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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4 18:38:30
作者: 柳建偉
連雞都殺不死的人,怎麼可能會殺人。任娜在這個推論里思想,就對劉清松產生了極度的不信任。任娜反覆看著錢全中留下的條子,又一次搖了搖頭:李叔不會害他,李叔就要提拔他當外貿局的副局長了,要是李叔要害他,他留的條子為啥還叫我遇事去找李叔呢?
朝霞擠進窗欞,把任娜的影子印在桌面上,陰影漸漸爬上了桌子裡邊的撲滿。任娜下意識地伸手拿起了撲滿,幾聲清脆的叮噹,驚得任娜身子抖了一下。他不可能自殺,拿錯李叔家一個撲滿,他還特別留句話要我還上,怎麼可能去自殺?她想起了李金堂十幾年來對他們家施予的種種恩情。如果不是李叔,我能從一個鄉村的民辦教師一步步變成國家工商管理幹部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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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娜帶上撲滿和錢全中留的紙條,出了家門,她要去醫院找李金堂。
李金堂已經一天兩夜沒合眼了。在這幾十個小時寂靜無望的等待中,他仿佛能聽到死亡之神的呼喚聲。天又亮了,天又亮了。他眯縫著雙眼看看窗外,一隻麻雀正在對面的房檐上一步步朝下滑落。他悲哀地想:看樣子它也過不了這個冬季了。這個冬天為什麼這樣寒冷?他們立了案,我該怎樣面對?把一切都講了嗎?講講我的英英武武,講講我的怕,講講我的心裡話,講完了也就該結束了。講完了,這一生一世就成了一場虛幻的夢。沉默是金。沉默果真能變黃金嗎?牆倒眾人推,何況這並不是莫須有。冷啊,真冷!
關五德一大早又來了,像是很能體諒李金堂此時的心境,不願對自己追隨了多年的老人來個雪上加霜,默默地坐著抽菸。李金堂突然說了一句粗話:「該死朝上,有啥話你儘管說吧。」關五德擤擤鼻子、眨巴眨巴眼睛,「昨晚劉清松和白劍又去了,暗示要對小山子行刑。小李子不敢做主,問我該怎麼辦。這種非常手段,龍泉多年都沒用了,小山子那小胳膊嫩腿,能受得住?」李金堂勉強笑笑,「五德,你頂到這個時候,我還能怪你嗎?如果沒有大的轉機,這小山子免不了一死。等撤了你的職,他受的罪只會更多,沒想到劉清松也會針針見血呀!」關五德又說:「那些申請我已經批了,你就別再攔住了。鬧一鬧,拖一拖,也讓他們焦焦心。這樣伸著脖子挨刀,也太窩囊了。」李金堂嘆口氣道:「你和寶林的好意,我早心領了。這種整法,只能在必勝的前提下才能用。且不說能不能控制住局面,我們敗了,秋後一算帳,這七八個村可就徹底垮掉了。弄得不好,我們就是千古罪人。這件事就不要再提了,劉清松為的只是我。再為我捅出大亂子,我死不瞑目。」
任娜一進門,跪在地上就大哭起來,「李叔,乾媽,你們要給我做主呀——」李金堂一見任娜來了,又喊著讓他做主,精神為之一振,把身子坐直了說:「快起來,快起來坐下說。真是個苦命的孩子。李叔只要有一口氣在,就不能看你作難。」任娜放聲哭了一陣,又說道:「這好好的日子,咋就變成了這樣!全中怎麼會殺人?他咋能會是自殺。李叔,你一定要找到那個害死全中的人呀——」
