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01
2024-10-04 18:38:15
作者: 柳建偉
李金堂在柳城和秦江談了一夜,第二天清晨乘皇冠轎車返回龍泉。一路上,李金堂沒說一句話,只是默默看著龍泉冰雪覆蓋的沃野。小金從倒車鏡中看見李金堂緊緊鎖著的眉頭,便猜到一場政治風暴就要降臨龍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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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央和H省兩級聯合調查組擬定於下周一到柳城,周二或周三進駐龍泉。中英貿易糾紛工作小組將在本周五到達龍泉。出乎李金堂預料的是,H省委在這個節骨眼上傾向於恢復劉清松中共龍泉縣委第一書記職務,理由是可以更好地配合調查組進行工作。柳城地委的答覆是:我們相信龍泉現領導班子也能有力地配合調查組工作,劉清松同志與龍泉現任常委間矛盾頗深,復職後恐更不利調查組開展工作,此建議妥否,請省委定。眼下省委尚未作最後答覆。
李金堂預感到柳城地委已經無法阻止劉清松復職了,因為從H省的全局工作考慮,已經到了非棄掉龍泉不可的地步。這樣,所有的準備工作的前提必須建立在劉清松復職上。車進龍泉城區,李金堂突然說道:「直接去錢全中家。」
小金把皇冠穩穩停在錢全中的小院門前,李金堂又交代說:「等會兒你把任娜和小錢玉接到家裡,你再幫你春英姨買點菜。今天春英要認任娜做乾女兒。」
小金在車裡等了一會兒,看見任娜和女兒都穿著節日的盛裝,歡天喜地奔皇冠而來。
屋裡,兩個男人間的談話已經開始了。
李金堂開門見山地說:「中央和省聯合調查組下周就要來了,吳玉芳的案子馬上要重新立案。你跟我做了十來年的事了,我不能一甩手不管你的事。眼下硬包是包不住了,可也得想點辦法。你準備怎麼辦?」關於李金堂這幾十年裡那些傳奇,錢全中十分熟悉,為了一個女人,李金堂硬是讓申玉豹折進去兩百多萬,錢全中看得心裡有點怵,春英突然間要認任娜當乾女兒,李金堂大清早又帶車來接人,他就知道李金堂對他有點不放心了。申玉豹送給李金堂一百零八萬,這事如今只剩自己一個知情者,不表明自己的態度,恐怕難過這一關。錢全中馬上表態說:「李叔,全中做的事,走不掉的也就這一件。具體該咋辦,我聽你的。」
李金堂滿意地點點頭,用拳頭很隨意地搗搗錢全中的肩頭,「李叔沒看錯你,是一條漢子。玉豹做假駝毛羽絨的事也犯了,中英聯合小組就要來龍泉調查處理這件事。要在從前,幫幫他,這一關也不是過不去。如今,就是吳玉芳的事,你能推的也要推。曹改煥先用開水把吳玉芳燙得半死了,你才打她一板凳嘛。出去躲躲,也不是不能考慮,李叔也願意幫你找個地方,給夠你的盤纏。不過,既然死罪可以躲過,這麼做就沒必要了。便是全是你的事,無期不敢保證,判個死緩沒問題。過了這個風頭,事情就好辦了。你到了雞公山監獄,也就快有出頭之日了。香艷家阿林在省公安廳三處當副處長,正好管著雞公山監獄。