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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4 18:38:18
作者: 柳建偉
歐陽洪梅笑了笑,「玉豹,謝謝你為我考慮這麼多。你帶的土製炸藥包呢?」申玉豹一愣怔,「啥炸藥包?」歐陽洪梅道:「很早很早了,你說過要帶我去水庫炸什麼魚,說是做了幾個炸藥包。」一絲陰毒的獰笑在申玉豹臉上打著哆嗦閃了過去,申玉豹說:「是有這麼回事,後來你總是不接電話不開門,也沒去成。都傳瘋了,你還不知道?說是趙河上游水庫里出現一種魚,長有兩條尾巴。當年劉秀在龍泉落了難,這種魚救過他。說是劉秀被追殺得沒奈何,扳倒一口井解了渴,跑呀跑的,跑到了趙河邊。後面追兵又來了,河裡又沒船。劉秀沒辦法,又不會水,這時就想死,眼一閉,就跳到河裡去了。他沒有淹死,這種兩條尾巴的魚渡他過了趙河。騎魚過河也不新鮮,記不得是哪個皇帝,還是只泥馬渡他過的江哩。這魚的貴處在後頭。說是劉秀過了河,已經餓得頭暈眼花了。連年戰亂,人都跑光了,哪裡能找到吃的!劉秀走著走著就暈倒了。大約過了一個時辰,劉秀被一種從來沒有聞到過的香氣弄醒了。你猜猜是啥子香?魚香!一條長著倆大尾巴的大白魚冒著熱氣躺在劉秀的鼻子尖下。沒有旁人,沒有火,也沒有鍋,只能是這魚自己蒸熟了自己給劉秀吃的。你說奇不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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歐陽洪梅有氣無力地說:「玉豹,我再次謝謝你,在我臨終之前給我講了這個美麗的傳說。炸藥包你是沒帶,那就把你帶的槍拿出來吧。你對準了開,別一下子打不死我叫我受罪。」她突然間抖了一下身子,人一下子有了精神,一副無所畏懼的樣子朝申玉豹走近一步,右手扯開睡袍的領子,按著乳溝靠左的地方說:「這就是心臟的部位,有槍就從這打進去。沒有槍,就把你帶的刀拿出來吧,把刀刃橫著,貼著這骨頭扎進去。要不了多深,有三四厘米就足夠了,這樣就能導致內出血。你扎呀,你快扎呀!」
申玉豹向後退了兩步,口吃地說著,「我,我,我沒有沒有,你,你別靠近我……」
歐陽洪梅再逼一步,「你知道我為什麼明知道你會來殺我,還要給你開門嗎?你猜不出來!你心裡想什麼,我都知道,都知道。你知道我肯定不會跟你走,所以你就動了殺機。你不能讓任何人得到我,這就是你的動機。你敢看著我的眼睛,說你沒帶任何兇器,說你根本沒動過要殺死我的念頭嗎?你看著,看著說呀!把東西拿出來吧。」
申玉豹滿頭是汗,一直朝後牆退著,最後跌坐在沙發上,抖著手從懷裡摸出了藏刀,捧著看看,看著看著,突然間把帶鞘的刀扔在地毯上,大口大口喘著氣。歐陽洪梅淚流滿面,晃動著身子走幾步,跪下一條腿,過了好久又跪下一條腿,拿起藏刀,兩手一分,藏刀出了鞘,閃著冰冷的光芒。她臉上泛起了異樣美麗的紅暈,一個悠長的笑在這片紅暈上開放了,「真是一把好刀,好刀呀!我不明白你真敢起了這個心!真好,你起這個心真好!一下子什麼都結束了,都結束了。你殺了我,你心裡就安寧了。你就可以放心大膽去深圳,到香港去。你就不能想到個別的地方?香港,香港現在是英國人當總督,你做生意恰好騙的是英國人,正好去送上門。你就想不到去泰國?去越南?真不該提醒你,你是來殺我的呀!」她刀尖對準自己的乳溝仰著臉看著申玉豹,「你是不是膽量不夠?我幫幫你,你往前一送,我往前一撲,你就……」
