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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01

2024-10-04 18:37:10 作者: 柳建偉

  申玉豹一覺醒來,伸手摸住床頭上面鑲在牆壁里的觸摸式開關,頓時,柔和的乳白把整個房間瀰漫了。「香格里拉」,他在心裡默念一遍這家飯店的名字,臉上露出滿足的笑意。在省城的飛機場候機廳里,申玉豹選中了香格里拉飯店作為自己的臨時別墅。他覺得這個名字別致,像是外國人開的一家飯店,又和馬克西姆住的長城飯店分居京西京東,這樣就有了距離。三年前,還是在北京,還是和這個馬克西姆做生意,為了省錢,申玉豹和隨從人員住在一個省辦事處的招待所里,每次只能去北京飯店見住在那裡的馬克西姆,感到壓抑彆扭。事後,他把那次對馬克西姆作出三次讓步,歸罪於自己住的地方太寒酸。生意做成後,申玉豹去逛了一次天安門廣場和故宮。張翻譯告訴他,官員上朝,到了前門文官要下轎、武官要下馬,徒步抱著笏板或者如意,通過正陽門,穿過廣場,越過金水橋,進天安門和端門,然後到午門前等候皇上早朝。聖旨一下,文武官員必須低頭穿過兩排手持兵器的御林軍兵陣,然後踩著有佩刀侍衛站立兩旁的漢白玉石階,進入太和殿或者乾清宮朝見皇上。申玉豹學著古代官員走一趟,悟出了做大生意的一個竅門:要把架子拿起來,對方才不敢欺你。一見香格里拉,他滿意極了。想像著是個怪頭日腦的洋樓,一看蓋得像個城堡,兩邊牆上插滿了各色各樣的小旗,咋看都像個暴富的土匪窩子。我住進去不就是山大王嗎?住了進去,他讓張翻譯打電話給馬克西姆,要求把談判地點改在香格里拉。馬克西姆堅持要在長城飯店談,經過切磋確定先在香格里拉談好條件,最後在長城飯店簽合同。前三輪會談,馬克西姆每次都要抱怨北京的堵車,這讓申玉豹大為滿意。申玉豹堅持按美元預付百分之四十五,堅持二十天把貨送到上海港,馬克西姆爭了三次,終於作了讓步,同意二十天後在上海港接貨,同意預付百分之四十五的訂金。申玉豹在前幾輪的較量中大獲全勝。顯然,他把初戰勝利的功勞歸為當初毫不遲疑地選擇了香格里拉。

  他坐起來,披了上衣,回想著自己和北京的八年交往史。第一次來北京,出了車站分不出東南西北,看見車站牆上掛的「小心騙子」的小塑料牌還莫名地感到兩腿發軟,一見到滿口京腔的北京人就自覺矮了三分。直到幾個北京人出高價買走了他的假翡翠戒指,他才敢直起腰身在北京的大街上行走。如今,他住在每晚三百八十元的套間裡,和渾身散發著狐臭氣的外國人做價值百萬元的大宗生意,心裡多次生出過到釣魚台國賓館睡一晚的衝動。這種飛躍讓他感到了比性高潮還要強烈十倍二十倍的快感、悸動。再有幾個小時,他就能從馬克西姆手裡拿到六十七點五萬美元的訂金了。這一仗已經接近尾聲了,不能出現差錯。儘管時間尚早,他還是決定起床做好準備工作。