如果你信李叔,過個七八年,你又能在龍泉場面上行走了。我的意思是趁這案子還沒查,你去自首。」錢全中沉默著,沒有馬上回答。李金堂又道:「李全死了,李叔膝下無子,早把你……還有玉豹,當親兒看哩。可惜玉豹心太野了。你自首了,任娜和錢玉由我和你春英姨照看。小錢玉如今上三年級,十年後,我交給你一個大學生。你這些年的積蓄不太多,都拿回老家孝敬二老吧。我既然認了任娜當干閨女,她們娘倆就是我的親人。你也知道,我還是有點積蓄,在她們娘倆身上花十萬二十萬,也花不窮我。你說呢?」
錢全中看眼下無路可走,只好硬著頭皮說:「這事我聽李叔你的。」又一想,這種空口無憑的事只憑個良心,又補充道:「這兩天我得把家裡安置安置。不瞞李叔你,這些年存的三幾萬塊錢都在任娜手裡,家裡老四要蓋房娶媳婦的錢還沒著落。」李金堂眉頭蹙了蹙,旋即笑道:「好說,鄉里蓋個房娶個媳婦,一兩萬撐死了,李叔幫你解決這個後顧之憂。」錢全中無奈地點點頭,「讓李叔破費了。這件事我一直瞞著任娜,自首前得跟她解釋清楚。我倆感情一直不錯,說清楚了她肯定能等我的。」李金堂沉著臉說:「你考慮得仔細。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來時各自飛。這個工作等你自首後,我也會替你做。不過,這女人的嘴碎,不當講的話一定不要講。你再考慮考慮,是走是自首,這兩天也該定下來了。上午還有個會,中午在家裡吃飯,咱們再合計合計。」錢全中答道:「中。」
李金堂邁出錢全中的家門,心裡罵道:事情到了這一步,還敢跟我討價還價!你們要不仁,也別怪我不義。這錢他交給我沒人知道,憑他一張嘴,又奈何了我?
沿著大街漫無目的地走著,街兩邊的工地上有不少人和他打招呼,李金堂嘴裡支應著:「你們忙,你們忙,我隨便看看。」心裡一直在想:劉清松回來,事情又該咋辦?
走過兩個街區,他拐進了細柳巷。他很想見見申玉豹。如果能把申玉豹逼走,還可以幫錢全中把殺人的事朝玉豹身上推,事情就可以兩全。申玉豹的院門落了鎖。李金堂悵然若失,慢慢按後路返回。走到一個街口,竟和申玉豹不期而遇了。申玉豹帶著四五個人迎面走了過來,一個白淨的小伙子手裡提了一個密碼箱。李金堂心裡道:「真是一個不知死活的倔種,哪裡像是申寶栓的兒子!難道他真是……」
申玉豹搶先招呼起來:「李副書記,這般時候了,你還有閒心逛街呀!聽說工作組過兩天就要到了。」李金堂微笑著道:「還要來個專案組。我今天主要是想看看各街區工程進展情況。天太冷了,水泥不好澆鑄,耽誤事呀。能不能單獨和你說幾句?」申玉豹轉身說道:「小山子,你們幾個先回去,我和李副書記說件事。」
兩人走進一片磚石廢墟里,李金堂壓低了嗓子道:「玉豹,都火燒眉毛了,你還在龍泉待著幹嗎?哪裡的黃土不埋人,哪裡的小鬼不認錢?帶上你的錢,遠走高飛吧。」申玉豹一聽李金堂說中了自己的心思,一時間沒有反應。李金堂繼續說:「你還等什麼?等趙春山帶人拘留你嗎?吳玉芳是全中一板凳砸死的,你就是打了一拳,移了屍,沒啥大不了的,走了也就走了。你的公司是個體,沒掛靠任何單位,帳上留點錢,英國人來了,找不到你,這事也就過去了。避過這個風頭,你回來認了移屍的罪,頂多住一兩年就出來了,出來你還是個人物。」李金堂想:不管玉豹是誰的兒子,把他逼走才是上策。申玉豹放肆地笑了一陣子,「要翻大家一起翻了吧,我本來就是申家營一個窮光蛋,大洪水時你饒了我,我已經賺了十幾年陽壽,我怕個!」