李金堂心裡一緊,干咂幾下嘴說:「全中走之前,沒給你留下什麼?」任娜從椅子上站起來,「昨晚劉書記也問了,他留啥,他啥也沒留……」李金堂欠了欠身子打斷道:「劉清松找過你?全中果真啥話也沒留?」任娜掏出紙條和撲滿說:「昨晚他把我叫到調查組問情況,問我全中出事前都接觸了啥人,留沒留下什麼文字東西。聽話音,好像全中的死跟你到我家還有關係。這不是胡扯嗎?留啥,就留這麼個紙條,說要出趟遠門,說家裡有啥難處要我找你。還心細得很,要我把小玉拿錯的撲滿還給乾媽。」春英說:「你記錯了吧,小玉在家吃飯,看見撲滿稀奇,你李叔還和她講了小孩用撲滿攢零錢的好處。咱們出去買東西,他們爺兒倆在家說話。這個撲滿是我順路在雜貨店買的送了小玉。你忘了,當時有做成佛爺的和這種豬八戒的,小玉就要了和我家一樣的這個豬八戒。」
李金堂這時已把條子仔細看了幾遍,拿著撲滿看看,嘴裡說:「全中是個仔細的人,讓你還這個撲滿,肯定有他的用意。」搖了搖,只聽見幾個硬幣的叮噹,抬頭又問道:「任娜,你再朝前想想,全中跟你說沒說過啥話?」任娜道:「話咋沒說,都是些家裡的平常話。若說是話,也只有這麼個話,記得一兩個月前,他在你家吃飯回來,說你準備提拔他,別的就沒有了。」李金堂又把心放寬了一寸,「有這回事,城鎖離開外貿局,這個位置一直空著,全中又是外貿口的人,資歷、水平也不差,我原打算明年春天把他提拔起來。」又搖了搖撲滿,心裡道:他讓把這個東西還我,可見沒起叛我之心,難道他真給我留有什麼東西?又把撲滿放到耳邊搖搖,發現聲音有些異樣。心裡又想:他在這裡面藏著什麼呢?他要給我,定不是害我的東西。他又舉著撲滿看看,嘴裡說:「李全死那年我認識的全中,一直把他當個兒看。他這麼走了,能不給我留句話?一句話沒留,我留這撲滿何用。」順手把撲滿摔在地板上。
關五德看見那個四方的白紙在地板上打幾個滾,停在自己腳前,彎腰撿起來,拆開一看,驚叫道:「是一封信,寫給你和我的。」李金堂閉著眼睛一咬牙,「念!」
關五德念道:「李副書記並關局長:玉豹早上死了,給我觸動很大,吳玉芳是我一板凳砸死的。她先挨了打,又讓開水燙了,不死也殘,也受罪。想著玉豹的前途,我幹了這件傻事。李書記李叔介紹我跟玉豹經商,是為我好,我卻做了這種傷天害理的事。後來,玉豹對我很信任。夏天裡,我又做了一件對不起李叔和玉豹的事。玉豹進京做生意時,我從保險柜里看見了玉豹的一張存摺,起了貪心,想法取了這筆錢。從玉豹公司出來後,我帶著這一百零七萬去廣州,碰見一個熟人,就把這些錢拿給他入了伙。一個月前,我去廣州找他分紅,滿世界都找不到他了。殺人償命,這我知道。我去做生意,是想用這錢再生點錢,然後設法逃出去,沒想到又叫人騙了。我不想進監獄,也覺得沒臉再見你們了,我的死與任何人無關。李叔這些年待我像親生兒子,我幾輩子也不會忘。我對不起任娜、小玉。這些就不提了。希望李叔看全中的面子,照看照看她們母女,幫任娜再選個老實本分的丈夫。全中絕筆。」
