吧,還整個秘密帳本。不是王家元心細,向上面反映了這個情況,縣裡還不知道他當年多領一筆救災款的事。這件事雖然過去十幾年了,但他還是該對這件事負責。家全回去後,你們支部要先研究個處理意見,我看起碼要給他個黨內嚴重警告處分。」最後一站是松鶴賓館。李金堂第一個發言了,「調查組王組長、地委當書記、行署秦專員,對龍泉今天發生的事都很重視。現在,經過他們苦口婆心的勸阻,大部分群眾都回去了。你們採取這種過激的方法,表明你們對縣裡前一段工作的不滿,用意是好的,方法是不對的。你們希望安安生生搞經濟,出發點也不錯。你們這次行動雖然有不少教訓值得總結,但也為政府各級領導敲響了警鐘,使他們認識到基本路線一百年不動搖是通向太平盛世的惟一道路。馬呼倫曾經挪用你們一萬多元救災款,你們今天卻又冒著嚴寒來為他求情,忠厚善良有點過頭了。你們這麼做,並不是對馬呼倫同志的愛護。如今,他每年掌握你們村上百萬的資金,不給他個處罰,他可能會栽更大的跟斗。馬呼倫眼下還是縣人大代表,今天先讓他回去,把當年欠你們的錢連本帶息還給你們。至於如何處罰他,你們村先研究個意見報上來。在此期間,他的支書職務暫免。下面,請上級領導講話。」
公開調查果真成了展示李金堂為龍泉所作貢獻的舞台。第一天,任娜的出現為調查增添了無限的懸念和跌宕,也為白劍帶來峰迴路轉的惟一的希望。當王組長當著劇場一千多人的面摔碎撲滿,讀完錢全中的遺書後,白劍才真正嘗到了絕望的滋味。第二天,白劍九點多鐘才趕到劇場。聽完一個當年的囚犯講述李金堂的兒子李全為救他們犧牲的往事,白劍聽到了滿場響著的壓抑著的嗚咽。
這時,白劍看見了正朝舞台上走去的歐陽洪梅。他不由得站起了身子,心裡道:她來幹什麼?還用得著她來錦上添花嗎?再細看時,歐陽洪梅已經拿起了麥克風,只見她渾身顫抖著,從大衣口袋裡掏出一隻袖珍錄音機,神經質地一笑一笑道:「真是一個千古第一的縣太爺!四十來年,把龍泉經營得固若金湯。他從沒敗過,除了蹲兩次牛棚外,他說他從沒敗過。他前些天當著八十四萬父老鄉親的面,說他對龍泉問心無愧。這真是個好官呀!一個人怎麼會沒有失敗呢?一個人怎麼能在幾十年裡沒做一點虧心事呢?我,我,……我們來聽聽他自己是咋說的吧……聽聽他的心裡話,聽一聽,就更能看清楚他了。聽聽吧,聽聽吧,聽聽吧……」白劍只覺得熱血上涌,禁不住喃喃出聲了:「天哪!這是……她真的要自己解決呀!」
李金堂的聲音滿劇場響了起來:「三年清知府,十萬雪花銀。小梅梅、小梅梅,古今皆然。」歐陽洪梅看了一眼已經老淚縱橫的李金堂,在舞台上打了個趔趄。「解放後的二十多年,我是個只靠工資生活的清官……」歐陽洪梅大叫一聲,「不——」扔掉了手裡像眼鏡蛇一樣恐怖的話筒,倒退了兩步,摳出磁帶,縱身跳下舞台,哭喊一聲,「天啊——天——」尖細的聲音劃破了滿場的靜穆,從人行道上飛快地向入口處飄去,磁帶扯著一條長線跟著她游出了劇院。李金堂在台上搖了兩下,一口鮮血像一股噴泉,在凝固了似的空氣里,開出一朵雞冠花,跌落在慕慧娟和歐陽洪梅母女兩代名旦踩了幾千遍的暗紅的舞台上。
白劍身不由己地沖了出去,看見歐陽洪梅一邊奔跑,一邊把磁帶扯成一節一節。寒風帶著這一節節磁帶,慢慢飄向了不可知的天際。白劍又追了一段,看見一個白眉白髮的老者電閃一樣從身邊飄然而過,留下一片散淡、平和如同天籟一樣的呼喊聲:「洪梅——洪梅——」
是孔先生。
白劍收住腳步,像一尊雕像,僵立在青松路的中央。
歐陽洪梅鬧出的這則插曲,絲毫沒有影響公開調查的主旋律。王組長指揮工作組成員抬起了昏過去的李金堂,由衷地嘆道:「他太勞累了——」
當天晚上,白劍整好行李,帶著一片破碎不堪的心境出現在林苟生和三妞面前。林苟生看見像是身患大病的白劍,驚叫道:「天爺,累成這樣,你還準備到哪裡去?」白劍木然答道:「回北京。請你告訴白虹,從速辦好停薪留職手續去北京。」
林苟生張著嘴,怔了半天才說:「你不等吃老哥的喜糖了?沒有你的婚禮,真不知道會怎樣的寂寞呀!」白劍苦笑了一下,「以後有機會再補吧。這個鬼地方,我一分鐘也不願意多待了。」
回到北京的第二天,白劍去找韓曾副社長,沒匯報工作,而是遞交了一份申請調到國際部的報告。韓曾看看報告,慈愛地看著白劍道:「你不願說,我也不用問了。以你現在的心境,怕是想徹底換個文化環境吧。」白劍苦笑道:「非洲,拉美,隨便哪裡都可以。」韓曾笑道:「你差不多做了一年農民,沒增加編制,卻為本社平添了一位作家,這些地方就免了吧。國際部駐法的小董在外待久了,執意要回來,我看你倆換換算了。文化也像座圍城,浸淫久了想出去,出去久了呢,又想回來。」