李金堂仍不死心,「讀了幾個月的書,沒見你有多大長進。你總提從前幹啥?從前,從前劉備賣過草鞋,從前朱元璋還當過小和尚,後來一個建了蜀漢,一個建了大明。風風雨雨我見多了,你要是趕上這個風頭,數罪併罰,最少判你十五年,錢也要賠個精光。你自己掂量掂量。」
申玉豹伸出腦袋小聲道:「哎呀李叔,你對玉豹可真是那個親呢!你是親你那一百零八萬吧?你怕我把你這件事抖出來,對吧?我不走,判十五年。你呢?你算算,一百零八萬能判幾次死刑。再說,全中進去了,也要招出來的。那錢肯定是他幫你取的。我準備留下來會會英國佬,要是免不了進局子,我可要說實話的。李叔,想想你自己吧!」
李金堂心裡一沉,臉色變得鐵青,刀一樣的眼光在申玉豹臉上割來割去,一字一字說著:「不識抬舉的東西!憑你無根無據的幾句話,能傷了我的毫毛?你太幼稚了!你不懂政治,你什麼都不懂!如果救災帳上能查出我的這一百多萬,李金堂能在龍泉穩穩噹噹待三十多年?我扶持你,是因為我主管經濟。你供出我在你名下存一百多萬,就是你蓄意中傷,查不出證據,你又多一條誣陷罪。你有誣陷我的動機!因為處理你偷漏稅的事是我決定的,為此你付出了近兩百萬的代價。你該明白,這兩百萬是上繳了國庫,不是流進了我李金堂的腰包。法律會很快認定你是誣陷。安你這個罪,證據確鑿。我就說你當時送給我二十萬元的存摺,被我拒絕了,硬是堅持加倍罰你。全縣八十四萬人,會有八十萬站在我的一邊。你大概不會忘記我搞過一次禮品曝光,上過省報頭版。你可以說我是因為洪梅整你,不過這件事同樣能成為你誣陷的理由。歐陽會在法庭上承認和你的戀愛關係,只會說和我僅僅是上下級的關係,因為我還主管文化、教育。所以,你贏不了,你不可能會贏!有一個叫林苟生的人,不知你認不認識,現在他是個合法的珠寶商。他從五六年開始,和我鬥了三十多年。最近我才弄清楚,白劍是通過他查到了當年十六個公社的部分救災帳目的。白劍文章中提出一千多萬救災款不知所終,就是根據林苟生提供的帳目得出的結論。實際上,沒有這麼多,頂多有五百萬。那樣大的一筆救災款,差錯五百萬,算多大個事?所以,白劍弄來工作組,他也贏不了。如果你不離開龍泉,你會在看守所聽到我現在就能告訴你的結局:查出一兩個原公社書記侵吞三兩萬救災款的事,查出十幾二十個大隊支書私吞幾千元甚至一萬元救災款的事,然後都把他們抓起來,判上一到十年。白劍因此也有了面子,也會收場了。不收場他還能怎麼著?所以他也不能算贏了,他沒有傷我一根毫毛。我為什麼要給你說這麼多呢?因為我已經下決心要除掉你!你應該問問林苟生,他會告訴你我當年是怎樣把他從石佛寺鎮鎮長一步步送到雞公山監獄的。當時我沒準備取他性命,只是準備讓他在監獄住一輩子。後來他越獄逃走了。再後來呢,『文革』結束了,反右擴大化被糾正了,他這才找到了報復我的機會。你不會有他這麼好的運氣。上面這番話你都可以當成耳旁風,最後這幾句你一定要牢牢記住,用刀子刻在你心尖尖上:判你五年也好,判你二十年也罷,我只會讓你再過這最後一個年,明年春天、夏天、秋天或是冬天,你會在監獄裡病死!」李金堂裹裹大衣,邁著堅實的步子走向大街。申玉豹現在的身份只有一個:李金堂的死敵。