任娜尖叫一聲,哭昏了過去。關五德和春英慌忙抱起任娜掐著喊著。李金堂擦了一把眼淚,穿了衣服下了床,走過去雙手捧住剛剛醒過來的任娜的臉道:「閨女,別哭了,別哭傷了身子。香艷香紅嫁得遠,我和你乾媽也顯孤寂,往後,你就是俺們的親閨女。」任娜又哭一聲:「全中啥時候變成這樣個人了——」
李金堂拿過來錢全中的遺書又看了看,心裡道:雖然編得有漏洞,也還能經得起推敲,一個自殺者的絕命書,誰還能懷疑?有了這個東西,差不多也就把我洗乾淨了。劉清松和白劍都是聰明人,眼下就讓他們看見這個東西,不是有點此地無銀三百兩?全中有這份替我開脫的心,也算他知道我是個啥人。有了這個東西,不好好用一用,也太辜負了全中的良苦用心。任娜已經講了點什麼?不管她講不講,劉清松都不會再等了。這個東西應該在最有用的時候拿出去。他彎腰把散落在地面上的硬幣一個個撿起來,又把錢全中的遺書照原樣疊好,彎著腰說道:「任娜,全中這樣走了也好,你要節哀,多想想今後的日子該咋過。你和他結婚十多年了,還不知道他?做這事都是一時糊塗。個人的事要從長計議,要緊的是不能影響小錢玉。爸爸沒了,也要讓她享盡家庭親情的溫暖。既然全中也說我把他當兒子看,我也該有個當父親當爺爺的樣子。小錢玉這孩子我早就喜歡,今後她上學的費用就由我和你乾媽包了,咱們一起努力,把錢玉培養成有用之才。」任娜感激地看了李金堂一眼,又掉了幾顆眼淚。李金堂又道:「你可不要推辭。」任娜抽咽著點頭說道:「我聽乾爹的。沒有你們,我真不知道以後的日子該咋辦。」
李金堂如釋重負地長吁了一口氣,「任娜,今天的事,你誰也不要說。我不說你也知道,乾爹最近遇到點麻煩,還得仰仗大家一齊努力才能邁過這個檻兒。」任娜也是聰明人,一見錢全中真的殺了人,一聽李金堂說這樣的話,忙說:「我知道有人要整乾爹,只可惜我一個女人幫不了你啥忙。」李金堂拍拍任娜的頭說:「你能有這個心,乾爹就高興。等會兒,你和你乾媽回家,順路再買個這樣的撲滿,把這封信和鋼鏰兒再裝進去。你呢,就裝作啥也不知道,對誰都一口咬定全中不會殺人,更不會自殺。劉清松再找你,你昨晚咋說還咋說。不找你,你就在家等著。是時候了,你就拿著這個撲滿和這個紙條去找調查組的王組長。」
春英和任娜剛剛離開,王寶林坐著馬中朝的摩托趕來了。王寶林一進門就喊起來:「金堂,你要再猶豫,我就要單幹了。這不是欺負龍泉沒人嗎?鬧得雞飛狗跳,到底想幹什麼?」李金堂伸了個懶腰,大笑起來,「你要扔下我不管,咱們不成了伸出兩隻拳頭打人了?寶林,我想你這一路拳準備打出啥精彩的套路。」王寶林沒細察李金堂精神狀態的變化,氣鼓鼓地道:「你出了個好主意,這幾天卻又不管不問了。管他哩,先鬧一鬧再說。人家連匿名信、嚴刑逼供這種法子都敢用,咱怕啥。砍他幾板斧,大不了是個兩敗俱傷。」
李金堂這時亮出了底牌,「我準備馬上出院。寶林,這回就用兩隻拳頭打吧。不能只砍他幾板斧,要一鼓作氣把他們砍出龍泉。我看下一步分兵兩路,我明你暗,一仗也能定輸贏了。」王寶林一聽李金堂改了口,大為詫異,疑問道:「你到底想出了啥高招?有沒有恁大把握?你說說,我心裡也好有個底。」李金堂抖掉身上的大衣,眼睛凝視著窗外,「破釜沉舟,置之死地而後生,只能下這種決心。四十年來,我自覺無愧龍泉,就讓龍泉八十幾萬父老鄉親評價評價我吧。如不走這步險棋,根本沒有反敗為勝的希望。稍作退讓,他們的指控就變成褲襠里的黃泥巴,不是屎也是屎,後半輩子也沒臉在龍泉行走了。」