  這個時候,三妞睜開惺忪的眼,看見一片乳白從申玉豹頭頂傾瀉下來,把一張極有稜角的臉扮得英俊無比,心裡不由得溢出一片攪拌著幸福汁液的焦渴,柔軟靈活的手禁不住朝申玉豹身上滑去。開始的幾個瞬間,申玉豹身心都沒作出任何回應。他能迷戀上三妞,很大程度依賴三妞這種經過千錘百鍊得來的技藝。這種技藝如同鴉片煙一樣,曾經給他帶來過許多近乎夢幻般美妙的瞬間。三妞顯然把申玉豹的沉默當成了一種默許,手臉並用起來。申玉豹看著蠕動著的被子,身體裡卻甦醒著另外一種慾念:做完這筆生意,應該進入另一群人了,要努力擠入政界,然後……他猛地從床上躍起,跳下床,用無比氣憤、厭惡的口氣指著三妞罵道:「日你媽,除了幹這種事你還能幹點啥!你是成心把老子的這筆生意攪黃了吧?」罵罷,也不管三妞作何反應,迅速穿好衣服,衝出房間,去敲幾個隨從的房門。回到套房洗漱的時候,三妞已穿得整整齊齊,一臉愧疚地望著申玉豹,似乎想認下這彌天大錯。申玉豹沒給三妞這個機會,摸著電動剃鬚刀,以毋庸爭辯的口氣命令道:「你在這裡睡覺吧,今天帶上你肯定倒大霉!」

  申玉豹帶著一個會計、一個翻譯、兩個保鏢分乘兩輛皇冠計程車,十點二十分準時趕到長城飯店。下了車,申玉豹黑喪著臉說道:「這老外能聽懂中國話,把封你們的官名記清了,我喊一聲臉上要有反應。數錢的時候不要太過細,顯得小家子氣。沒問你們,都給我裝啞巴。」

  整個簽字儀式,申玉豹臉上一直掛著高貴的靜穆,一眼也沒瞟那箱美鈔。馬克西姆從中找到了一種安全感,握住申玉豹的手說:「申總經理,上海再見。」申玉豹臉上微露詫異,說道:「馬克西姆先生,我已經訂了午餐。」馬克西姆笑道:「大使夫人中午要請我吃飯,下午兩點鐘,我還要出席另一個簽字儀式,失陪了。」

  申玉豹一行五人獨自消受了一千美元的午飯。申玉豹取下餐巾,仰天大笑起來:「按美國規矩,留一百美元小費。」出門的時候,他走在前頭,這才發現世界上竟有這樣的玻璃門,像一個妓女一樣,有錢有身份的人朝它面前一站,用不著作任何暗示,它就忘情地敞開了懷抱。看著玻璃門靜悄悄地,像電影裡兩位日本女人那樣,溫柔地朝兩邊走開,他的感覺好極了。很想再體會一下,一看到門外站著的兩個迎賓小姐,申玉豹昂首挺胸邁著沉穩的步子目不斜視地走了出去。到了停車場,申玉豹臨時改變了主意,對張少青說:「張翻譯官,你不是說北京有很高檔的商場嗎?說一個咱們去逛逛。」張少青朝旁邊一指,「那邊就是燕莎商城,據說是北京最高檔的商場,東西貴得嚇人。」申玉約伸手鬆了松領帶,「那就更要去了。」說罷,人卻不動。張少青等了一會兒,不見申玉豹有別的吩咐,問道:「總經理,走吧,就幾步路。」申玉豹冷笑道:「放在國外,就你們這種眼色,就你們這種上不了台面的角色,早叫老闆炒了。幾步路?不該走的,一步也不能走。包車,什麼叫包車,你們不懂?」幾個隨從忙去找自己包的兩輛車。

  一看見燕莎商城一個模特身上穿的黑色貂皮大衣,申玉豹馬上想起了歐陽洪梅。這筆生意順利成交,又給申玉豹平添了幾分自信。縣礦業公司說垮就垮掉了,只要有強有力的經濟實力,超過當年的歐陽恭良已指日可待。一個大實業家的妻子,一定要有配得上丈夫事業的背景。一個當年風雲一時、富甲一方的大資本家的嫡孫女,和一個當代中國新晉大實業家走在一起,不是很門當戶對嗎?申玉豹被這種想像中的結局牢牢攫住了。我還要去城隍廟街88號!戒指她扔掉了,再給她買件衣服,衣服她再扔掉了,再給她買別的,我就是不信這個邪!申玉豹伸手指了一下,「小姐,請把那件黑衣服拿來看看。」營業員像是沒聽見。申玉豹又說:「麻煩小姐把那件衣服拿來看看。」營業員淡淡笑道:「先生,你可以看看別的。」申玉豹問:「這件衣服是不是不賣?」營業員笑了,「賣!因為中國人一般只是看看。這樣貴的東西看多摸多了,可就真的不能賣了。你要買邊上的幾件,我可以給你拿。」申玉豹明白了,把會計手裡的皮箱奪過來放在櫃檯上,「你是怕我買不起吧。我也不用看貨了,開票吧。」這回營業員不自在了,喃喃自語一聲:「七千八百美元。」申玉豹打開了保險箱,「要是七十八萬美元,我還真買不起,錢是小姐收呀,還是交到那邊收銀台上?」