冷風吹亂了申玉豹的頭髮,他佇立在一堆碎磚上,目光漸漸散亂起來。他喘了一會兒氣,瘋子一樣張牙舞爪朝細柳巷跑去。進了家門,申玉豹顯出了分外的冷靜,把四個保鏢叫到跟前說:「你們都給我回公司去,把公司的兩個大保險柜給我看好,三天後我要帶著那四百萬到廣州做一筆大生意。你們去告訴門會計,讓他帶了錢到柳城預訂五張飛機票,我和你們四個一起去。」
保鏢們走後,申玉豹叫過小山子道:「你把那些小炸藥包都捆在一起,剩下的雷管也綁進去。」小山子發現申玉豹今天有點古怪,怯怯地說:「總經理,你要弄啥?綁在一起要頂七八個手榴彈哩。」申玉豹舞著雙臂喊著:「問,問,問個屁!總經理要做的事,能是你問的嗎?一點都不懂規矩!幹啥?你忘了嗎?炸魚!水面上有冰,水涼得很。草魚鯉魚烏龜王八蝦米,轟一聲,漂上來一片。做你該做的事。把我的指紋打火機灌滿氣,在家裡等著我。」小山子聽個將信將疑,又問一句:「總經理,該吃飯了。」申玉豹在門口一扭頭,「你先吃吧。」
十五分鐘後,申玉豹出現在趙春山家裡。
趙春山正在教永亮修手錶,右眼窩裡夾著一個微型放大鏡,看見兩個申玉豹,一大一小。
申玉豹惱了,「你不能這樣看我!像牛經紀相牛。你為什麼不抓我呀?你不是什麼都明白了嗎?」趙春山取下放大鏡,微笑道:「一呢,還沒到時候,二呢,我和白劍都相信你會自首。政策你都知道了,坦白從寬,自首從寬。我相信你一定能重新做人。」申玉豹冷笑道:「我沒有罪,自首幹啥?我老婆的骨頭都要漚爛了,這案還翻個。這是你的寶貝兒子永亮吧?狗日的,你真是個鐵面無私的趙青天,連兒子也敢鍘!」趙永亮鼻子哼一聲,「好漢做事好漢當,有啥了不起的。」申玉豹眼睛刺的一亮,「嗨!有種!老子英雄兒好漢。好漢個狗屎。糊塗蟲一個,我是個大糊塗蟲,你是個小糊塗蟲,咱倆一對糊塗蟲。」趙春山仍笑著,「知道自己糊塗就好。自首是要從寬處理的。」
申玉豹機警地後退一步,突然間神經質地笑起來,直笑得淚囊上掛上兩顆晶瑩的珠子,「監獄?我到監獄還不把我朝死里整,你那監獄咱可不敢住。」趙春山嚴肅地說:「你怎麼能這樣看我們的監獄?你是聽誰胡說八道了?現在是法制社會,天王老子也不敢胡來。你放心,我們的監獄只能把犯人改造好,給他們提供重新做人的機會。我用人格向你擔保,到了監獄一點危險都沒有。」申玉豹道:「林苟生的事你知不知道?」趙春山愣了一下,「那是非常時期,公檢法都叫砸爛了。你的擔心絲毫道理也沒有。以後法律只能越來越健全,再也不可能出現林苟生那種事了。」申玉豹神情恍惚了一會兒,獰笑一聲道:「我有啥罪要我自首?打了一次老婆也犯罪嗎?做生意嘛,一個願打一個願挨,馬克西姆能不知道國際市場上駝毛和羽絨的價格?我是做了假,可我賣給他的價錢,只是真貨價錢的三分之一。我這咋說也該叫人造駝毛、人造羽絨,我發明了配方嘛。人造肉、人造雞蛋不都在賣嗎?日他媽是他馬克西姆勾子黑,他明知道是人造的,偏要當真的賣,到聯合國法庭也是他輸理!我有啥罪?他要標個人造駝毛,能凍死人?