慢慢轉過身子,把手搭在王寶林的肩上,「從幹校養牛算起,你我合作二十多年了,應該奏出一段華彩樂章,哪怕是輓歌絕唱,也在所不惜。鬧,要有明確的目的和章法。我看要亮出這樣的口號:不能重演『文革』的悲劇,不能動搖經濟建設這個中心;翻歷史舊帳,是為了更堅定不移地走有中國特色的社會主義道路。把這些意思換成農民的話講出來。」王寶林道:「顯得太有組織性也不好,還應該在形式上表現出群眾的情緒。中朝想個點子,我覺得可用。呼倫最近一兩個月內有要到武漢、廣州等地洽談馬齒樹葦編工藝品銷往國外的事,中朝準備替父親坐牢。老馬當年挪用的錢,滿打滿算只有一萬零七八百,抓了老馬,馬齒樹很可能要損失一百萬。中朝這麼做,正好給他們出個難題。玉石王的王家全當年用的錢,也只有一萬來塊,他們準備了五十萬現金,要把家全買出來。」李金堂笑了,「這種點子好哇,搭的經濟台,唱的人情戲,也合農民的樸素情感。不過,只讓些出了事的地方鬧,輿論上的文章怕不好做。十佳經濟村和手工業十小龍,帶頭人出了事的並不多嘛,讓這二十個地方都動起來。另外,劉清松下令停了舊城改造工作,也與深化改革、搞活經濟的方針相牴觸,城裡也應該有響應才好。中朝,抓你爹時,手續齊備不齊備?」
馬中朝被問得一愣,「啥手續?讓我爹看了那本帳和德五叔寫的揭發信,就把人帶走了。」李金堂冷笑幾聲,「劉清松也太粗心了!他這一粗心,馬齒樹的文章就更好做了。呼倫是省勞動模範、縣人大代表,劉清松咋就忘了這一茬?不開人大會罷免呼倫人大代表資格就抓了他,至少可說他們個不合法律程序吧?馬齒樹可以明確要求釋放他們被非法抓走的人大代表馬呼倫。」王寶林舞著拳頭,跺著腳:「服了,你是比咱王寶林高。這些事你就不用操心了。你這一彪軍又要從哪裡殺出去呢?」李金堂沒正面回答,笑著說道:「還沒想好。十來天沒在外面行走,不知你管轄的電視台咱們還能不能玩得轉。」王寶林拍著胸口道:「一點沒問題。小汪已經壓了六條於咱們不利的新聞,劉清松剛才在會上已經準備撤了他。對了,忘了告訴你,今天上午的常委會,劉清松又比從前強硬了許多,看來要動真的了。咱們也要快。」
李金堂自語著:「恐怕要立案了,我也只能這樣成全他。寶林,時間緊迫,你趕緊回去安排,明天能動起來最好。你順便去告訴小汪,讓他坐鎮電視台,晚上我要在那裡亮個相。晚上六點鐘,再設法通知全縣,組織收看今晚的電視。」
王寶林又坐上馬中朝的摩托走了。
李金堂沉默了好久,長嘆了一聲:「唉——這步棋走出去,結果就難以預料了。五德,這個小山子怕躲不過皮肉之苦了。劉清松不是說過抗拒從嚴嗎?不要傷他筋骨,多弄一些看得見的傷,晚上我要帶他去電視台。」關五德下意識地朝後仰了一下,沒說話。李金堂道:「這也是不得已而為之。你回去想點辦法,最好不要讓你手下的人自己出面,他們受的委屈已經夠多了。下午你帶一個中隊的人去把電視台控制起來,免得生出別的枝節。另外,你讓汪局長調集所有力量,確保今晚能搞現場直播。晚上七點,你帶輛警車來接我。」
關五德正要出門,李金堂又喊住了他,「你馬上派幾個便衣來醫院。劉清松要是下午就突然下手,全盤計劃都會落空。事到如今,可不能再出岔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