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01
2024-10-04 18:37:02
作者: 柳建偉
林苟生一臉肅穆傾聽著妙清的講述,聽完了,吃驚地問一句:「他這就回去了?」妙清還沉浸在悲憤的心情里,反問一句:「不走,不走在這裡等死嗎?把他右手都踩爛了,不知今後還能不能握得住筆。」林苟生又問:「他就沒留下什麼話?」妙清道:「他妹妹攙住他,一瘸一拐地走,沒留下什麼話。」林苟生心裡頓時泛出一股酸楚:是心裡沒我呢,還是真急得氣得昏了頭?
白劍一頭泥牛入了海,林苟生感到支撐生命的柱子似乎坍塌了一根,無滋無味在古堡待了兩天。這一天,從半斤小酒釀出的無邊無垠的睡眠里撲騰出來,天色已近黃昏了。爬起來坐在床沿上發了一陣癔症,心裡又生出了要做點事的衝動。可是,該做點什麼呢?踱了一會兒步子,一翻旅行包,真的就找到了一件可做的事。那次看見三妞臉帶潮紅、一身恬淡的喜氣,林苟生心裡怪不是個味兒。在廣州白天鵝商場閒逛,看見一副紐西蘭綠玉手鍊,心裡就又想到了三妞,花了三千八買了回來。這幾天忙著探聽龍泉的政治逸聞,也就把這副手鍊給忘了。說忘了又不全是真實,哪裡就真忙得連送禮物的空兒都沒有呢!實際上怕是心裡一直鬥爭著該不該送。既然定下來要送,那就趕緊走吧,省得等一會兒又改變了主意。於是,林苟生就帶了手鍊坐上一輛人力三輪車。
進了細柳巷,心裡又不住地嘀咕。申玉豹果真像三妞說的那樣好,這手鍊還要不要送?不送也不是沒道理,她說過不要買東西的。申玉豹不是個情種,更不可能鍾情一個三妞,若是她早獨守空房、以淚洗面了,突然間收副手鍊,不是正可慰藉她受傷的心嗎?這麼想著,說到就到了。老遠下了車,付了車費慢慢徜徉過去。最好還是弄成偶然路過、偶然想起,若是申玉豹也在,就說成是送的結婚禮物。抬起頭,鐵將軍把著門。林苟生垂頭喪氣,慢慢晃出了細柳巷。
路過好問酒吧,林苟生撩了帘子進去了。還沒到吃晚酒的時候,客人不多,整個酒吧冷冷清清,男女招待都不知到哪裡躲清閒了。林苟生熟人熟路,進了八號包間。清靜地獨坐著,心裡判斷白劍的行蹤。小兄弟心高氣傲,龍泉栽了大面子,定要回來翻本,這一點是不會看錯的。算時間,他回去也有月余,既是部長家真姑爺,三把尚方寶劍也能取來了,該不會是宮中出了楊玉環,從此君王不早朝了吧?正在想著,忽然聽到了吃吃的淺笑,扭頭一看,四小姐一身紅套裝,頭頂船形帽,麻花樣鑲在包廂的門框上,胸前抱著點菜單子,正在窺視他呢!四小姐扭了兩步,甜甜地說:「大叔,你是吃點呀喝點呀,還是說點呀——」林苟生身子朝後一仰,「哎呀你這隻巧嘴八哥,大叔哪兒癢你往哪兒抓呀。也吃點也喝點也想說點,你坐下陪大叔說會兒話吧。」四小姐抿嘴一笑,挪了椅子坐在林苟生的對面,「喜鵲叫也說過了,啥好聽的都說過了,也不知是老天安排的,怕大叔話匣子開了沒人聽,一眼就讓我看見了你。我還以為你從此再不會來了呢,這一陣子你沒出門吧?」林苟生一聽話裡有話,問道:「出門了咋講,不出門又咋講?」