我還要好好活!我還想出國風光風光哩。外國真好,發生過恁多鮮事。一個貴婦人被姘頭甩了,她就臥軌自殺了;一個爵爺像扔破抹布一樣扔了一個姑娘,後來竟跟著當了妓女的這個姑娘一起流放了;一個良家婦女找個神甫做野男人,最後竟被別的女人當雷鋒一樣學哩;一個大學生想做拿破崙,把一個放高利貸的老太太當臭蟲一樣殺了,搶了一袋子錢,一個子兒也沒花過;一個小木匠也想當拿破崙,和市長夫人軋姘頭,後來又開槍殺了這個女人,記起來了,沒殺死,小木匠被殺後她還抱著血脖子腦袋親哩,錯了錯了,親腦袋的是個千金小姐。我還想看看這些地方哩。」趙春山拍了一下巴掌,「不簡單,不簡單!一年沒見面,連拿破崙都知道了。不過我提醒你,現在你走不成,你走了就是逃犯。自首吧,白劍也相信你會自首的,他說他陪你去太陽村給你岳父認過錯。自首吧,只有這條路可走。監獄只是改造人的地方,現在的條件越來越好了,可以讀書、看報、看電視。你還年輕,以後的路還長,相信我老趙一回。你自首了,至少能減你一年刑,剩的時間已經不多了。」
申玉豹嘿嘿笑著,轉身出了屋,在院子裡扭頭道:「白劍算啥東西?也配管我的事?我要是有興趣,我可以雇十個白劍黑劍王八劍給我抬轎吹喇叭。你說我想逃?沒罪我跑啥跑?再過三天我還要到廣州做生意哩。就是有罪,監獄能關得住我申玉豹?點上一捆錢,這一把火就把監獄的鐵柵欄門燒化了。」趙春山道:「那樣只會燒了你的手。如今法制越來越健全了。工作組就要來了,十幾年前誰犯了罪,現在也要負法律責任。法網恢恢,疏而不漏。犯了罪該受懲罰,自古都是這個理。自首吧,玉豹。」申玉豹從懷裡掏出一個信封道:「這個東西你保存著,將來能治住李金堂。你連兒子都敢鍘,咱信得過你。」
申玉豹出了趙春山的家,漫無目的地在城裡遊蕩。不知過了多少時間,他出現在舊城牆外的一截護城河岸上。一個小男孩爬上河堤,被一根裸在外面的老柳樹根絆了一下,撲倒在申玉豹跟前。申玉豹下意識地彎下腰。小男孩自己爬了起來,驚疑而又親熱的目光射向申玉豹,仿佛和申玉豹早已熟識,因有一段時間沒見了,需要辨認。申玉豹顯然感受到了這種溫暖的情愫,愛憐地用手拍拍小男孩的臉蛋,「你爸爸呢?你咋敢一個人出來玩?你為啥不怕我?你是不是見過我?」
「他爸爸早死了。」一個年輕的、卻像城隍廟廟門一樣黯淡無光的女人走過來,拉了男孩的手說著。申玉豹莫名其妙地丟出一句:「我很喜歡這孩子。」女人側過身,憤怒地瞪著申玉豹,「男人開始都這樣說,可要不了三天就夠了。嫌生過孩子,嫌干那事像穿了大兩碼的舊鞋,嫌工作是大集體,掙不來錢,嫌手粗糙得像鋸齒,都滾他娘的蛋!老娘離了男人也能過。你走你的路!想看笑話?想去通風報信讓那臭婊子笑話我?」申玉豹一直看著孩子,突然說:「你是真喜歡我。你想讓我抱抱?你爸爸沒死,他和一個阿姨住一起了。你過來,好兒子。」小男孩突然掙脫了少婦的手,撲進申玉豹張開的懷抱,親熱地用小髒手摸著申玉豹蒼白陰沉的臉,「你不是爸爸,我知道。」
申玉豹心裡一熱,「你說叔叔是個好叔叔?」小男孩學說著:「叔叔是個好叔叔。」「你說申玉豹是個好叔叔。」小男孩又說:「申玉豹是個好叔叔。」
