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2024-10-04 18:37:13
作者: 柳建偉
申玉豹隔兩天總要來一次,每次總帶有禮物。這些禮物漸漸在歐陽洪梅心裡造出了期待感。申玉豹送二十朵玫瑰,竟知道玫瑰在洋人眼裡代表愛情,這讓歐陽洪梅多少又感到點意外。申玉豹仍在燃燒著。當申玉豹留下十張戲劇大師經典唱段灌制的唱片再次離去時,歐陽洪梅感到了要打開留聲機聽一聽的衝動。望著院子裡香椿樹杈里一日日變盈的黃月亮,歐陽洪梅心裡又生出了新的欲望。李金堂快來了,因為月亮就要圓了。這不是在重複冷宮美人盼駕的破爛遊戲嗎?歐陽洪梅心裡一下子變得黯然了許多。這兩個男人在這裡總也遇不上嗎?
李金堂近一個月沒到這裡來了,歐陽洪梅臉上自然掛上了小別重逢的那種喜悅。她到茶盤裡去找李金堂專用的紫砂壺,發現不見了。李金堂發現了這個細節,忍不住譏嘲一句:「你是不是覺得有點人是物非了?」歐陽洪梅恰如其時地從茶盤底下的碗櫥里端出那個紫砂壺,用手揩拭了一下,笑道:「總算沒有物是人非嘛。你這個大忙人,不是出逃,就是主持御前會議,弄得我們這些草民只能從電視上看個影了,我用金櫥藏壺,免得它落了滿身塵垢,看了叫人傷感。」這個解釋馬馬虎虎,卻也把李金堂微微發皺的心輕輕熨過了,他朝沙發上一仰,「宣傳部和廣播電視局拍了個十集電視片,拉我這個木偶進去點綴點綴,拍了很多次,耽誤了不少時間。最近你又不常在班上,電話總唱空城計,我也不好貿然闖來吧。」歐陽洪梅掩飾著,「到柳城演出還沒影呢,我去辦公室也是干坐著。你怎麼不喝茶呀?你好像有什麼事要問我吧?你就問吧,我什麼時候隱瞞過什麼了?」李金堂不明白歐陽洪梅怎麼突然講出這種怪怪的話,笑了一下,握著茶壺吸吮一口,沒問什麼。
歐陽洪梅憋不住了,拉起李金堂走到鞋架旁邊,「你不想知道這一個月我這裡發生了些啥新鮮事?」李金堂道:「我這不是來私訪了嗎?」歐陽洪梅抿嘴一笑,「申玉豹又來過幾次,我也用一杯清茶接待過他,這在全城大概也不是什麼秘密。申玉豹那張嘴也不是上了保險的,自己恐怕早張揚出去了。這麼大的事,哪裡能瞞得過你。不過,你也真能沉得住氣。」李金堂伸出大手捂住嘴,暗暗咬咬牙,發出一聲變了調的乾咳。歐陽洪梅低垂下眼皮,伸出一個蘭花指,下意識地來回拭著黑亮的方茶桌桌面,繼續說:「你能這樣沉得住氣,證明李金堂就是李金堂,誰也頂替不了你。申玉豹來過幾回,你自己數,最早的一次已經給你匯報過了,遺漏了一個細節,你日後也沒再追問,我在這裡坦白了。他送來一枚戒指,我收下了,哼哼——你連一點反應都沒有,我真服了你了。可我把它存放到下水道里去了。」李金堂還是沒說話。歐陽洪梅停頓片刻,伸出手朝門邊一指,「他第二次來帶的是下邊那件貂皮大衣,據說值七千多美元。貂皮大衣上面有一束枯了的鮮花,是二十朵幾乎長得一模一樣的紅玫瑰,不知他從哪裡弄來的。鮮花上面是一個進口的微波爐,他說可以烤出上等的烤紅薯,能把紅薯皮烤得像油炸的果子一樣脆。微波爐上面是一摞唱片,上面灌著戲劇藝術大師們的經典唱段。物質文明和精神文明都有,申玉豹長進了,知道兩手抓,還知道搞平衡,一頭也不偏,怕我營養過剩或營養不良。他說他還會來的,每次走他都要重複說這句話。除了那束鮮花我見了本來面目外,其他三件禮物面都沒和我照呢!我害怕,害怕我看見了真的動了心,一時衝動嫁給他。你知道的,我這個人愛衝動,這是老毛病了,也是老個性了。你曾經挺欣賞的,現在恐怕要給你惹麻煩了。」李金堂似笑非笑地看著歐陽洪梅,評價道:「很好!」