四小姐說:「出門了呢,還有個說道,沒出門呢,唉,也有個說道。前一個說道呢,你是想來探個風向,一片痴心,讓人感動。後一個說道就難聽了點,我也就不說了。」林苟生詫異這小女子的眼力,說道:「你練成特異功能了吧?我也不聽你那個難聽的說道了,我剛從廣州回來,確實想找一下三妞。是不是她不在這裡啦?」四小姐道:「我說我可以當那算命女士了,不過,恐怕也只能給你算才能算出準頭。為啥?熟悉唄。要是我讀書多一點,把你林老闆對三小姐三副經理的這份難捨難分寫成書,超不過瓊瑤也趕上岑凱倫了。記得那個叫什麼詞兒來著,想起來了,叫百折不撓。三妞嘛,好著呢,新官上任一把火沒燒,官癮還沒過夠,咋能走。你想不想知道她幹啥去了?」四小姐掩口笑了,把小菜單本本朝桌上一攤,「大叔,吃點什麼吧,我這個人心直口快的,說話也不撿個時辰,弄得你吃不下這頓飯了,我又要心疼,要不先吃碗扯麵墊墊再說。」也不管林苟生願不願意,自己出去了。
不大一會兒工夫,四小姐端來了一大碗熱氣蒸騰的羊肉扯麵,小心放在林苟生面前,背著手佇立一旁,「大叔呀,這碗面就算小四孝敬你的。小四不會說話,誤你一頓酒菜,很過意不去。」林苟生確實也餓了,說道:「小四越發出落得懂得心疼人了,大叔就領你這個情。」說罷,吸溜吸溜吃將起來。四小姐順勢坐在林苟生旁邊的位子上,歪著身子托著腮,問道:「好吃嗎?」林苟生顧不過來作答,咬一根扯麵點著頭。四小姐回頭望望門口,悄聲說道:「我們這兒引進了四川火鍋,大師傅不知從哪裡弄了一些大煙殼子,燉肉的時候放一點,果真引來不少回頭客。」林苟生並沒表現出驚訝,取了餐巾紙揩揩嘴巴,「你告訴大師傅,用殼子太扎眼了,不如用籽兒,用紗布包了,放在羊肚子裡燉,鬼都不知道。」四小姐釋然一笑,「我知道你那嘴,啥味道都能吃出來,怕你吃出來了罵我,才先打個支子,誰知你比大師傅還在行。」林苟生扭動一下身子,「其實這東西原是一味止疼的藥,沒那麼可怕的。」四小姐又吃吃地笑起來。林苟生道:「這是教你知識,你笑啥!」四小姐一挑眉毛,「我知道!只是不知道治不治心裡疼,要是治,小四這馬屁可算拍對穴位了。」林苟生一看四小姐一副嬌媚之態,煞是可愛,忍不住就把那嫩臉蛋拍了,嘆道:「小鬼頭呀小鬼頭,這是從廣州學來的話,大不了是三妞要嫁給申玉豹了,大叔猜也猜得到,用不著你吞吐遮掩的。三妞要是好了倒好,可我總是心裡犯嘀咕。你小四沒吃過她那種苦頭,別想著她都是好日子,艷羨得不得了。這種遊戲大叔不敢再做了,一個三妞已能把人磨死。耍耍嘴上功夫,多討幾個小費,也就到了苦海邊上了。聽大叔的話沒錯,男人都是饞蟲,別惹醒了他。」四小姐聽得似懂非懂,眼圈兀自紅了,嘟嚕嘟嚕倒了一肚子心事,「大叔,你說的俺像是能懂,我只是不服這口氣。我比三姐哪點比不上,什麼巧宗偏偏都讓她趕了。要說每日裡,五湖四海天南海北三教九流的客人,大都是我先見的,怎麼一眨眼都奔了三姐去了。大叔你來好問酒吧,也是我先熟的吧,可你卻認了她當乾女兒。申總經理第一次來,也是我先招呼的,一眨眼竟成了三姐的男朋友。