  

  回到香格里拉飯店,申玉豹心情極好。明天返省城的機票已經訂到,剩下的事只是送貨收錢了。吃過晚飯,申玉豹進了兩個保鏢住的房間,海闊天空吹了一番,很想和三妞痛痛快快玩一回。然後呢?回到龍泉,再給三妞一筆錢,這一頁就算翻過去了。這麼安排三妞,申玉豹沒感到過絲毫的歉疚。三妞當年在龍泉也算是個名妓,在黑道上也是響噹噹的人物,申玉豹作為龍泉一方名流,在無家室的前提下,包她一段,那叫風流,無傷大雅。若是真娶這樣一個歷史上有嚴重缺陷、污點斑斑的女人當妻子,那叫有病!歐陽洪梅雖和李金堂不清不白,扯不上冰清玉潔,但她是全柳城的名人,娶個美貌的藝術家做妻子,那叫風光。李金堂是什麼人?是龍泉八十幾萬人心中的土皇上,從他手裡奪來歐陽洪梅,那又叫什麼?申玉豹找不出現成的詞來形容這種一想起來就熱血沸騰的感受。

  擰開房門,申玉豹看傻眼了。三妞穿著那件黑貂皮大衣正在一面衣帽鏡前做出各種姿勢享受呢!一個旱天雷炸響了:「你個臭婊子!誰讓你碰這衣服!給我脫下來!!脫下來!!!」三妞心懷畏懼,抖著手剝掉了貂皮大衣,不敢正視申玉豹那張扭曲變形的凹兜臉,擦拭著額頭上捂出的汗珠子,低頭小聲道:「這不是給我買的嗎?」申玉豹一把奪過貂皮大衣,咬著牙扔下三個字:「你不配!」

  歐陽洪梅看見了夾在黑漆院門門縫裡顯得越發瘦長的凹兜臉,意識里,歐陽洪梅捕捉到了像是一直在小院的上空飄搖的幾個字:「我會再來的。」剎那間,像是一本書被打開了,那一晚兩人說的話語擠著擁著跳將出來。萬萬不能放他進來,一個聲音提醒著她。於是,她的左手就被一股力量灌得充實而飽滿,本意是要猛地把左邊的一扇門關上,哪怕截斷那四根扒在門邊上的手指也不皺眉頭地關,用這樣一種很乾脆的拒之門外的形式,表明自己的心跡。誰知左手在半途中完全背叛了她的意識或叫意志,門像是被千鈞之力撞著了,撕裂一般怪叫一聲,把平日裡從沒人走近的院牆撞落一片煙塵。歐陽洪梅為自己一貫很聽使喚的手的突然背叛驚得一愣。是不是還有另外一個自己在期待著這個魔頭的到來?對了,那件事沒有了結,客觀地說它還只是個開頭。這個頭開得很不好,正因為很不好,才有把它扯掉扔掉的必要,並沒有任何重新寫過的必要。申玉豹,申玉豹有什麼資格說出那種話!這種口痰一般的鬼話,難道不該讓他趴下去一句一句一字一字舔起來嗎?原來左手做得很對!可是,下邊該怎麼辦呢?天哪!他竟然大搖大擺朝屋裡走,隨便得像是進了自己的家。

  門本來就開著,申玉豹把裝有貂皮大衣的盒子朝方茶几上一扔,很熟練地脫掉鞋子,看見鞋架上僅有的一雙男式拖鞋,稍稍猶豫一下,取了穿在腳上,走過去盤腿坐在一隻蒲團上。歐陽洪梅追進屋子的瞬間,心裡在說:「你為什麼不在剛才把他罵出去!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

