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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4 18:37:06
作者: 柳建偉
白劍說什麼也不肯這麼辦,忙說道:「不行不行!錢我已經湊齊了。」林苟生生氣道:「你是怕這些錢髒了你的手?我不想欠你什麼,正如你不想欠我什麼一樣。我也欣賞那個朋友親帳算清。你要嫌少了,咱們還可以商量。要是真不收,咱就把九萬五千五當你面燒掉。為啥留這四千五?一千五是本,另外三千是今天的酒菜,這樣就等於你沒幫我鑑定。你這個人,有毛病,常在小事上搞些婆婆媽媽。當年在雞公山,大哥為了救我出來,命都舍了,這是啥兄弟情誼?我不是個慈善家。」
白劍心裡道:「如果那天不點破這是幅贗品,林苟生撞上大行家點破了,說不定三五千塊他也出手。如果沒說這畫有二百五十年歷史,又是高手臨摹,林苟生也不敢心平氣和讓人家仔細辨畫,也賣不出這個價。這麼說這筆錢真的該拿?冉欣如今已徹頭徹尾商人化了,惟利是圖,把掙來的錢全部經管,不留點錢在身上,什麼事也不能幹。」裝作很隨便的樣子道:「那就恭敬不如從命吧。」林苟生仰天大笑,「這就對了,該是自己的,當仁不讓。按理呢,以咱倆的交情,我老林來了北京,又不是個拄棍要飯的窮朋友,你早該說請我到家裡坐坐了。你沒提說,說明你這個駙馬爺家庭地位不高。我老林也不爭這個理,手裡沒個活錢,這日子就更難熬了。」白劍暗自驚嘆這闊佬眼睛歹毒,又想顧及點面子,笑道:「你判斷得一半對一半不對,是我的房子太小。」林苟生善解人意,說道:「這種有大背景的女人,老林也不敢見。羽毛未豐,也不用過分計較,只是要準備點私房錢。給你一萬,我還真覺著少了。為啥?」林苟生從包里取出一幅畫,嘩地在白劍面前展開了,「因為這畫我又花三千塊從港商手裡買來了,下次去廣州,說不定又能為咱淨賺個九萬七。」白劍覺著不可思議,搖著頭道:「他花十萬買,怎麼能三千賣給你?」林苟生道:「也是天意。港商買了畫就買了,不該帶著畫在我面前炫。炫一炫也在理,可不該忘了我這個中間人。不提中間介紹費的事,還把價錢壓了一半,說是五萬買的,假惺惺說請我合適的時候到香港看看。我一聽,氣就不打一處來。媽媽的香港算什麼,盡出一些半瓶子醋的假洋鬼子。我對著畫認真看了半天,對他說了哭之笑之落款的時間不對,朱耷家的花花江山讓努爾哈赤的子孫給占了,哪有作畫時還落笑之的,這畫定是假的,又把你那天前邊說的添油加醋給他學說一遍,讓他離了遠處看。這一看,港商的臉皺成一個核桃了。我又說自己也有可能看走眼,讓他找個專家鑑定鑑定。隔一天,他又來了,說又花了兩千元鑑定費,鑑定出確實是件贗品,問我能不能找到大鬍子。媽媽的,早把我這個媒人撂過牆了,如今媳婦跟別人私奔了,又想起我來了,說不定還想咬我一口。你說這落水狗該不該痛打?我對他說,『老兄,你別疑心是我做的手腳,什麼大鬍子我根本沒見過,上次我們只是在電話里談的,我的錢不夠,生意才讓給了你。你要懷疑我是他的託兒,咱們一起到公安局報案。』他這才說他還有十幾天的房錢沒交,回不了香港了。我也不客氣了,就對他說,你這幅假畫,市面上頂多賣三千,朋友一場,你把畫給我幫你處理掉,拿三千塊錢回香港吧。』小兄弟,轉了一圈,咱只花了盤纏、店錢,白白賺了九萬七。給你一萬,是不是嫌少些?」
白劍再想那一萬塊,就很心安理得了,笑罵道:「你這個土財主,生意可算讓你做到骨頭縫裡了。你這麼急急忙忙來北京,恐怕不僅僅只是炫炫你的輝煌戰績,你總是老鼠拉木杴,大頭留在後頭,亮亮底牌吧。」林苟生擤了一把蒜頭鼻子,「咱從來是心裡有啥說啥。你離開龍泉,連個話也沒留,我一回龍泉心裡可是那個上下不安。我心想,你要是一撂挑子,不是把一大群苦命的人兒都晾在樹杈杈上了,上上不去,下下不來,再等幾個月,還不都曬成干人片了。我來北京,是想勸你儘早回龍泉的。李金堂可真是成了精哩。劉清松太嫩,根本不是對手。