申玉豹放下男孩,從懷裡摸出準備交給門會計買飛機票的一沓錢塞到小男孩手裡,轉身就走。少婦呆愣一會兒,喊著,「你回來,你為啥給俺孩子恁多錢?」
申玉豹扭頭答道:「他說申玉豹是個好叔叔。」
回到細柳巷呆坐一會兒,申玉豹猛然醒了似的,一拍大腿站起來。哎呀!趙春山要是把我的證言貪污了,我一拍屁股走了,誰還能咬出他李金堂?最好也把錢全中煽起來。
下午四點多鐘,申玉豹出現在錢全中家裡。
錢全中剛從李金堂家裡吃完午飯回來,任娜和錢玉去學校給錢玉請假去了。這頓飯吃得他心驚肉跳。李金堂臉色很不好看,眉宇間已露隱隱的殺機。飯後,李金堂打發春英和任娜帶著孩子去商場買玩具和衣服,一再重複說:「養虎傷人,當年真該下狠心除了玉豹這個禍害!這回再不除掉他,就太對不起他死去的爹了。」兩人談了一兩個小時,李金堂大都在回憶土改時的舊事,根本沒再提說錢全中的事。錢全中知道李金堂已不再信他了,臨走時表態說:「李叔,後天我就去吧。」李金堂卻又說:「這大事還要靠你自己拿主意,李叔只能幫你參謀參謀。任娜已認在我和春英膝下,她的事我還管。」
錢全中沒想到申玉豹會來,驚問一句:「你咋來了?」
申玉豹大咧咧地坐下來道:「我咋不能來?咱們不是還合作幹過不少事嗎?還合作殺了我老婆,眼下都在公安局的門口晃。我來找你談談心。」錢全中冷笑一聲,「有啥好談的!」
申玉豹笑作一團,「咋沒啥談的?同一案的兄弟,可談的很多。我已經決定自首了。我那點事,加在一起,頂多住十年,我不自首我弄啥?你要不自首,小命恐怕要丟掉的。我今天來是給你指出路的。」錢全中瞪了申玉豹一眼,沒說話。申玉豹道:「如今,咱倆的敵人都是李金堂。上午他去找過我,勸我跑。我才不跑哩。我說我要自首,你猜他咋說?他說要整死我,一年內整不死我,他的李字倒著寫。為啥要整死我?怕我揭出他貪污的一百來萬。他有個女婿記得是管監獄的,證明李金堂也沒說大話。有個叫林苟生的,當年在監里就叫李金堂整個死去活來。這麼一說,你我自首了,還是難逃這一劫。為啥他也要整死你?因為你幫他取走了那一百零八萬。書上管這叫:狡兔死,走狗烹。你敢說你沒替他取了這一百多萬?」
錢全中黑著臉,沒有說話。
申玉豹自倒了一杯開水繼續說:「李金堂這人是啥人,我也不多說了,牽扯這筆錢,你指天發毒誓,他也要整死你!書上管這號人叫奸雄,曹操和他有點像。我呀,還不想死,不想死就得整死他李金堂。中央的調查組就要來龍泉查帳了,李金堂那些錢,有八十八萬是貪污的救災款,揭發出來夠斃他十回。提早揭發,肯定要獎勵的。明人不說暗話,我剛從趙春山家裡來,已經把李金堂貪污錢的事寫了一份證言留在這個黑包公手裡了。他說我立這個功,起碼能減刑兩年。你咋不說話呢?我這份證言裡也提到了你。」錢全中忍不住說了一句:「你寫我啥?」申玉豹喝了幾口開水,抹了嘴笑道:「沒說別的。我的錢被人取走,銀行有數不清的證人。我寫了這事,並且十分肯定這錢是你幫李金堂取的。你走不走這條路我不管,反正這事早晚要查到你頭上。趁工作組在,你我一聯手,就能整死他。這就是我給你指的路。這一蹲大獄,歐陽是得不到了,我得去給三妞留個話,她說她巴不得我蹲幾年才嫁我哩。」
夜幕降臨了。好問酒吧像往常一樣,顯出一片燈紅酒綠。申玉豹獨自走進第一次來坐過的六號包間,四小姐緊忙跟了進來。
