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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01

2024-10-04 18:37:16 作者: 柳建偉

  申玉豹把會計剛從工商銀行抄回來的他自己的存款數目單據拍打在錢全中的辦公桌上,黑著臉坐在錢全中的對面,「全中,我申玉豹待你咋樣,你心裡該有桿秤。你把這件事給我解釋解釋。」申玉豹想起來查帳,起因只是對一種看不見危險的本能的敏感。錢全中拿起單子認真看了一會兒,不解地說:「玉豹,我不明白你為啥給我看這個東西。平日裡,支票都是你一支筆在簽,前一段你去北京、上海,轉帳支票你鎖在家裡,現金支票帶在你身上,你留下三十萬加工那批駝毛羽絨,帳目一筆一筆都記著,回來都給你看過的,聽你這口氣,好像我搞了什麼手腳似的。你這麼看我錢全中,還不如早點把我辭了算了。」申玉豹嘿嘿冷笑著,「那他媽的才日怪哩,沒人取錢,我的一百多萬能從銀行的金庫里自己飛走?這可不是個小數目。要是三五萬,哪怕十萬八萬,我申玉豹也就睜隻眼閉隻眼過去了。一百多萬,值得驚動法律了。我讓你看,是想讓你回憶一下是不是挪了這筆錢救了什麼急,你多啥心?」錢全中騰地站了起來,「你說這話我更不愛聽了。你別說一百萬,不是我錢全中的,就是一個億,我也不稀罕。跟你幹這一年多,你說說我是個貪財的人嗎?把出納、會計都叫過來,咱們把帳對一對,若真是我的事,我把骨頭鋸成鋼鏰兒也要還你的。」

  話說到這種程度,不查帳是不行了。四個人忙了小半天,查出的結果是錢全中沒私自動用一分錢。錢全中認真起來,「玉豹,你這活兒沒法幹了。沒聽人說嗎?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你既然對我起了疑心,我只好走人。貿易商場家電門市進貨用的四十萬,轉帳支票是經我手交給門市吳經理辦的,當時你也在場。我只問你一句話,這筆錢要是出了問題與我有沒有關係?」申玉豹已知道理虧,心裡還沒琢磨出這筆錢到底用在哪裡了,怔了一下答道:「這筆錢已經交給小吳了,自然由他對總公司負責,出了事也是他的事。」錢全中掏出一串鑰匙,扔在桌上道:「總經理的話你們都聽到了,將來有啥事真牽掛到我,好歹你們說句話幫我洗洗清白。我來幫玉豹幹事,原是李副書記引見,本來該去該留要聽他的。可如今關係到我錢全中的名聲,顧不得問他的意見了。帳也查清楚了,我清清白白,你們把這個月兩千塊工資給我開了,我拍拍屁股就走人。這個月還剩兩天,順便把這兩天的工資給扣出來,我不想占這點小便宜。」

  會計和出納忙當和事佬勸錢全中留下,錢全中貴賤不肯。申玉豹終於上了脾氣,站起來說道:「這種話都聽不得,還叫啥朋友。你攀了高枝我也不攔你,別雞巴說那種扣不扣工資的話。我申玉豹是啥人,你最清楚。全中幫我幹了幾件大事,讓他這麼走了,下面人看了心裡寒。你們開張兩萬元的現金支票,我簽個字蓋個章,算是我對全中的一點小意思。」錢全中也沒推辭,拿了兩千元現金和現金支票去了銀行。