過了春節,小董突然提前一個月回到北京,白劍的行期也必須提前。想起在龍泉和林苟生待在一起的日日夜夜,想起林苟生和三妞這一對苦命人走到一起的艱難,白劍馬上給林苟生發了一封加急電報:外派法國,相見無期,五日內帶喜糖來京一會,到時請撥電話。
林苟生和三妞第四天才看見輾轉幾天的電報,慌忙趕到北京,已是第六天中午。看見只有白虹一人在家,林苟生頓足搖頭,呼天喊地:「郵電局坑人,沒有趕上呀!小兄弟此去法蘭西,何時是歸程!坑死人的中國通訊!」
白虹看看表笑道:「你倆也真算有緣。羅大哥要為我哥送行,中午就拉他走了。哥讓我等到三點鐘,不見你們再打的去機場。」
林苟生拎了旅行包扭頭就走,「咱們快去機場。到底是語言學院的學生,剛來北京一個多月,連打的也會說了。」白虹鎖好防盜門笑道:「林大哥又取笑我了。」三妞也說:「人家白虹這次是賭一生一世,一個月還學不會說打的,她敢做這個留洋的夢?」
三人趕到機場,白劍已經換好登機牌,正和羅一卿在候機廳門口張望。
林苟生扔下旅行包,撲過去擁抱住白劍,「去法蘭西吃西餐了,這種禮節該能接受了吧?」
白劍順手搗了林苟生一拳,「五天時間你才趕來呀!喜糖沒忘了吧?」羅一卿在一旁笑道:「這林大叔也真福氣,帶著令愛送喜糖。整一年沒見大叔,你是越活越滋潤了。」
白劍撲哧笑了一聲,「令愛?這是林夫人,你該叫她林大嬸哩。」林苟生捧出一捧麻片道:「喊大哥喊大哥。這是龍泉灶爺廟的麻片,算土喜糖吧。」羅一卿瞪了眼睛,咂著嘴說:「嘖嘖,龍泉可真神奇,小小地方,竟也美女如雲。」三妞也是場面上行走的人,自然不怯場,笑道:「喊嫂子不是把我喊老了嗎?還是喊三妞吧。說白虹是美女,是真話,說我就叫奉承了。我這算啥檔次,一小碟家常菜,湊合著能用。」羅一卿搖頭笑道:「龍泉男女,都長有伶牙俐齒。」
林苟生一聽廣播員喊去法國巴黎的旅客登機,忙說道:「小兄弟,咱們忙乎了一年,你去巴黎前,總該聽個結果吧。李金堂時代結束了,當然,這是他自己主動隱退的。如今,他只是養養花草,打打太極拳,四處在縣城走走看看。這一頁總算翻過去了。當然,沒有歐陽的最後背叛,李金堂也不會兩個月就變得老態龍鍾。」白劍嘆道:「真是個神奇的女人!」
羅一卿拎著旅行包,扭頭對白劍說道:「我明白了,你不講你在龍泉的事,原來是怕勾起一段傷心羅曼史呀?!」林苟生傷感地說:「可不是,都怪咱們沒長火眼金睛,錯看了歐陽小姐,小兄弟也錯過了一樁好姻緣。如今,這樣一個奇女子竟不知所終了。有人說她自殺了,有人說她當了尼姑,有人說她當了道姑,沸沸揚揚傳了一個多月了。」白劍回頭看了一眼天空的白雲,喃喃道:「她絕不會自殺。一樁好姻緣?你也太抬舉我了。來如春夢不多時,去似朝雲無覓處。歐陽怕是要化入某一片天,某一朵雲,與這天地共存了。」
林苟生跟著朝裡面走著,嘆息一樣說道:「小兄弟這話說得好,也只有歐陽配得上這種結局,剩下的人都俗。聽說劉清松和龐秋雁雙雙含淚別了柳城,調到大別山深處了。龍泉如今又來了個錢書記。錢書記沒來多久,就和縣長王寶林較上勁了。你們八里廟,白十八借選舉又把高家整下台了。」一看白劍已經走進安檢通道,忙伸出手一揚,「小兄弟,你這次去法蘭西要待多久呀?可別弄個黃鶴一去不復返!」
白劍心裡一緊,腦子裡忽然間清晰地顯出了晦明方丈送的四句話:「一柄龍泉出鳳凰,百年恩仇結冰光。利劍出鞘難收回,認作他國是故鄉。」難道這就是我的命運?
羅一卿笑道:「在巴黎定居是好事,千萬不要娶法國女人做老婆,她們有給丈夫做綠帽子的光榮傳統。」林苟生嘆道:「走吧,走吧,放眼一看,都是傷心地,有啥眷戀頭。娶個洋老婆,只要沒狐臭,也算入了一片新風景。」
白劍忘情地奔跑回來,和四個送行人一一擁抱過,轉身走了。走進安檢門,又慢慢扭過頭道:「我得走!鬥鬥斗,一切都在繼續。恐怖!恐怖!」悲苦無奈之情溢於言表。
1995年8—11月
一稿於北京、成都
1996年1—3月
二稿於河南鎮平
2006年8—9月
修訂於北京
修訂於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