歐陽洪梅笑吟吟地追問:「什麼很好?申玉豹向我求婚很好?我未置可否很好?這些禮物很好?我這麼處理這些禮物很好?到底哪個很好呀!」李金堂很乾脆地說:「都很好!你是龍泉第一美女,愛美之心人皆有之,玉豹靈醒了,向你求婚,很好。未置可否,把玩第一個很好,很好。禮物都是上品,還知道個投其所好,很好。放在那裡不動,進可進,退可退,遊刃有餘,很好,不是都很好嗎?」歐陽洪梅再一次領教了李金堂的眼力,心裡涌過大半舒服小半不快的熱流,為李金堂續了一回茶,沒再說話。李金堂正正身子道:「這些小東西,也就只配這樣玩味一番,再流連反倒無味了。洪梅——」只要李金堂一叫她洪梅,就是有別的要事和她商量了,歐陽洪梅問道:「啥事?」李金堂道:「戲,在龍泉這種小縣,也讓你唱得登峰造極了。這條道再走下去,就是奔不朽去了。不朽可遇不可求,龍泉又無很多機遇,總不能在這裡傻等吧?我一介從七品小芝麻官,在這條路上,對你就是心有餘而力不足了。你還年輕,我卻老了,而你又到了一個關口上了,總該巴望一個很好,所以我想請你考慮告別舞台。」歐陽洪梅偶然也會考慮這個問題,支著下巴插話道:「你的意見我總是優先考慮的,管它什麼路,你先畫一畫。」李金堂繼續說道:「一兩年前,我曾經考慮過這件事,記得曾當成玩笑給你提說過,你我都一笑了之了。回過頭來再想,這恐怕是最善的選擇。當然,你還可以唱下去,再唱二十年,可二十年後呢?那時我可能早作古了,當然也可以說對你問心無愧,可你那時還年輕啊。授業解惑帶徒弟,龍泉就這塊小地,沒幾棵苗供你選,收幾個不上不下二架梁,高不成低不就,徒生閒氣,不如這時下了決心從政。哦,你笑了,你笑得不是沒道理。我也有我的道理,說了你仔細聽聽也好。龐秋雁走了,這個位置一直空著,因為體制里規定必須要配個女副縣長。副縣長只是一個起點,以後這條路還可以走很長很長。這個起點很容易達到,只要你下了決心,秦專員那裡我打個招呼,剩下的事就是挪挪辦公室了。你去年已評了國家一級演員,待遇起點就是正縣,高職低配,誰也說不出個什麼。誰也沒法說個什麼。因為你的能力,當個副縣長已經太委屈了。要我來看,走上這條路,到了我這種年紀,你能順順噹噹走到北京,天時,地利,人和,你全占了。」歐陽洪梅先迴避了主題,輕輕笑道:「金堂,你的能力難道只能領導個小縣嗎?」李金堂答道:「綽綽有餘。我決定留在龍泉,有多種難言之隱。如我只求個官品高低,我自信早入了京城。可我沒有這麼選擇,也無法這樣選擇。我是個求全的人,只剩個極品的頂戴花翎,就太寂寞了。龍泉小些,黨政工農商學兵藝,八界俱全,這般豐富,很合我的脾性。」歐陽洪梅還是第一次和李金堂單純深入地談為官之道,心裡好奇,詰問一句:「那你為何甘願久居次席,做綠葉而不做紅花呢?」李金堂朗聲大笑起來,「箇中滋味,一言難盡。朵朵紅花總要謝過,葉子卻是常青,僅此一種滋味,已堪把玩。今天不說我的事。如能在有生之年看到你入省城政界,當幾千萬人的副省長,今生金堂再無別望了。」歐陽洪梅心中感念李金堂這份赤誠,正話反說道:「這怕不是你的真心話,我一入政界,你想見我可就難了。你能捨得?」李金堂又是一陣放浪大笑,擠著眼睛悄聲說道:「你到柳城那一天,我怕已干不動這活兒了。」嘆了一口氣道:「多日沒來看你,也有體力不支的原因。你我十多年了,第一回就是那樣回味無窮,直到今天尚無一次敗興,罕見呢,這種光榮自當珍惜。做這等美事,我也是寧啃仙桃一口。」歐陽洪梅猛然就回想起了第一回,回想起了李金堂跪著像聖徒朝聖一樣親吻她腳趾的情景,雙頰被這些悠悠往事浸得緋紅,勾頭一笑,仰出一片燦爛問道:「我一直沒審你,那天你到底是真感冒還是假感冒,要是裝出來的,我可要恨你個三五輩子了。」李金堂認真說道:「感冒是貨真價實的感冒。治好我感冒的是你,而不是那碗薑湯。做愛可治感冒,這是我的發現,應該去申請個專利。」歐陽洪梅笑罵道:「也只有你這張嘴能開出這種下流的藥方。」