  申玉豹百思不得其解,埋頭想了一會兒,叫過門會計問道:「狗日的該不是你查錯了吧?」門會計皺著眉頭道:「我干會計幹了二十二年,連抄個數目也會弄錯?這不是扇我的耳刮子嗎?你所有存在銀行的錢,確實是這個數。我就是不明白,這個數和帳上留的數合槽合轍的,你為啥硬說少了一百萬?」申玉豹大驚道:「你說啥?」會計囁嚅著:「剛才算帳時,我已經留心核對了,沒有錯,總數我也算了,收支一減,可不是就剩這個數。想著你怕是嫌錢副總經理用著不合手,又礙著李副書記這個介紹人的面子不好硬開他,這才用這個法子逼他滾蛋,也就沒把這一層點出來。沒想到你開了他,卻又送他兩萬,這我就搞不懂了。」王出納也附和道:「可不是嘛。我也想著你是尋不是要開了他哩。沒想到他火暴子脾氣一碰就著,我心裡這個想啊:總經理到底是總經理,誰的氣門在哪兒,一塞一個死。後來呢,又聽他要扣兩天工資,心裡還盤算,扣下這一百三十塊,你總經理一高興,我和老門不是能白撿兩頓小酒喝嗎?你一說要送他兩萬,可不也把我給弄蒙了。」這段時間,申玉豹已經悟個明明白白了。他讓門會計去查帳,是叫把他所有的存款一起查了,自然也包括李金堂存在他名下的一百零八萬。門會計回來一報數,一對大帳,確實又少了一百多萬,心裡想著會出點什麼事,倒沒想李金堂的錢會被人取出,認定了是錢全中做了手腳,氣才朝錢全中那兒發。如今想明白了,勾股里就冒出一股莫名的寒意。怪不得錢全中要走,這筆錢一定是他幫李金堂取的,奶奶的,裝得真像!他跳了起來,高聲罵道:「你們兩個蠢貨!咋不早說哩?早說了老子就想透了。媽那個,錢全中算計老子一百零八萬,老子竟還送他兩萬塊做盤纏,我才他媽的是個蠢貨!」會計和出納聽呆了,張著大嘴看著申玉豹,不敢吱聲。申玉豹像條瘋狗一樣在屋子裡轉來轉去,突然來個獅子大甩頭,喊叫著,「老子還有一張一百零八萬的定期存摺,這下你們明白了吧?少這一百多萬就是這筆錢。門會計,你去銀行,是不是讓他們一筆一筆全算了?」門會計道:「我說讓全查,或許他漏掉了這筆錢。有這種可能的。你這筆錢存得這麼機密,我跟你兩三年都不知道,說不定他真沒算上。」王出納一聽事情有了柳暗花明的可能,試著玩笑道:「那當然機密,怕是為娶哪個大美人備的吧?」申玉豹氣笑了,「胡扯!這筆錢我存八年定期,那時我老都老了,娶個屁美人。」出納一看是火候,上竿子道:「不遲不遲,到四十幾你還不整他個億萬富翁噹噹,弄個大牌小妞歌星、影星的也不在話下,嗷嗷叫的。」申玉豹心裡真對這筆錢生出了一線希望,說道:「別扯這些閒屁了。走,陪我去銀行再查查。一百多萬不是小數目,身份證我一直帶著,對啦,這一茬我倒沒想起來。要是這筆錢還在,中午我請你們好問酒吧喝他一壺。」