我就是想不通這個理。想想,恐怕是應了那句俗話:舍不下娃子打不下狼。大叔,你別把小四看走眼了,對有些流里流氣一心想占便宜的客人,咱也是整天價地橫眉冷對。雖說也想打只大老虎,可真要放了娃子去老虎窩,我還真捨不得。招待這一行,也是下九流,守身如玉不易。先前呢,我畫個線,賣藝賣嘴不賣身,想掙點錢也人五人六當個小老闆。幹這幾年了,摺子沒物價漲得快,這心裡急呀。大叔,你說說,我哪裡就比三姐差呢?!我今天把你當個長輩訴苦哩,可別笑話我說傻話。有一天我和三姐一起洗澡,把她看個仔細,除了胸比我挺一些,腰沒我細彎,腿沒我直長,臉嘛,八兩半斤的,我又沒墜個癭脖子。這燈一撥就亮,你就費心給我撥一次吧。」林苟生怎麼也想不到四小姐會說出這番話,出了這樣一個難題,挖空心思想了好一會兒,才試著說:「你把大叔給難住了。你美在俏皮,三妞美在風騷,還算不上風情,只沾個邊。男人們看女人,有個急緩輕重。打個啥比方呢?你就是那 《西廂記》 里的紅娘,人見人愛,愛你個俏皮;三妞呢,三妞勉強能扯上 《杜十娘》,人見人想,想那個風情。還有呢,經過事的男人,只有十分悶了,才會找個俏皮的女子排解排解,一不悶了,就都去追那個風情了。」四小姐若有所思一陣,恍然大悟道:「我像是懂了。三姐吃的苦多,又真入過風塵,也就沾了些風騷風情的。這回她陪申玉豹去北京,準備坐飛機,那天大師傅為這還給她出個謎,叫旅行結婚坐飛機,這謎底我就是猜到了也說不出口,三姐竟當眾說是一日千里。」林苟生急忙插問:「申玉豹去北京做什麼?」四小姐說:「聽三姐說,有個英國人出一百五十萬美元要買申玉豹的產品,過四五天要在北京的長城飯店和申玉豹談判。這回三姐是有身份的人,是申總經理的秘書。」
林苟生被這個消息驚呆了。麥飯石礦冒頂,劉清松被擠出龍泉只是個時間問題了。貿易商場和縣礦業有限公司實行股份制的事已經攪得縣城沸沸揚揚,申玉豹再從外國人手裡弄來這一百五十萬美元,他肯定會花血本成為大股東,搖身一變成為正正派派的企業家、實業大亨,以前真是小瞧了他。這麼一來,吳玉芳的案子就是鐵案一樁。小兄弟翻洪水帳,必須讓他們陣腳大亂,才好各個擊破。再回來遲一個月,黃花菜可就真的涼了。林苟生眉頭一皺,惡從膽邊生出,「讓六哥派人去北京,一邊告狀一邊攪黃了申玉豹的生意;我要馬上去北京,把小兄弟這隻孫猴子請將、激將回龍泉。不惜血本,我也要贏這一把!」想到這裡,林苟生禁不住冷笑起來。
四小姐嚇了一跳,誤以為林苟生不堪忍受刺激,行為變得乖張起來,拉住林苟生的手搖著,「大叔,林大叔,你可快別這樣。要不要小四給你說個笑話解解?」林苟生溫和而慈愛地看著四小姐,一隻手不由自主地伸進口袋,摸住了裝手鍊的兩個小盒子,猶豫了一下,只拿出來一個,按進四小姐的手裡,「小四,大叔是為別的事發笑。三妞過得好,我只有高興。你伴大叔度過這麼多難挨的時光,這隻手鍊送給你。聽大叔的,不要艷羨三妞。再說,俏皮也很好,風情學不來。大叔贊成你畫那個線:賣藝賣嘴不賣身。多早晚能見一個原汁原味的小四,大叔比見啥都高興。」