  歐陽洪梅站在換鞋的地方,冷嘲道:「申玉豹,你知不知道縣裡的古城牆有多厚?」申玉豹一時沒反應過來。他不是缺乏這方面的敏感,而是歐陽洪梅對待他的態度大大出乎他的預料。幾分鐘前,他準備好一見面就挨一頓臭罵的。他掏出手帕,揩了揩額頭,「噢,真的要建新城了?我從北京回來,又馬不停蹄去了上海,早上剛下火車。」歐陽洪梅吃吃笑了,「那你肯定見過長城!」申玉豹道:「古董古玩古蹟,林苟生在行,我不大喜歡這些東西。幾次去北京,都沒去過長城。」歐陽洪梅以為申玉豹裝聾賣傻,橫眉冷對道:「申玉豹,你那臉皮比長城的磚還要厚!你竟敢,你竟敢再來!你從哪裡找的膽子呀!」

  這一下,申玉豹覺著對了路子,學著電影裡日本男人的動作,僵硬地低了頭,「你想咋罵就咋罵吧,你就是把我罵成是頭畜牲,我也不會生氣。我自己也可以幫你罵的,那天我說的話就算放個屁。人說近紅的紅近黑的黑,你以後多教導教導,咱不是也會進步嗎?你想想看,十年前我啥也不是,如今出手就能從外國佬那裡弄來幾百萬,說明我這個人並不太笨。要是能拜到你這樣的好老師,說不定能長成一塊大材料哩。你說對不對?」歐陽洪梅一時不能大發作,氣得嘿嘿直笑,突然間就想起了那天的話題,脫了鞋坐在申玉豹的對面,一本正經地說:「我記起來了,你原來是準備跟我生個兒子的。你究竟打算用什麼辦法拯救我,既然你認定我是一個……這麼說吧,你認為我是個杜十娘,你怎麼個救法?你認為我自願也好,受人挾持也罷,就算這都是真的,你說說你的辦法吧,我真的很想聽聽。」說罷,兩隻胳膊肘支在茶几上,充滿靈性的雙手輕輕托著玉一樣溫潤白細的下巴,一臉十幾歲天真小姑娘的表情,像是在等待傾聽一個美麗動人的傳說。已是初夏時節,天已暖得身子要化了似的,掛不起多少件衣裳。申玉豹看看一身小巧卻一點也不嫌貧瘠的歐陽洪梅,有些激動。那張臉上毋庸置疑的孩子氣的天真無邪,又把他洗得不敢有絲毫的雜念,結結巴巴地說:「到、到現在為止,我、我大約有一千六百萬資產,這,這些東西……這只是個開頭……」

  歐陽洪梅變臉了,眸子裡閃爍著飽經風霜的老女人才會有的老練和狡黠,掐著指頭扳著算,突然說道:「吹牛!你這次除去本錢,按國家外匯價折算,你頂多賺了三百萬。加上你原有的錢,不足一千二百萬。你不是說這些錢還有李金堂一大筆嗎?」申玉豹眼睛瞪圓了,「你咋恁怕他李金堂呢!馬上就是一隻死老虎了,能傷了人?臨去北京前,我去試過他,就那兩下子了。他害怕我把他的那筆錢吞了,一再給我許願,要幫我當上縣貿易商場的董事長,還要轉戶口,還要享受副局級政治待遇,你說誰怕誰。」歐陽洪梅搖搖頭,「你真的信這些話?我聽說全縣的暴發戶為爭這個董事長頭都要打破了,說是已經定下一個叫張東魁的人當這個董事長,他辦了一個柳城第一大的冷凍廠,和洛陽什麼火腿腸公司聯合做事。我勸你趕快死了這個心。他已經知道你給劇團送東西的事了。有一天他說你醉翁之意不在酒,又說你如今像是翅膀硬了。我很了解他,一般說,他這麼說一個人,這個人就快倒霉了!」申玉豹嘴唇動了動,卻沒有說話。心裡在想:什麼時候冒出一個張東魁?該不是這個女人騙我的吧?歐陽洪梅感到滿意,偷笑一下繼續說道:「我是為你好,替你考慮才說這些的。我怕他?我從來沒有怕過他。不過,所有和我有關係的男人都沒有好下場,死了一個,流放一個,你該知道在龍泉流放是什麼意思,就是把他調到大山里工作,還抓了一個。你要再不醒悟,他會把你悄悄地幹掉!譬如說,等你再出去做生意時,派個殺手什麼的,在外邊把你幹掉。譬如說在龍泉某個幽深恐怖的小巷,用個麻袋把你一裝,亂刀把你捅死,然後四處放風說你外出做生意了。」歐陽洪梅突然間停了下來,面露驚懼之色,顯然被自己編的故事嚇住了。申玉豹嘴角一動一動,響亮地笑了起來,「歐陽團長,如果不是李金堂告訴我你會編很多很多故事,我還真當成真的了。他大不了給我腳下使些絆子,沒啥大不了的。」