  這筆錢確實不在了,還剩五十元存在摺子上。申玉豹忙對營業員說:「你查查是哪一天取的。」營業員報出四個日期道:「這事我記得清楚,庫里一次提不出這麼多現金,分了四次提走的,每次二十七萬。」申玉豹急了:「你們銀行是咋弄的?我這是定期存款,提前取要帶身份證。身份證一直帶在我身上,這錢咋就叫取走了?有問題,一定有問題。肯定是你們算計我。」營業員在裡面站了起來,伸手抓住鐵柵欄,把臉貼過來,「申總經理,你說話要有點根據,小心犯了誣衊罪!這是國家辦的銀行,不是我家開的錢莊!我們嚴格按照規矩辦的,錢取走了關我啥事?」申玉豹喊道:「這是冒領,冒領!冒領儲戶一百零八萬,難道你們一點責任都沒有?」營業員笑了起來,「準確地說,是正常取走一百零七萬九千九百五十元,按活期利息算,這摺子還留著幾十萬吧。這是國家的銀行,我再說一遍,嫌存這裡不保險,你把你的錢都提走,我絕不攔你。」這一吵,把營業部主任驚動出來了。問了事情原委,營業部主任道:「小張,顧客是上帝,你咋忘了?聲音不要那麼高,臉上不要忘了笑。你把取錢的手續拿出來看看不就解釋清楚了嗎?申總經理,你是我們營業所的大主顧,不敢怠慢你的錢呢!那一天,兩個外地人帶著你的身份證和他們自己的身份證找我們商量提前取這筆錢,說是你買他們的貨付給他們的貨款。我多了個心,怕有詐,就讓他們取了你們公司出具的介紹信再來。你看,這規矩能算不仔細?按規矩,這私人存款,帶身份證,也就是存款人和取款人的身份證,就能取了。我還為你多興了一條規矩哩。第二天他們拿了你們公司開的介紹信,我就沒辦法不付錢。我拒付,就又壞了規矩。如今呢,凡事都該留神小心。我當時還記下了三張身份證號碼,留下了那份證明。」營業員找到了那張證明,遞給申玉豹道:「你看看,你的身份證號碼寫在天頭上,第一個就是,你可以對對。」申玉豹已經冷靜下來了,掏出自己的身份證一對,號碼準確無誤,又不太甘心,再問道:「你們真沒記錯?那天他們真帶著我的身份證?」營業部主任道:「提走一百萬,多大的事,我們能馬虎?那幾天所里的人都在,你問問他們吧。」一個女營業員探頭看看申玉豹的身份證,驚詫道:「咦!那天你那個照片好像胖些,唉,記得右邊的耳朵露得少一些。」門會計聽得心驚肉跳,禁不住嘀咕,「這假身份證也敢造呀。」王出納說:「假人都能造,別說一個身份證。日他媽,幹得更絕。看來這錢放到哪裡都不保險,吃進肚裡才叫錢哩。」女營業員笑道:「也沒那麼玄,要是一發現丟了存摺,就來掛失,肯定不會出這種事。」申玉豹明白李金堂已經開始動手了,一時想不出任何對策。申玉豹走到門口,忽然想起來剛才營業員說那存摺上還有幾十萬利息,又折回來道:「日他媽,人家連我的身份證都有地方造,我認他這一壺了。你們不是說丟了摺子要趕緊掛失嗎?我就把這個摺子掛個失,別讓人家又把這幾十萬也給弄走了。」辦完掛失手續,申玉豹的心情突然間好了起來,心裡道:「這一百零八萬本來不是我的,這一弄,給我長出來幾十萬。李金堂送我幾十萬,我要不用這錢把歐陽洪梅搶過來,可就太對不住他了。」他大笑一陣,橫行霸道走出營業所,吆喝道:「老門,小王,好問酒吧這一壺還該喝,走!」王出納小碎步跟緊了,脖子一扭放射出一臉五彩繽紛,「大氣魄,這才是大氣魄,丟了一百零八萬,顫噤都不打一個!我真服了,六體投地,三十六體投地。咋就能丟了一百多萬不心疼哩!」申玉豹一臉得意地浪笑,說道:「心疼啥?這本來就不是我的錢,人家一隻雞,放我家放五六年,雞人家抱走了,給我留下一筐蛋,就是這麼檔子事。」

  

  第二天上午,申玉豹正在辦公室為選個助手發愁,城關鎮稅務所五六個人擁了過來。走在前頭的稅務幹部揚揚手裡一沓子紙,似笑非笑說道:「申大經理,群眾舉報,上級批准,要查貴公司成立三年半來所有帳目,不好意思。」申玉豹皮笑肉不笑地點點頭,拉了最後面的李所長,喊一聲:「門會計,快帶客人到接待室喝茶,」掩上門說道:「這是咋搞的?是玉豹禮數不周?弟兄們想好問酒吧坐坐咱就坐坐,別弄這。」李所長嘆口氣道:「這是執行公務。」申玉豹賠著笑臉道:「走走過場也就算了,這幾年的事你還不知道,咱倆的交情也不算淺了。」李所長再嘆一口氣,「玉豹,這次不同往常,擋不住。本來呢,縣局根本不讓我們插手,吵個面紅脖子粗,才讓我們主查,上頭派了兩個監軍。這回,不出出血,怕過不了這一關。」申玉豹鼻子哼了哼,「我一個個體戶,沒留那麼多細帳的習慣,見不了帳,他們還能把你我吃了。」李所長急了,「玉豹,你是真不明白,還是假不明白?就這,我都替你擔待不少了。如今這偷稅漏稅,說是事就是事。電視報紙你都看了,人家多大牌的影星、歌星,哪個背後沒幾根粗腿?這不,說提溜就提溜出來了,鬧了多大的醜聞。你又不是女紅星,胯下沒長那,要是你這麼一抗,說拴人就拴人,就不是電視、報紙曬曬你了。我也不知你近來是迷上哪一道了。從前,多大的事,我李某人沒幫你頂過?有些話不知當講不當講,以我倆多年的交情,忍不住想說你兩句。這天下是誰家的天下?有的東西你就是家裡有座金銀山,也不能去碰。你發財了,心自然大些,大些也要揀合適的吃。在龍泉,你這就是想吃天呢!人家桂雁生,自由戀愛、明媒正娶的,如今還在伏牛山里躲呢,為啥躲?避嫌。你要是信老哥我,聽我一句,出出血,把頭上這把刀先熔了。弄爛的路,該修該鋪,抓緊點。你要是那煮熟的驢聖,死硬,老哥只好迴避了。出了血呢,以後日子還長不是?帳嘛,不拿出個六七成,這一關恐怕難過。有這麼六七成,下頭的文章就好做了。舍財免災。」