上個回合折了一個龐秋雁,這一回又折進一個金貝子。這且不算,劉清松如今在龍泉又混了個諢號,全城上下都喊他『劉折騰』。礦業公司掛牌,把地區當書記請來剪彩,當書記帶了一群黨政要員,龐秋雁也回去風光了一把。風光就風光了,不該驚動那麼大,把所有的廠長經理、書記鄉長都叫去為礦業公司捧場,又讓師範學校的師生去影劇院填位置,還讓全城中小學停兩天課為當書記排節目,弄得全城雞飛狗跳。這不,前些日子麥飯石礦冒了頂,死十四,傷十二,撫恤金都花了七八十萬。礦業公司成了臭狗屎,成了劉清松的雞肋。前一陣子,礦上沒出事的時候,劉清松野心勃勃要重建縣城,開著順風車,搭車的自然多,聽說他第一次在縣常委會上占了上風,差一點就要動工了。礦上一出事,重建縣城的事也偃旗息鼓了。李金堂老辣,夥同王寶林抓出十個手工業十小龍,如今整個柳城都在捧馬齒樹的馬呼倫,有線廣播整天在喊共同富裕,整天在叫改革要立足中國國情、龍泉縣情。礦上出了十幾條人命,金貝子進了監獄,劉清松挨了個記大過處分。沒辦法,劉清松強撐著要在礦業上實行股份制,準備東山再起。李金堂手也沒軟,準備在縣商業系統的百貨大樓、貿易商場、紡織品公司實行股份制,和劉清松爭社會閒散資金。下一回合結局如何,很難預料。聽說李金堂也準備插手礦業公司,給劉清松舉薦了金礦礦長去礦業公司當臨時負責人,我看劉清松這一回還是凶多吉少。」白劍眉頭緊鎖著,喃喃道:「沒想到這一個多月,龍泉出了恁多的事。」林苟生繼續說:「你查大洪水的事難度很大,吳玉芳的案子,你不早點下手,遲了恐也難翻。媽媽的申玉豹上輩子怕是財神爺的乾兒子,路越走越順。前幾天他已經來北京了,要和一個英國商人做一筆價值一百五十萬美元的大生意,後天要在長城飯店簽字,預付金就有六十萬美元。申玉豹要是做成這筆生意回龍泉,搖身一變成了礦業公司和貿易商場的大股東,弄不好能當一邊的董事長,享受局級待遇,上邊要看重他的錢,搞個為賢者諱,再扳他就扳不倒了。」白劍哪裡不知這種後果,急忙說:「他的產品不是假的嗎?」林苟生撲哧一聲笑將起來,「咱剛賣了十萬的大豬耳朵不也是假的嗎?假作真時真亦假,真作假時假亦真,商場就是個大魔術表演場,真假參半,申玉豹悟出了道道就該他發財,擋都擋不住。我想過阻止他的辦法,還帶了吳玉林和張雪梅等四個太陽村的人來。北京人海茫茫的,到哪裡去找申玉豹?玉林前天還去了一趟長城飯店,沒找到申玉豹他們,差點讓飯店保安當賊抓了。沒有辦法,他們只好又去上訪。後天上午,申玉豹就要在長城飯店簽約了,這個消息是我在縣裡他的公司埋下的耳目昨天告訴我的。你有沒有什麼法子阻止這件事?」白劍沉默良久,說道:「這事別說沒法辦,就是有法,也不能幹。你想想,申玉豹這回是為國家創外匯,我作為國家通訊社記者,能幹這種事嗎?」林苟生嘆口氣說道:「國家還可以收一筆可觀的稅呢,這一層我倒沒想到。媽媽的奶奶的,申玉豹竟成了國家的大功臣了。你走後,我又弄到了六個鄉當年的帳目,我給你帶來了。」
白劍拿到那沓厚厚的複印件,咬咬嘴唇說道:「文章我已經寫了大部分,剩個開頭和結尾,中間再把這些數據一加,這就齊了。《時代報告》 已經看了部分章節,答應發第九期頭條,如今廉政肅貪正在風頭上,不能錯過這個良機。如果劉清松能幫個忙,八期說不定也能趕得上。」林苟生大喜過望,拉開皮包,從中抱出幾沓錢道:「這點錢算活動經費。」白劍推辭道:「你是不是懷疑我的文字功夫?用不著,用不著,裡面的編輯都是朋友。我不是說過了,他們正需要這種重型炸彈。」林苟生眼睛又瞪大了,「我要恁多錢弄啥?這篇文章要是能扳倒李金堂,我願意再坐十年牢。我的心你咋就不懂呢!你要再說個不字,我就要唱那首 《其實你不懂我的心》 了。朋友歸朋友,這年頭朋友間沒這個潤滑一下,日久也要生鏽的。」白劍只好收了。
…………