申玉豹猛地奪回了藏刀,一笑一笑地站起來,「我,我是拿著防身的。我,我來給你送錢。我,我哪裡也不想去了。你,你別怕,別怕。我說過這些錢都是你的。不要說我來過了,不要說!」他握著藏刀,拉開門衝進一片月光。
歐陽洪梅身子一歪,暈倒在地毯上。
小山子看見申玉豹手裡握著一把刀狂奔過來,又沒了手提箱,又沒了禮帽,驚叫一聲迎過去,「總經理,歹徒在哪兒,我和你一起去追。」申玉豹扶著小山子喘喘氣,說道:「扶我回去吧。」小山子扶著申玉豹折向細柳巷,嘴裡安慰著:「總經理,丟了一隻箱子,你也別往心裡去,只要人好好的,就是大幸。」
兩人進了院子,申玉豹推開小山子道:「上樓把你的東西收拾收拾,那台音響也送給你,留著學洋文吧。抓緊一點,已經後半夜了。」小山子不解地問:「總經理,這是啥意思?」
「啥意思?」申玉豹厲聲喝道,「啥意思你都不知道?從現在起,你被解僱了。明白沒有?就是你被我炒了魷魚!」
小山子咕噥一句:「好好的,咋就把我辭了?」
申玉豹大喝一聲:「我遇到了仇家,把我打劫了,公司破了產,你跟著我等死呀!」
小山子收拾好自己的東西拎下來,說道:「總經理,錄音機給你留下,你要再想聽聽外國廣播,就不用花這筆錢了。」申玉豹擠出一個笑,「老子要不是垮了,把你送大學讀兩年,回來真是好幫手。」小山子又說:「總經理,天這麼晚了,我能不能再住一晚明早走。」申玉豹吼道:「你等死呀。今晚說不定會出事的。」小山子道:「那我就更不能走了,留下來還能幫幫你。」申玉豹驚奇地看看小山子,「平日裡你老是和我頂嘴,想不到你還是個忠臣。不會出啥大事的,你放心吧。」他看了看表,順手取了下來,遞給小山子,「這隻表送給你吧。瑞士鑲鑽石名牌,五千八買的。上次遭人綁架,只拿走了我的金戒指。先放著,等上大學時戴上,壓壓窮酸氣,壓壓土腥氣,不定還能幫你勾搭一個漂亮的老婆。」小山子推辭說:「恁貴重的東西,還是你留著用吧。」申玉豹白眼馬上扔過去,「娘們兒一樣,沒一點乾脆勁兒。你走吧。」
小山子走進院子,申玉豹一轉身看見了保險柜,又喊了一聲:「回來。」過去打開保險柜,從麻袋裡摸出幾沓錢,「這些錢送給你,復學讀書吧。」小山子一看那一紮扎百元大鈔,驚得直往後縮,連聲說:「小山子沒為你做啥,可不敢要這些錢。」申玉豹強行拉住小山子,把錢塞到小山子的背包里,「叫你拿著就拿著,留著也是給外國人留著。你走吧,走得越遠越好。以後不要對任何人說我申玉豹雇過你!一旦躲不過,今天送你的東西,一件也不要說。你馬上給我走!」
小山子噙著眼淚,依依不捨的樣子,一步一回頭地挪出了院子。
申玉豹關了院門,進了屋裡抽菸,一支接一支地抽。走?往哪裡走?香港是去不成了。泰國?泰國從哪兒入境呢?往北走?去蘇聯?錢都送給歐陽了,哪裡也不能去了。這個女人日他媽真是個人精,真是個瘋子。我真的想到要殺死她嗎?我沒有想過?我帶藏刀就是為了要防身用嗎?難道我真想殺死她?殺殺殺,都該殺!偏偏歐陽不該殺。該殺的是李金堂!對,應該殺了他。
申玉豹盯住茶几上的炸藥包不動了。看著看著,他驚得後退一步,仿佛已經看到了李金堂血肉橫飛的慘狀。他要整死我,他說過要整死我,他說過要整死我就一定會整死我。誰也鬥不過他,我也鬥不過。林苟生敗了,七八個縣委書記都敗了,劉清松也敗了。都敗了。不能自首,不能自首,自首他就要整死我。申玉豹眼睛裡躥出了幽藍幽藍的火苗,撲過去抱住了捆綁在一起的土炸藥包。我不殺他,他就要殺我。殺了他!