  申玉豹悶坐半晌,咬咬牙道:「日他媽,不就剩這一個膿包了?要擠就擠個乾淨。瞞那三四成干,全部拿出來查,該多少,我認了。我就不信這個邪!」

  一周後,申玉豹的榮昌貿易公司偷稅漏稅一案有了處理結果:補繳漏繳稅款六十八萬,罰款二十萬。

  又過一天,縣貿易商場開了第一次董事會,李金堂到會作了簡短講話,董事長果真是冷藏有限公司的張東魁。申玉豹只買到百分之八的股份,勉強能保住他在貿易商場的原有經營規模,心裡煩躁,也就沒去開這個董事會丟人現眼,待在家裡生悶氣。

  三妞從北京回來後,明顯感到申玉豹變了,有時過三五天碰也不碰她一回。按她的脾氣,早該和申玉豹大鬧一場了。誰知三妞得知申玉豹追的女人是歐陽洪梅後,竟意外地顯得平靜,對申玉豹格外殷勤起來。在她看來,申玉豹簡直在做著白日夢,歐陽洪梅不僅不會嫁給他,連一指頭也不會讓他碰。申玉豹的心扔到歐陽洪梅那裡,三妞就一千個放心了。她知道,憑她一身床上功夫,加上模樣俊俏,申玉豹在龍泉成家,十有七成是她做新娘。如果在這個當口上,和申玉豹吵鬧,十有八九要叫申玉豹攆出細柳巷。分外對他好些,他就會有個對比,等他碰得鼻青臉腫,心灰得像燃盡的草了,他還能去哪裡胡折騰?這幾日,申玉豹回來就要罵李金堂,每罵一次,三妞心裡就喜一分。李金堂整治申玉豹,申玉豹鼻青臉腫的那一天就不會太遠了。這一分一分的喜積多了,就變成得意掛在臉上了,臉上掛滿了,再積,就要從嘴裡倒流出來。三妞給申玉豹續茶的時候,嘴裡就輕輕哼著一支歌,歌子自然有點歡快。申玉豹一聽就惱了,「唱個屁!老子倒了霉你倒高興起來,硬割下我八十八萬呀!你他媽的什麼都不懂,還唱這種高興的小調。」三妞笑了一聲道:「那我就給你唱個『白毛女』。」顫著哭音兒唱道:「北風那個吹——雪花那個飄。想要逼死我,瞎了你眼窩。我是舀不乾的水,撲不滅的火!這下你就聽得舒坦了?」三妞一時起了性子,收不住,聲音高了起來,「一個大男人,和女人發火算啥本事!要是我,我就是要去參加這個董事會,讓他們看看你申玉豹是個啥角色!倒驢不倒架,老虎死了也能嚇跑一群狼哩。」申玉豹竟笑起來,「嘿嘿,想不到你還有這樣的見識!你說下去,說下去。」三妞說:「我哪有啥見識。我只是覺得光生悶氣不管用。不讓你當這個董事長,你還是這縣城的首富,誰還敢低看你?稅的事了啦,還有啥小鞋給你穿。」申玉豹的眼睛漸漸黯了下去,「我以為你能說出啥驚天動地的道道。你呀,沒有那個當我賢內助的命。我看呢,你還是離開我,尋個人嫁了算了。」三妞終於按捺不住了,仰起頭冷冷笑道:「玉豹,我看你是把藥吃錯了!你想扔了我,娶那個歐陽洪梅呀?別做你那個春秋大夢了。李副書記要算是我的恩人,我不想說他壞話,歐陽團長也算是我的恩人,我也不想說她的壞話。你別拿眼瞪著我。跟你不明不白這麼久,我還沒有痛痛快快跟你說過話哩。我不想讓你傷心,我三妞從前可不是這個性子。唉,也不知咋的,我竟越來越迷上了你。你可別打斷我和我吵架,我就是想說說讓你知道知道我的心。歐陽團長要是想嫁人,早嫁了,也輪不到你如今瞎子點燈白費蠟。為啥?戀著李副書記唄,就像我現在戀著你一樣。你可別小看了我三妞,別說這小龍泉,也別說這柳城,就是大北京,我要是浪起來,也能紅遍京城。我為啥賴在你這裡不走?我那份心死了,想正正經經跟你過一輩子日子。你去送了幾回東西,那件貂皮大衣在哪兒,我都知道。你別以為我是個瞎子,我在等著你回頭哩。我戀你個啥,你知道嗎?就為你是第一個有身份的人不僅僅要我的人,還要和我結婚!你剛到酒吧,料你也不知道我的底細,可是你竟看上了我,要和我交朋友,要娶了我。我十五歲就走到那條道上,經見的男人幾百,除了上床就是點錢。我活了二十二歲,還沒聽到一個我看上的男人像電影裡那樣說我愛你我要娶你呀!」三妞抽泣幾聲,「可你說了,不管你是真是假,不過我想你那時候說的也是真心話,所以我就不能不戀上你。那些年,我等啊等,就是沒等到這句話。我乾爹,也就是林苟生說過要娶我的,比你說得還早,不過他說遲了,開始他只是把我當個婊子,你懂嗎?雖然我戀上了你,可我還沒想到要嫁給你,因為我還覺著配不上你。後來知道你做那種生意,知道你老婆的死與你有關,這才覺得配得上你了,這才死心塌地要跟你過。有時候我甚至巴望你出點事,哪怕坐兩年牢。為啥?這樣咱倆就更半斤八兩了。前些日子我還真盼著因為這些稅把你抓了判個年兒半載的。你別用這種眼神看我。我承認這種念頭有點可怕,可我知道你一旦順了,就會攆我走。其實你用不著攆我,只要歐陽洪梅答應嫁給你,我就走人,一分一厘也不要你的。世界這樣了,還能餓死我三妞不成?我為你那幾句暖心的話,可以記你一輩子。在你還沒飛到天上前,我不走,我還覺得報答你沒報答夠哩。現在你就是攆我,我也不走,你正在走下坡路,需要個女人陪你。」說完了,呆坐在椅子上抹眼淚豆兒。