兩人正在調笑,有人敲響了院門。李金堂停下手道:「晚上還有別的客人呀?」歐陽洪梅一聽這種敲法,就知道是申玉豹,眼珠子一轉,心裡道:「這場戲早晚都要上演,早看早安生。」她從李金堂懷裡掙出來,用鼻音笑兩聲,「人說龍泉地氣邪,正說王八來個鱉。來人是申玉豹,要是我沒猜錯,他這次還帶著物質文明。你想不想見見他?要是不想見,就把他的敲門當成伴奏也好。」李金堂冷笑一聲,「我倒真想見見玉豹了,最近他很出息了。」歐陽洪梅用手指壓壓嘴唇,打開兩道門出去了。
申玉豹帶來的物質文明很龐大、很重,是一台窗式空調。歐陽洪梅閂了門,沒照例在院子裡開始挖苦,匆匆踩著碎步先回房了。申玉豹放下扛在肩上的空調,像是被點了什麼穴道一樣僵住了。歐陽洪梅盤腿坐在一隻蒲團上,眼睛左右一掄,說道:「你們早認識了,也用不著我介紹吧。」說罷,低下頭吃瓜子兒。李金堂握了紫砂壺喝口茶水,伸手做個手勢,「是玉豹呀,看你扛個空調累得滿頭大汗的。洗漱間在那邊,去擦把臉過來說說話,從你去北京,個把月沒見面了,把我想的呀。」申玉豹沒想到李金堂會說出這番話,看看一雙手,朝著李金堂點下頭,扯扯嘴角算是笑了,轉身去衛生間。那次丟戒指進去過半個身子,忘了這門是該推該拉,正在選擇,李金堂的聲音又響了,「玉豹,門要朝外拉,開關里外牆都有,裡邊的不太好用,你在外面把燈打開。」申玉豹停下來咬了咬牙,一指猛戳牆上那個白按鈕,用力拉開了門。歐陽洪梅一直低頭吃瓜子兒,頭也沒抬。
本書首發𝘣𝘢𝘯𝘹𝘪𝘢𝘣𝘢.𝘤𝘰𝘮,提供給你無錯章節,無亂序章節的閱讀體驗
申玉豹大剌剌地盤腿坐下,也甜甜地叫一聲:「李叔,」做出謙恭的樣子點下頭,「回來這一段一直很忙,沒去看望你老人家。我正說瞅個機會去給你匯報匯報最近的生意進展情況哩。」李金堂露了一線白牙,「不用了,你的事我都聽說了。為縣裡名譽上掙來一百多萬美元的外匯,好嘛。新泉和夏仁寫你的那篇文章省報、地報我都見到了,好嘛。沒想到常委開會,還有別人替你幫腔,讓你買貿易商場一半股份當那個董事長,好嘛。你對劉書記談你下一步準備全身心投入礦業,他很興奮,幾次大會都表揚了你,好嘛。這路呀,走起來,順了呢,如坐火箭,不順呢,用句俗話說,放屁能砸腫腳後跟。如今你走著順路,好嘛。你好了,路走順了,李叔看著那個心裡高興呀!證明我李金堂沒有看錯人嘛。」申玉豹一聽全是順風話,憋了一身的勁兒沒處使,訕訕一笑道:「這算啥,還不是你李叔教導有方。」李金堂嗯了一聲,「可別怪我又要教導你了,你的弱點就是書讀得少了點,顯得粗糙有餘而精細不足。這說話要講個場合,有女士在場,嘴上掛的全是生殖器官,跌你一半面子。」歐陽洪梅忍俊不禁,撲哧一聲笑將出來。申玉豹弄個大紅臉,又不好發作,搓著手說:「李叔說得對,我以後一定注意。」
李金堂站了起來,「歐陽是藝術家,專門塑造美的,讓她多熏熏有好處。九點鐘還要聽個匯報,你和歐陽慢慢扯吧。」走到申玉豹背後,停下了,大手按在申玉豹的肩頭上道:「玉豹啊,看你瘦的,只剩個骨架子了。掙了那麼多錢,以後要學會養生。你還不是荊軻,只是個秦舞陽。秦舞陽殺人如麻,一到金鑾殿刺秦王,腿肚子就直打哆嗦。要練勁兒,玉豹,要練內功,花拳繡腿只能對付街頭無賴。我再給你提個醒兒,不要只顧在前面沖呀殺呀,腦後要學著長個眼,當心後院起火。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千里之堤,潰於蟻穴,堡壘最容易從內部攻破。你要當心、小心!」申玉豹聽得似懂非懂,不知該不該反擊,也不知如何反擊,傻呆呆地坐著。李金堂拉開了門,又扭過頭說道:「小梅梅,別只顧吃你的瓜子兒,該給玉豹倒杯茶嘛。」掩了門,大步流星走了。意思很明白:我倒要看看你歐陽怎樣解決這個難題!