「他會不會不在家呢?」申玉豹又猶豫起來。他要是睡在另一個姘頭家裡,就只能炸死春英姨了。我和她無冤無仇的。炸了他,炸了他!他看見了保險柜,放下炸藥包,跌跌撞撞拎出了破麻袋。我還有錢,炸了他出去逍遙。他本來是勸我走的,我說要告他,他才說要除掉我。我搶了他的女人,我真的搶了他的女人。那可是人精一樣的女人!上了床就像鴿子一樣咕咕叫,人都要叫酥麻了。炸了他!炸了他!要是炸不死他呢?趙春山說監獄裡還能看電視,李金堂要是嚇唬人呢?申玉豹腦子裡亂極了。他看見一個炸藥包已經破了,露出了碎鐵塊和火藥。小山子做的東西能管用嗎?試都沒有試過哩!我拿著不會響的炸藥包去炸李金堂,這個年就過不去了。他下意識地摸出了打火機,腦子裡現出一片空白。他悲哀地嘆一句:「她為啥寧可讓我殺死也不跟我走呢?」我完了,我什麼也不是,什麼也不是呀!
他的精神徹底崩潰了。看著燃起的導火索,臉上露出了怪異的笑,眼睛直勾勾地盯著像節日焰火一樣美麗的火花。他抱出幾沓錢,嘆了一口氣,腦子忽然間清晰起來:「你已經風光夠了。你當過龍泉首富。你睡過龍泉第一美人。你驚動了中央調查組……」
多年來,他一直有早起的習慣。那一聲震布全城的爆炸響,驚得他從床上坐了起來。他感到一陣莫名的心悸,呆呆地望著蒙蒙發亮的窗戶。春英窸窸窣窣穿衣服的時候,發現丈夫愣怔得竟不知披衣服,忙停下來,取了壓在被子上的軍大衣仔細給李金堂披上。春英出去洗漱了再回裡屋,發現李金堂仍是那個姿勢沒動,不禁感到詫異。確實太反常了,多年來,李金堂一直把全城、全縣都當成自己的家,哪裡出現了異常和婁子,他馬上就會坐不住,今天這是怎麼了?春英走到床邊,小聲問道:「咋啦?是不是不美了①?哪裡不美了?」李金堂神色張皇,聲音變了調地說:「你,你先不要做飯,出去,出去問問哪裡出了事。聽聲音在西北方向,你快去打聽,快點。」
春英便成了最早趕到現場的一群人之一。問了聽了一些情況後,匆匆忙忙趕到家,李金堂仍一動不動坐著。春英有些怕了,吞吐著:「玉、玉豹的房子不知叫什麼東、東西炸塌了,也不知屋裡有沒有人。」
李金堂肩膀一抖,身子朝後一仰,頭把牆撞出很大一個響動,喃喃一聲:「玉豹死了。」過了好一陣兒,他又接著說:「僥倖,僥倖。」春英聽不明白,一看男人沒病,出了屋做早飯去了。
李金堂心裡想:是我把他逼死的,不會因為別的。再看了一會兒天花板,低低地咕噥一句:「他應該有殺我的膽量了,僥倖。」基於這個判斷,李金堂有些後悔了。抖掉大衣穿衣服的時候,他發現自己的汗水已將襯衣全部浸透。我不該昨天對他說那番話,過分了,過分了就把握不住。他再次說一句:「僥倖。」他想起了三十幾年來和申寶栓、申玉豹父子交往的許許多多的細節。想起了鎮壓申寶天,想起了放衛星,想起了大洪水,想起了在申玉豹名下存了幾年的那筆錢,想起了這近一年來和申玉豹之間的磕碰。他再一次後悔昨天給申玉豹說的那番話。確實,在很長一段時間,李金堂真的把申玉豹當成兒子來看待過。
萬一玉豹真是自己的兒子呢?真該早一點問問那個女人。心裡有了悔意,他就開始想為申玉豹身後事做點什麼儘儘心了。申玉豹一死,那筆錢就少了一個重要的見證人,那一股無形的壓力也隨即減了幾分。