  申玉豹聽了三妞這番聲淚俱下的傾訴,不知該表個什麼態度,把頭埋在膝上,兩隻手揪著頭髮,不言語。說三妞瘋了吧,又不像;說她正常吧,有的話聽起來,又感到瘮人,這個女人還真有點說不清楚哩。李金堂正在發動凌厲的攻勢,歐陽洪梅態度怪異、曖昧,申玉豹的心真有點灰了。娶了三妞?這成什麼話!

  兩個人正在屋裡悶著、慪著,外面響起了急促的敲門聲。三妞翕翕鼻子,出去開了院門。門會計臉皺得像兩瓣曬得半干不濕的茄子,插進一隻腳就喊個哭喪調兒,「總經理,不好了。」申玉豹彈出堂屋,「又出啥事了?」門會計道:「貿易商場門市吳經理,一月沒照面,門市缺貨,小溫找到公司,我打了幾個電話到柳城,都說沒收到貨款。八成是小吳帶著四十萬跑了。」申玉豹拍打著腦門叫著:「我咋把這一茬給忘了!小吳是錢全中引進的人。他跑?他能往哪兒跑?還能跑出龍泉不成。報案,報案!」門會計搖搖頭,「聽小溫說,小吳掛了一個溫州女子,這女子本來在影院前街開一間髮屋,小溫常去做頭髮,昨天又去做頭髮,才發現溫州女子不在了,一問,說是把房退了回了溫州,有這四十萬,到哪兒不能吃香喝辣一輩子?」

  申玉豹一副有苦難言的苦相,張口罵道:「李金堂,你不得好死!我日你媽,勾子真黑。老天,你咋不打個炸雷劈死他哩?」他雙手伸向乾燥的空氣里,仰著臉詛咒著。 三妞沒說話,靜靜地看著申玉豹,目光複雜。

  李金堂下午看了連錦策劃拍攝的十集電視片的部分樣片,決定晚上在家請連錦、夏仁、尹常青這幾個年輕主創人員吃頓便飯,並指定朱新泉作陪。申玉豹咒罵他的時候,他正在家裡等候客人的來臨,連噴嚏也沒打一個。