「申總經理,好久好久沒見你了。」
「沒有好久,以後才叫好久。」
「吃點喝點啥?」
「啥也不喝,啥也不吃。」
「那你來做啥?」
「啥也不做,就是想來坐坐。」
「嘻嘻。」四小姐眨眨美麗的眼睛,「我明白了,申總經理一定是叫那些姐呀妹呀的吵吵得心煩,來這躲清閒的。」申玉豹笑了,「你的小嘴真會說話呀!哪兒還有啥姐呀妹的?都走了,都走了,就剩你這個小四了。過來,過來陪大哥說說話吧。」
四小姐只是倚著門框笑,沒有動。
申玉豹掏了掏口袋,沒有一分錢,從一個皮夾子裡揀出一張存摺,敲敲桌子問道:「咋沒有人唱歌哩?哦,三妞不在了,就沒有人唱歌了。三妞走了,也不知去了哪兒,她哥的朋友還找我要過人哩。想想我也對不住她,說不定真把她逼到老路上去了。再想想呢,還是三妞真疼我。她在哪兒呢?再也聽不到她唱的歌了。」
四小姐輕輕走到申玉豹的對面坐了下來,傷感地說:「三姐命真好,這麼多男人都疼著她。要是她能聽到你這番話,我是說直接聽到,不,看不見你人卻聽到了你這話,肯定會幸福得暈過去的。三姐是刀子嘴,心柔得很哩。」
申玉豹搖搖頭,「她再也聽不到了,再也聽不到了。沒準兒她正在哪個地方受苦受難呢!紅遍京城?不管哪一行,想紅遍京城都不容易。」
四小姐笑了,「三姐好著呢!不知什麼時候她已經回龍泉了。」
「真的?」申玉豹忙說,「你能不能帶我去看看她?」
四小姐抿嘴一笑,「我可不想看見兩男人打架。林大叔平日裡是個笑面虎,發起怒來可真嚇人哩。她乾爹前兩天從廣州回來了。要是我沒猜錯的話,林大叔肯定和她在一起。林大叔對三姐那份愛,可真沒說的。」
申玉豹笑了,「三妞沒出事,我這心裡也少一份牽掛。林老闆是個人物,經過八十一難沒死,可見有後福,三妞跟著他,比跟著我強。小四,把你的筆借我用用。」接過四小姐遞過來的原子筆,在存摺背面寫下一行數字,連存摺一起交給四小姐,「三妞和我分手,沒帶走我一針一線,想想真對不住她。這十一萬八千塊錢,是我做正經生意掙來的,原是為應急用的,存了四五年了,這是活期,密碼我寫在摺子後面。你把這摺子交給她,讓她十天內一定去把錢取了,遲了就來不及了。那八千塊錢零頭算是我給你的跑腿費,她會信的。我還有急事要辦,走了。」四小姐道:「摺子我一定送到,跑腿費就免了吧。」
申玉豹走到酒吧門口,聽見錄音機里一個男人在唱:
前方的路雖然太淒迷
我在笑容里為你祝福
他嘆了一句,「好歌呀!」然後大步衝進夜幕。
回到家,申玉豹再也撐不住,朝沙發上一歪,大口喘著氣。小山子打開一聽「健力寶」遞了過去。申玉豹喝了幾口,看了看茶几上捆好的土製炸藥包,「很好,小山子,你很聽話。我怎麼一點氣力也沒有了,這種時候可不能鬆勁兒。」小山子過去端來一個電飯鍋,揭開蓋子說:「怕是餓了,我給你買的炒麵,一直熱著呢。」申玉豹聞到香氣,就流了一嘴的口水。小山子一看沒拿筷子,去一趟廚房轉來,申玉豹已把一大盤子炒麵抓吃個乾淨。申玉豹翻出幾張餐巾紙,揩揩手擦擦嘴說道:「小山子,你到院門外給我放個哨,從外面鎖了門。要是有可疑的人來,你給我報個信兒。領頭的是個五十多歲的男人,長得比我還難看,一笑露兩顆板牙,眼睛像狼眼,亮起來像三節手電。辦完了事我叫你,中間不准進來。」