韓曾副社長料到白劍會來找他。白劍抱著一沓批件、材料、帳目進了韓曾的辦公室,韓曾馬上說:「你今天的任務艱巨,說服我支持你幹這件事不大容易。」白劍執拗地一梗脖子,「所以我作了充分的準備,儘可能說服你。」韓曾眼睛裡藏不住對這個部下的喜愛,朝椅子背上仰仰,「哦——真的是有備而來呀。當初H省大面積遭水災,我曾帶三個記者前去採訪過,只是因為特殊原因,沒去你們柳城。記得事後斃過幾個公社書記一級的幹部,抓了幾個縣革委會主任副主任。照理說,這一頁已經翻了過去。你覺得真有必要翻過這一頁再看一眼嗎?你又能看出什麼新東西?」白劍試著答道:「透視一下,可能就看見了病灶的位置了。歷朝歷代,對這個問題都追究過,答案都讓我不滿。如今流行的說法,不廉和貪似乎是商品經濟才帶來的副產品,這種觀點淺薄,同時又影響全局性進行大動作改革的決心。實際上這個問題很古老了,就像人類的歷史一樣悠長。原始社會,留下的文字太少,無從判斷那時部落首領們是廉是貪。後來的幾千年,這個東西總是不時發炎。這次洪水出現在文化大革命後期,就更能看出點新東西。至少它可以證明欲望和信仰的無休止的抗爭,不管是多麼合乎人性的信仰,它都無法根治人類的貪慾。」韓曾說:「你不要把話說得這樣抽象。我不是不懂,而是覺得你本來能將很難弄明白的事通俗地講出來,因為你要面對很多讀者。好,你說說你的準備情況。」
白劍把自己帶來的東西推到一邊,「當年的大洪水,H省有一千一百萬人遭災。事後,中央撥給H省的救濟款有十五億之多。龍泉是重災縣,得到的救濟款應不下一億五千萬。就我現在掌握的材料分析,約有一千萬不知去向,我就對這一千萬感興趣。」韓曾向前探了探身子,「你回去休假並沒有閒著。你有沒有把握做到言之有據?也就是說日後用不著給你擦屁股?」白劍答道:「我不針對某個人。我的目的不在尋找這一千萬,我想我能把握這個分寸,儘量不把褲子弄髒了。」韓曾又仰下身子去,「前天我陪英國客人又一次去了頤和園,現在誰都知道那是一支艦隊沉在那裡長出的一個皇家園林。有意思的是歷史學家和建築學家面對它時的情感。歷史學家說:如果把這園子變成軍艦,我們也許能夠打贏甲午戰爭,歷史就是另外一番筆墨了。建築學家說:這座皇家園林最能體現中國的園林建築風格,蘇州園林雖好,終究要露些盆景之氣。長城呢?應該說是民脂民膏鑄出來的,現在成了中華民族的一種象徵。可見,認識在變化,在流動。傷疤已經長好了,你何必要再去揭開了看呢?」
白劍力爭道:「任何歷史都是當代史。不瞞你說,前些日子我客串了幾天商人,很輕鬆就把錢弄到手的那種經商。早些日子我在柳城小報上披露過流傳在龍泉的『護商符』,體驗了幾回,我覺得我必須亮這一嗓子。你不同意,我還要把它喊出來。」
「我說不同意了嗎?」韓曾站了起來,「你呀,我早就知道會鳴一鳴的。阮籍雖然苦悶,卻能保全了性命,又做出一番大學問;嵇康動手就是 《與山巨源絕交書》,正值英年被殺了頭,我一直弄不清楚該佩服誰。你呢?」
「關於嵇、阮二人,我沒多想該追隨哪一個。是的,阮籍能在無邊無際的苦悶中繼續生命,繼續他的詩文,很偉大很偉大。我想,嵇康就是活在今天,恐也無性命之憂。我更喜歡讀 《天問》,那上面盡問些根本,問得無遮無攔、無拘無束、百無禁忌。我只是想做點實在的工作,提出一些問題,或者說把早已鏽蝕了的問題摩擦亮些,供那些罕世奇才研究解決。記者,吃的就是這碗飯。」
韓曾慢慢搖搖頭,「你把我說服了。路條我給你開,不過,你還得在北京滯留一兩個星期。你的思路與別人不同,社裡有幾個大塊文章,我想讓你參與。既然你說服了我,我到時就管給你擦屁股。不過,你要記住:孩子只能由父母打罵責罰。點到為止,搞點中庸之道。你在龍泉挨打的真相,瞞得了別人瞞不了我。僅此一件事,我就知道那裡是一種什麼現實了。我的人能是一個小縣隨便動的嗎?不過,要記住不要把蓋子揭得太大了,別弄得今後社裡的人去H省盡收些白眼。眼下你幹這事逢時,我才不便阻攔。其實,重要的是解決點實際問題。」
走出辦公樓,白劍忽然記起來申玉豹今天要在長城飯店和外商簽合同這件事。雪梅他們該不會去鬧出什麼事吧?要不要去長城飯店那邊看看?白劍猶豫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