  歐陽洪梅眉頭一緊,換了個坐姿,眼睛裡掠過一絲迷惘,嘆了口氣道:「嫁人可是件大事,馬虎不得。就是你老婆真不是你殺的,你恐怕也是個幫凶,這案翻過來,你還是要坐牢,我就得守活寡了,那還不如不嫁。」申玉豹一聽這話,頓時像吃了一包興奮劑,激動起來,指著房頂道:「我對天發誓,我只打了玉芳一耳光,結婚這麼多年,我這是第一次動手打她。」歐陽洪梅伸出指頭在茶桌上胡亂畫著,「你做這種生意,哪一天東窗事發了,結果你還得去坐牢,我不還得守活寡嗎?」申玉豹哈哈大笑起來,「這種生意我再也不做了。我沒那麼傻!自從那晚上在你這裡喝了咖啡,我就打定主意從此做個正派人,掙功名、掙出身、光宗耀祖。」歐陽洪梅裝出吃驚的樣子,「那你斷了財路,不是要坐吃山空嗎?」申玉豹自信地說:「不會的,這些錢存到銀行,利息就夠咱們用了。李金堂擋我進貿易商場,能擋我去礦業公司?錢還能掙來,這個心不用你操,你只管一心一意唱你的戲。」歐陽洪梅站了起來,泡了兩杯西湖龍井,「不管你這話是真是假,咽著還不辣嗓子。為你這幾句暖人的話,應該賞你一杯茶喝。這麼說,是不是我想怎麼用錢就怎麼用錢呀?」申玉豹盯著歐陽洪梅答道:「是的,你想咋花就咋花,你又能花多少呢?」

  歐陽洪梅再也控制不住了,滿臉漲得通紅,低頭敲著矮方桌說:「你的口氣太大了吧!我這個女人你確實養不起!我這個人有個怪毛病,看不得存摺上有錢。衣服春夏秋冬各買二十套,貂皮、虎皮、蛇皮都要齊備,這一項要花去一百萬。鞋子呢?我最喜歡鞋子了,因為我有一雙李金堂說是天下第一的好腳,總該亮給人看吧?人家菲律賓總統夫人有三千雙各式各樣的鞋,我不和她攀比,少了五百雙怕也說不過去,這一項又得花去一百萬。咱們只剩下一千萬了。各種首飾我都喜歡,不過最喜歡的要算鑲了各種寶石那種的,多了也不要,一個寶石發網、一個寶石披肩,你總該給我置吧,要不然拋頭露面的時候,我的風光勁兒就填不滿你那顆虛榮心,中下水平,這一項也要花四百萬。天呀,我們的錢花了一半,才把我一個人湊湊合合包裝了一下。把我的檔次搞上去了,你的檔次就不敢低了,低了,人家就會把你當成我的小跟班,就餐了,告訴你到大廳里吃,跳舞了,乾脆不讓你進,包裝你這一項保守估計,也要花一百萬。剩下的五百萬,北京買一套別墅,上海買一套別墅,只剩下一百萬了。龐秋雁那輛車你知道吧?漂亮得很,她都能坐,我為什麼不能坐?這輛車又要花一百萬。到這個時候,我肚子餓了,想吃個烤紅薯,你拿什麼滿足我這個小小的願望呢?我的申大經理!」