小山子出去後,申玉豹去開保險柜。誰知忽然間忘了密碼,又踢又拍,急得一頭大汗。總算看見了那裡面堆放的花花綠綠的外幣,他自言自語一聲:「天不絕我!」把外幣裝了大半密碼皮箱,他又去作貯藏室用的小屋裡拎過來一隻破麻袋,又裝了近一百紮百元大鈔。這時,麻袋裡還剩幾十紮錢,箱子已經滿了。他提提皮箱,又罵一句:「狗日的,到底是錢,還不輕哩。」然後,他把麻袋拎過去,扔進了保險柜。他掏出皮夾子,看看所有必帶證件都在,走出屋子喊了一聲「小山子」。
申玉豹穿上灰毛呢大衣,戴上禮帽,拎上密碼箱,站著對小山子說:「你去到巷子拐角等我。十二點後,我還沒有回來,你也不要著急,不要聲張,安安生生回來睡你的覺。以後呢,你就一個人在這裡住下去。你到街上買飯,要買兩個人吃的。晚上要把所有的燈都打開,電視機、收音機、錄音機,凡是能響的都叫響起來。等上三五天,要是有人來找我,你就說我到北京和外商做生意了。」他盯著茶几下邊的那把鑲著銀鞘的藏刀看了一會兒,彎腰取了,貼著西服內口袋放進去。小山子問道:「你出門帶刀幹啥?」
「殺人!」申玉豹支吾一聲,「外、外出做事,防身。你他媽的啥事都要問,該你問嗎?管好你自己的事,千萬不能往家帶女人。你小小年紀,不懂好壞,弄不好就毀了一輩子。你可要記著時間。我走了。」
天空正有一輪黃月亮高懸著。申玉豹一路走,一路不時地看那黃月亮。黃月亮在申玉豹眼中變化著,變著變著就變成了輪盤賭的大賭盤。桂花樹、桂花酒、玉兔和吳剛,是黑白單雙,押中頂多一賠五,嫦娥就是那個最大的數,押上就是一賠三十六,要麼上天堂,要麼下地獄。申玉豹要押這個三十六了。
申玉豹到了城隍廟街88號門前,毫不遲疑地敲響了門。敲了七八下,沒見動靜,申玉豹急了,看著樓門兩邊的牆雖不低,但可藉助石榴樹攀上去。剛準備把密碼箱先扔進去,門突然開了。歐陽洪梅冷笑道:「還想破門而入嗎?」
申玉豹忙閃進院子,壓低嗓音說:「我有急事找你,這兒不好說,到屋裡說。」
歐陽洪梅穿著雪青色睡袍,冷冰冰地上下打量著申玉豹,「看樣子是準備走了。走就走吧,又來找我幹什麼?」
申玉豹不說話,把密碼箱朝矮茶桌上一放,取下禮帽。歐陽洪梅的目光變得傲慢、陰鬱起來,「你把帽子戴上,拎上你這一箱錢走吧。」申玉豹身子一緊,「你咋知道是錢?」歐陽洪梅道:「我太了解你了!你是來準備挾持我一起走的。」
申玉豹笑了,彎著腰開密碼箱,「你真能,啥事都瞞不過你。有了你,啥都有了,啥都不愁了。我是來約你一起走的。我們去香港,這些錢足夠我倆用一輩子了。有兩天工夫,我們就到深圳。到深圳我就有辦法弄到假護照,一個星期後,咱們就能住進香港的公寓了。那假護照我見過的,和真的一模一樣,像雙胞胎,不是親爹娘,誰一眼也辨不出來。龍泉有啥好的,你吃的苦還不夠多嗎?工作組馬上就到了,李金堂就要完蛋了!大貪污犯,夠槍斃兩三回的。中午,我把一份證詞留給了趙春山。他是個鐵面無私的黑包公,六親不認。白劍也靠不住,像個拼命三郎,兇險得緊。今天他在龍泉僥倖打贏了,明天到什麼虎泉遇上個王金堂,說不定會丟掉小命。跟我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