  夏仁前不久榮升了宣傳部新聞科科長,今天又蒙李金堂錯愛,心情之激動簡直一言難盡。他對仕途本無多的奢望,前一段又因 《柳城日報》發白劍文章的事挨了朱新泉一頓好罵,本來升科長岌岌可危了,突然間又來個幾喜臨門,不免就收穫一些不知所措。李金堂家的便飯難吃到,全城幾乎盡人皆知。夏仁把有限的幾件襯衣試了兩遍,最終選擇一件白襯衣穿上了。把兒子夏冬的晚飯作了安排,夏仁匆匆往李金堂家裡趕。李金堂只在住院時收些補養品,這在全縣也是盡人皆知。夏仁覺著第一次吃李金堂的飯空手不好,可又不能帶禮物,就想早些去,幫助做些閒雜,以平心中的忐忑。

  李金堂見了夏仁,馬上笑道:「小夏呀,你以為我是王母娘娘開蟠桃宴呀!不用當成多大的事的。」夏仁訕笑道:「想著春英阿姨一人忙不過來,我本想幫她打個下手。別的我都不在行,打整個雞呀魚呀的,我還能幹。」李金堂擺擺手道:「用不著。你坐下來。」端過一隻果盤,「這是香艷托人帶回的桂圓,嘗嘗。吃飯,我講究個吃心境,心境一好,紅薯稀飯也能喝出瓊漿味。飯很簡單,四熱四涼,再吃一碗你春英姨的手工拉麵。」夏仁哪裡吃過這麼大的桂圓,像只耗子一樣夾啃著,說:「那我去幫她和面吧。」李金堂道:「小夏,你真實在。是不是不喜歡桂圓這味道?」夏仁緊忙吞了一個,不留神把牙硌一下,一咧嘴道:「好吃好吃,我只是覺著這仙物長這麼大。」李金堂道:「好吃就多吃點。香艷帶回不少,你回去時帶些給夏冬,是叫夏冬吧,嘗嘗。」夏仁一聽李金堂隨口說出自己兒子的名字,大為感動,欠了欠屁股道:「李書記真是好記性。」李金堂像是動了感情了,「夏冬上次參加全縣少兒書畫展不是得了二等獎嗎?我一見好字就愛。你們朱部長,就是因為字好,我才把他調到縣上來的。你又當爹又當媽,孩子丁點大,就能寫一手漂亮的毛筆字,心血呀。你愛人調動的事,我限他們三個月辦成了。我不能看著一個書法家苗子夭折了,他媽回來把家務事幹了,你就有更多時間催逼小夏冬練字了。」夏仁再把屁股欠出沙發幾分,身子幾乎正對著李金堂,像是要說幾句感謝的話,嘴翕翕,卻沒說出來。

  又有人敲門,夏仁躥出去開了,看見是連錦。連錦腋下夾了個塑膠袋裹著的方盒走進院子。夏仁閂了門扭身看了,心裡不免替連錦擔心:他竟不知道李副書記的規矩?連錦把方盒取出來放在茶几上,是一瓶茅台酒。李金堂臉就拉長了,鼻子哼了一聲。夏仁心裡一緊,也不敢插話替連錦說。只聽連錦說道:「李叔,這酒不是送給您一個人喝的。」身子扭轉過來,面上一副坦然。夏仁心裡有詫異,只聽連錦又道:「李叔的規矩,我能忘了?正因為沒忘,我才帶了這瓶酒。若是李叔沒這個規矩,我帶它還嫌累贅哩,拉拉您的酒櫃就是。李叔要是遇到特別高興的事,一定要喝茅台。李叔您出錢買了飯菜,小半個月工資已經花了,再讓您拿錢買酒,就顯得我們下邊的太沒眼色了。再說呢,這麼大個事完工了,也該喝一次茅台,這酒帶來是給大家喝的。沒壞您的規矩吧,李叔。」夏仁心裡嘆道:原來話還可以這麼說呀!只見李金堂臉上滿滿地爬上了笑,伸手拍拍連錦的頭道:「你這個鬼東西,就是鬼點子多。規矩你是沒破,可你又逼我多破費了。本來呢,我準備的八個菜,正配上咱這杏花山牌黃酒,你拿了茅台來,這菜又該加了。春英——」春英應一聲從廚房走出來站在門口問道:「啥事?」李金堂道:「去三碧居餐廳,叫他們做一個油燜蝦仁、南京鹹水鴨、水煮肉片、青炒荷蘭豆,七點鐘送來。」春英應了一聲,解下圍裙出去了。夏仁心裡好生後悔:「送來的機會你都抓不住。順口說句話,把點菜的事攬下來,花幾十塊錢,不也勉強和連錦平起平坐了?笨,真笨。」正這麼想著,春英又折回了院子。夏仁想:「三碧居離這裡兩三百米,哪能這麼快就迴轉了。說不定是回來拿錢的。」正要開口攬下這個美差,春英說話了:「出門碰上文化局的小尹,他說三碧居他熟得很,就去了。」李金堂哦了一聲,春英又回廚房了,夏仁心裡好生懊悔。