  申玉豹聽得上了火,氣鼓鼓地道:「你是在把我當猴兒耍哩。我是真心誠意要娶了你的。」

  歐陽洪梅站了起來,眯縫著眼,微微翹著下巴,歇斯底里地大聲喊起來:「你不要枉費心機了!你以為這件貂皮大衣的下場會比你上次那隻金戒指好嗎?在我眼裡,它一分錢不值!扔廁所我怕它堵了下水道,對付它只用一把剪刀或一根火柴就夠了。你那點小算盤我早一清二楚。你以為我真的不知道你在想些什麼?你能娶了我?別再說這種鬼話了!不知道你和李金堂因為什麼翻了臉,你就拿我找面子。你要的不就是這句話嗎?我把李金堂的情婦給搞了!滿足了你這點陰暗的報復欲,虛榮心滿足了,你會像扔三妞一樣扔掉我!你想跟李金堂比,有法比嗎?不是我小瞧你,你對女人,像白痴一樣無知。那天的話我還可以重複一遍:我再墮落十年,也比你申玉豹乾淨十倍,照樣有資格看不起你!帶了你的東西走吧,你走吧……」

  申玉豹站起來,整整衣服,微微淡淡地笑著:「你生氣的樣子真好看,你的小米粒牙好白好白呀!我一點都記不得你剛才罵我些啥,我只是感到你哪個地方都長得叫我心疼。人一輩子活個啥?我提著腦袋掙錢為的啥?如今我才知道,就是為了能想想念念盼盼你身上這種啥。我說不清楚這個啥是啥。小時候在趙河灘割豬草,紅日出來了,一見到那種金紅金紅的光在慘白慘白的沙子上摸呀摸的,我的心裡就喜得直想掉眼淚。真的,你剛才真是漂亮極了,看得我這鼻子尖一股一股地酸,我一下子就想起來小時候割豬草的事了。怪不怪?李金堂就是我親爹,我該咋著還要咋著。除非誰把我整死了,那也一了百了,只要沒整死我,爬也要爬來看看你的白牙,聽聽你的罵聲。我走,我這就走,不用你攆我走。我明白了,你是戀著李金堂哩。我以前咋就弄不明白。李金堂往地上一站,你就想到一座山,穩當。不過你記住,我也是一座山哩。噢,我想起來割豬草時常哼的那支歌了,我哼給你聽,『小呀嘛小鐮刀呀,割呀嘛割豬草呀,清格瀅瀅的水呀,綠格嫩嫩的草呀,紅彤彤的老爺兒唉——照我割豬草呀』……」

  申玉豹哼唱著這支割草歌,揚長而去。

  歐陽洪梅望著空空的房門,出起神來。娶我,娶我,還沒人這樣痴情地對我說過這話哩。金堂說過嗎?記不得了,記不得了。

  隔了好些天,動剪刀或者是劃火柴毀掉貂皮大衣的念頭,在歐陽洪梅紛亂繁雜的腦子裡一直沒有能夠擠到前台能亮相的地方。那個紙盒子被她隨便扔放在鞋架旁邊緊挨著那隻米黃色廢紙簍的空地上,仿佛在等待廢紙簍里的紙團團集合夠一個連甚至一個團後,一起跟著去垃圾桶里撲騰出個大響動,仿佛表明女主人懶得單獨處置它的一種心情。它當然還表現著截然相反甚至帶些危險性的意味,譬如完全可以說它是一枚不定時的炸彈,說不定什麼時候就響出一個驚天動地。歐陽洪梅為什麼要留著它,連她自己也說不清楚。一連好幾天,她總是長時間把自己關在房子裡,只開一隻十瓦的小燈,躺在床上想啊想啊想。申玉豹一個粗人竟也能看出來我在戀著李金堂,真新鮮!果真新鮮嗎?難道這種關係也可以把它當做愛情來謳歌嗎?如果這是千百年來被無數人吟唱了無數遍的愛情,它為什麼常常感到殘缺和空虛?申玉豹又是從哪裡尋找到這種大洪水也沖不滅的熱情呢?這真讓人有點艷羨。我倒要看看他還能燃燒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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