歐陽洪梅再一次被李金堂這個偉丈夫折服了,真想對申玉豹說一句:哪個女人得到這樣個男人還不知足?不過,這只是歐陽洪梅的一種想法,她腦子裡總是同時生出很多個想法,這些想法相互爭吵,吵得她總是猶猶豫豫。她抬頭看看臉色變得蒼白的申玉豹,嘆口氣道:「你不是說他怕你嗎?給你個機會,你咋不表現表現?」申玉豹動了動嘴唇,沒能回答。歐陽洪梅站了起來,「申玉豹,我早說過你不是他的對手。他一說話,你就像被閹了一樣,你不也挺能滔滔不絕嗎?我知道你說的都是真心話。是的,我家祖上經過商,你說我只有跟了你才有光宗耀祖的可能,這話有一定的道理。你還能為我老年著想,不怕計劃生育政策,要我生兩個兒子,大兒子姓歐陽接我家的香火,這個想法讓我好感動。立等著嫁給你申大經理的姑娘排成隊能在這城隍廟街打個來回,你卻看上我這個離了婚,又和這個李金堂不清不白十幾年的女人,這又讓我好感動好感動。可是,你都看見了,他是把這裡當做他的家呀。也是的,這房子是他做主還給我的,等於是他的。房子這麼改造,也是他設計好找人施工的,他要當主人誰也擋不住。半個小時前,我還覺得你有這個力量擋住他,可是……」說著說著,她坐下了,紅著眼圈道:「有時候,不,很多時候,我總是聽到一個聲音,這個聲音只有三個字:結束吧。可我沒有力量,沒有力量,真的沒有力量啊!看看,我竟想在你面前哭,可見我,我還真有些傷心事。你擋不住他,這也不能怪我。玉豹,謝謝你,讓我看見了我一直沒有去看也一直不願去看的東西。你罵過我,你罵得可能還不夠。我早警告你別沾我這個女人。你走吧,這些東西都原封不動地放著哩,你都拿了走吧。只是可惜了那些紅玫瑰,要是用個花瓶把它裝了,每日裡澆些水,它們最少還能艷一個星期,扔在那裡,只過了一夜就枯了。我不是不愛玫瑰,是我已經沒有力量愛這些玫瑰了。我知道,你也是真心待我好,可是……你都看到了,他不會放棄我的。你以後不要再來了,不要再來了——」
申玉豹騰地站了起來,發誓一樣喊道:「我要來!李金堂這是仗勢欺人。我要和他斗,和他斗。他不是你爹,不是你男人,他啥也不是。我就是要娶你,就是要娶。」說著說著,半跪在地毯上了,仰著頭央求著:「你別攆我,他欺負你十幾年了,我不讓他再欺負你了。」
歐陽洪梅聽得心裡不禁一顫,揚揚手說:「起來吧,我看不得男人這樣。」忽然間笑了兩聲,「你可別小瞧他,他說朝你後院放火,肯定會放,他向來是說到做到。我要攆你,早攆你了。你這個人就是沒有耐心。」
申玉豹慢慢站了起來,搓著手說:「他是嚇唬我哩,我才不怕呢。」歐陽洪梅板著臉冷笑道:「你回吧。看來你還是不了解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