  李金堂把剝開了的桂圓遞給連錦說道:「片子總體上講拍得不錯,站得高,有氣勢,基本上把龍泉改革開放十幾年來的方方面面變化都表現了。我個人有這麼兩個意見,提出來供你們參考。為啥我要先看一下呢?我怕你們有些地方分寸把握不住。第一個意見,我個人的特寫鏡頭太多,刪去一半,加補縣裡離休老領導的鏡頭,不能忘了老同志貢獻的餘熱。另外,劉書記是第一書記,最後一集中,我的鏡頭比他的多六個,這不好,不合規矩。第二個意見,龍泉出幹部,省、地兩級領導中,有好幾個是從龍泉走出去的,你們要去採訪一下,讓他們談點指導性意見。」停頓了好一會兒,又補充道:「當書記雖沒在龍泉幹過,也要加進他的鏡頭。」連錦連連稱是。

  正說著,尹常青和朱新泉一路交談著走進院子,走到門口,尹常青熟練地做個停頓,讓朱新泉先一步進了屋。閒扯一會兒,尹常青誇張地驚叫一聲,從帶來的黑公文包里取出一個大牛皮紙信袋,從中抽出一張疊著的宣紙,「李書記,上次記得您談書法,挺偏愛省里張老的字,這次去省城開創作會,朋友托朋友,為您求來一幅。」李金堂眼睛一亮,忙站起來展讀,見兩個斗大的「淡泊」,眼就笑眯了,「好字好字!張老的字奇險而不怪異,已入化境,省內怕早一字千金了,難為你竟能求來一幅。兩個字意思也好,正合我的心境,馬上就到耳順之年了,還是淡泊些好哇。」尹常青接道:「本想替您裱了的,一看這兩字和題筆可拆可合,想著您是行家,說不定您慧眼一拼,效果就錦上添花了。再說呢,送給您自裱,還能省我一筆錢哩。」朱新泉打趣道:「摳!說是有個作家,為了節省水,總是屎尿憋在一起拉撒,一月節約一噸水,後來憋出了尿毒症。」大家忍不住,都笑了。夏仁笑了一半,閘住了,似乎在參悟一個什麼高深的道理。李金堂小心疊好了字,「小尹哪裡是個摳人!摳人只鑽一行,無暇旁騖。小尹既寫戲也寫小說,如今又留意書畫,全面,是個文化部長的料子,生在小龍泉,有點屈才了。挪了桌子,吃飯。」

  春英把涼菜端上,便飯就開了。李金堂親自為幾人都滿了一盅,端起來道:「我借花獻佛,為你們這些龍泉縣未來的棟樑,干一杯!」大家一起幹了。喝了幾杯,三碧居的菜端來了,不是四個,而是六個,多了一個清蒸河蟹,一個東坡肘子。送菜的小姐說:「李書記家有喜事,能想著我們三碧居,我們程經理特送一個河蟹、一個肘子,表點心情。」李金堂很嚴肅地說:「回去告訴你們程經理,下不為例,要是再這樣,我可不敢再去你們三碧居了。」尹常青打圓場道:「這個信兒由我去捎更好,小姐們請回吧,讓你們捎為難了你們。」夏仁一看,心又灰了一層,大蝦鮮蟹也吃得無滋無味的。