早上八點多鐘,李金堂帶著縣委主要領導來到細柳巷查看出事現場。李金堂披著軍大衣佇立在一塊傾斜的樓板前,一言不發。朱新泉圍著廢墟看一圈,走過來小聲咕噥道:「畏罪自殺。」李金堂猛地一甩頭,狠狠地盯了朱新泉一眼,用斬釘截鐵的口吻說道:「可不要下這種結論!致死吳玉芳的主犯已經自首,申玉豹至於怕得要自殺嗎?那件涉外的經濟糾紛案,只是個經濟糾紛,大不了是個賠款,用得著自殺?玉豹肯定是不小心點著了什麼,不是自殺。」他低頭撿起半張百元鈔票,對著陽光看看裡面的水印,「玉豹的榮昌貿易公司,是全縣個體企業中每年上繳利稅最多、創匯最多的一家。對他經營中的經驗和教訓,要給一個正確的評估。這個問題關係著龍泉個體企業的形象問題,萬萬不可馬虎。玉豹死了,龍泉的個體企業還是要發展壯大的。他鬧出的涉外經濟案,應由縣政府出面解決。玉豹做最後一筆生意,回來和我說過,他的貨是運到澳大利亞,不是運到英國。如今出了事情,怎麼能一口咬定是榮昌公司的錯?下午開個常委會議議這件事。問問銀行,看看接到沒接到凍結榮昌貿易公司資金的通知,要是沒有,那就是上邊對這件事也沒認下來,要等調查完才能定論。下午的常委會要讓銀行行長列席,另外,請榮昌公司主管經營的人到會上匯報一下上次出口貨物的詳細情況。讓城建局派個吊車來,還是早一點把玉豹弄出來。讓電視台來把整個過程錄下來。」
榮昌公司的門會計哭成個淚人兒,一聽李金堂這番話,忙擠過來說道:「李書記,俺們總經理絕對不會自殺。昨天上午他還讓我今天去柳城訂五張到廣州的飛機票,後天要到廣州做幾百萬的大生意哩。」這時,幾個保鏢也都過來作證,都證實了申玉豹要去廣州的事。其中一個一拍腦袋補充道:「我想起來了,總經理做了十幾個小炸藥包,準備到水庫里去炸魚,肯定是他抽菸不小心把炸藥包點著了。」
至此,申玉豹自殺已不能成立。
白劍聽了李金堂那番話,心裡油然生出了欽佩之情。這種處驚不亂的定力,匪夷所思的應變能力,普通的政客很難具備。經此變故,白劍有點惶惑了。
林苟生帶著三妞趕到出事現場時,被炸成七八大塊幾十小塊的申玉豹已經被送到殯儀館做整容去了。堂屋的地面已經裸露出來一些,滿地都是燒爛的錢。幾個建築工人在搬炸爛的電視機,電視台的記者正在一絲不苟地拍攝。
三妞倚在林苟生的胸前抽泣不止,一雙淚眼一直沒有離開過這個她十分熟悉的房間。兩個工人抬起炸爛燒焦的沙發,三妞看見了下面的圓餅乾盒。看了一會兒,不顧一切地衝進去,把那鐵盒子死死抱住了。刑警小李子擋了過去說:「你怎麼拿東西呢?」三妞只是重複說:「我的,我的,我的。」小李子說:「裡邊有什麼東西你還記得嗎?」三妞只是說:「我的我的我的……」林苟生走過來很不自然地說:「她,她和玉豹談過半、半年……」小李子再看看三妞,驚奇道:「原來是三妞呀,漂亮得我都認不出了。」三妞強笑一下道:「李哥——」打開盒子一看,裡面放著一雙紅皮鞋和一個小男孩小女孩撅著屁股親嘴的細瓷玩具。三妞抓住玩具,抱住皮鞋哇的一聲哭喊出來:「玉豹——」林苟生緊緊地摟著三妞的肩膀,無聲地流了兩行老淚。
四小姐早看到了三妞和林苟生,心裡矛盾著,鬥爭著,已經把衣袋裡的存摺捏得水淋淋的。她咬咬牙,退出了人群,坐上一輛三輪車去車站,她要去取錢。
錢全中也在這個時候悄悄退出了人群。他從李金堂變戲法一樣的談話和刀一樣犀利的眼光里,很自然地得出這樣一個結論:申玉豹是他殺!
被趙春山帶人抓走是死,自首後到了監獄也難免一死。供出李金堂那巨款,真能給李金堂定罪嗎?錢全中搖了搖頭。坐在家裡冥思苦想好一會兒,他認定自己必死無疑。萬念俱焚後,錢全中悲哀地想:就剩下我這一個知情者了,我就讓他徹底放心吧。
錢全中拿了筆和紙,匆忙寫了一封信,看見春英剛給女兒買來的豬八戒模樣的撲滿,他把信疊成一個小方塊,塞進撲滿,又拉開抽屜找出十幾枚硬幣丟了進去。隨後,他又在一張紙上寫道:「任娜,我要出趟遠門,什麼時候回來無法確定。生活上遇到困難,請找李叔和春英姨幫助。這隻撲滿似是李叔家的那隻,昨天你可能拿錯了,請你到時候一定把這隻撲滿還給李叔。」
寫罷,他用撲滿壓住紙條,無奈地瞥一眼全家福,急匆匆出了家門。
外面,寒風正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