  又喝兩盅,開始划拳了。連錦和李金堂猜了六枚,竟猜個三比三平。李金堂喝了三杯歪過頭對朱新泉道:「新泉,我這枚在龍泉城數一數二,今天連錦竟和我打個平手。沒想連錦還有這一手。團縣委小陳的調令來了沒有?」朱新泉道:「聽說快了。地區本來要調他,團省委中間插了一槓,有意要他去當學生處長。這一到省里,就前途無量了。」連錦挪過酒壺,自倒一杯道:「李叔承讓。按龍泉規矩,平了要栽個小樹娃兒,這棵樹我栽了。」一仰脖喝了進去。李金堂碰碰朱新泉的胳膊道:「小陳走了,這個缺你覺得誰頂起來合適?」朱新泉哪裡不知李金堂的意思,馬上送連錦一個順水人情,笑道:「還用找嗎?遠在天邊,近在眼前。這麼大的片子小連不到兩個月都弄好了,團縣委那點事,還不夠他塞塞牙縫哩。」連錦紅著臉謙虛道:「我,我怕挑不動這擔子。」尹常青說道:「不是我捨不得離開文化界,我可當仁不讓。李書記像你這麼大,組織部長都當膩味了。你謙啥虛呀!」連錦馬上說:「我怎好和李叔比哩。」李金堂笑了,「有啥不能比的。戰爭年代,你這麼個年紀,當軍長、師長的多啦!你也不要驕傲,先安心做你的事吧。」

  陳遠冰進來了,一隻手當扇子扇著,氣喘吁吁道:「白、白劍回回……」突然間發現了朱新泉,張著嘴不說話了。李金堂低垂著眼皮,「是不是白劍回龍泉了?」陳遠冰不回答。李金堂火了,提高了聲音道:「白劍是國家通訊社記者,在座的都是黨員幹部,一家人,有什麼話不好說?」陳遠冰像是下了很大決心,瞥了朱新泉一眼道:「白劍前天就回到龍泉了,當天晚上就去了劉書記家,昨天他又去了一趟申家營。今天有個叫張雪梅的,竟向法院遞了個狀子,要告公安局哩。」一屋人都靜了下來。連錦心裡暗自高興,想起那天申玉豹講的那些下流話,一肚子喜悅就噴薄出來了:「這下夠申玉豹喝一壺了。這個暴發戶也太猖狂了,也該他倒倒大霉。聽說他漏了幾十萬的稅,只是罰罰款就了事了,太便宜他了!」李金堂乜斜了連錦一眼,腹腔里滾出一個不高興的低音,咳一聲說道:「上次白劍在龍泉挨了一頓不明不白的打,傷沒好就走了,龍泉對不住他。你明天去招待所,代表縣委向他鄭重道歉,再通知公安局關局長,重新調查這件事,嚴懲兇手。好久沒見到玉豹了,聽說他每天早上去公園練拳腳。老陳,你去告訴玉豹,今天晚了,讓他明早在公園等我一會兒。白劍是身負重任的大記者,你們要好好照顧他的生活。」朱新泉當晚就知道白劍回來了,沒和李金堂說,是想看看,一看陳遠冰的臉,感到這事怕包不住,黑著臉道:「夏科長,你還是老任務,明天你還要住進招待所和白劍同吃同住。有什麼重要事,馬上向我匯報。一時找不到我,可直接向李副書記匯報。」李金堂招呼道:「老陳,坐下喝兩盅。飯嘛,要一口一口吃,酒要一盅一盅喝。白記者這回帶點氣來,也很正常。出點麻煩事,也正常。禮數不能省,俗話說,伸手不打笑面人嘛。唉,小連啊,你是不是在和白劍的妹妹白虹鬧戀愛呀?」

  連錦心裡一沉,吞吞吐吐說道:「也,也就是比一般朋友親近些。我算是她的老師,又和她一起負責幾個節目,接觸多些。」似乎又覺得推得太乾淨了不妥,又補充道:「白虹如今在全縣也是名人了,上個月地區節目評比,她的幾個節目都名列前茅,加上她又有這麼個哥哥,從龍泉飛走是早晚的事。我就是動了這個念頭,也不敢打這個水漂。再說,她心氣很高,眼早往上看了。」李金堂哦哦了兩聲,「是這麼個道理,俊鳥飛高枝嘛。你也老大不小了,這個問題也該考慮考慮。」連錦猶豫了好一會兒,像是在痛下什麼決心,咬著牙說道:「我這方面眼拙,李叔乾脆幫我參謀一個吧。」李金堂朗聲大笑,「還是你自己去碰吧。李叔一個老頭子,哪裡能懂你們年輕人的標準。不過呢,你既然信得過我,我也幫著你留意就是了。我要是忙起來,說不定就把這事給忘了。你別只指望我,當心把你耽擱成大齡青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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