白劍為了讓冉欣幫他搞到一份當年財政部撥給柳城地區救災款的文件副本,忍氣吞聲了二十幾天。參與一次倒賣進口汽車,參與一次倒賣汽油,夫妻倆合夥從軋鋼廠弄出五十噸鋼材轉手賣出,三件事掙回四萬多塊,冉欣這才把複印件交給他,並叮囑他:「寫完這篇報告文學,千萬不要再琢磨這種鬼點子了。如今正是掙錢的大好時機,你已經看到了,遍地都是錢。」
本章節來源於𝚋𝚊𝚗𝚡𝚒𝚊𝚋𝚊.𝚌𝚘𝚖
為了讓社裡派他到龍泉了卻這樁大心愿,白劍這回在「兩會」期間十分賣力氣,寫了幾十則消息和十來篇千把字的小文章。這十來篇小文章大致談這些方面的問題:如今的工作中心要多生產麵包,有了普通麵包還不夠,還要生產奶油的、肉餡的,和三明治、熱狗、漢堡包這種世界快餐潮流接軌,儘快培育出自己的「麥當勞」;養豬養雞不能放鬆,另外要加大養牛的投入,因為牛排的營養價值高;只強調吃精神食糧,公民除了眼睛和耳朵十分發達外,其他零部件都將退化,眼睛和耳朵地位一突出,就會用過剩的精力窺探別人的思想,偷聽別人的私房話,然後相互告密,弄得全民都講存在主義:他人即地獄;人家日本十四歲的姑娘的體重比我們的姑娘重六公斤,身高長三厘米,臀圍、腰圍、胸圍各長五、三、四厘米,人家不但知道羅密歐和朱麗葉的浪漫悲劇,還能說出安娜臥軌自殺的原因一二三,我們的姑娘這時只讀像是一個作家寫出的同一個極美麗極浪漫極溫柔極夢幻的愛情故事,稍長几歲一進現實就頭也破血也流,十七八歲就要說:中國的好男人都死絕了。這些小文章反響不錯,社裡上下都滿意,似乎在忽然間發現一顆新星。下一步求這個差事估計問題不大。羅一卿對這些文章評價四字:「淺入深出」。
這一天,羅一卿拉了白劍去旁聽模特兒訴出版社暨美院畫家侵犯肖像權案的法庭調查。聽了一個多小時,兩人準備到美術館參加籌備已久的中國現代藝術展開幕式。走出法院門口,羅一卿道:「是否可以做這樣一篇文章,這些女模特選擇了這個職業,是衝破了一道枷鎖,如今又訴出版社和畫家侵犯肖像權,是進入了一個怪圈。可以從社會文化心理方面進行分析。」白劍不以為然地說道:「浪費時間。這次糾紛,分明是分贓不均起內訌,和一般的經濟糾紛案沒本質的區別。那些作品你也看過,只能算作素描,還沒變成龍。把蟲不蟲龍不龍的東西排成隊拿出來展覽,本身就很滑稽。我們的美術家畫人體,很有點黑色幽默,十幾個學生老師對著一兩個模特畫呀畫呀。大畫家、大藝術家都不上這種大課,他們總是一對一地面對模特兒,從交流中找感受,人就畫得生機勃勃了。記得羅丹有很多模特兒,這些模特大都兼演情人的角色。羅丹不僅能看,還能摸,摸出真正的骨骼和心靈的激情。羅丹手裡拿著橡皮泥,等著模特兒出現純然天性的美的瞬間,然後把這些瞬間留著。老兄,你不是去採訪過美院的人體課嗎?你想多看一眼,不是怕別人說你想入非非嗎?哪個畫家要是單獨帶個模特去畫室,學院保衛科肯定要派個視力二點零的盯梢。劉海粟們當年畫人體惹出軒然大波,半個世紀過去,情況依然如舊。中國還沒到出現真正的人體藝術的時代,做這種文章沒什麼必要。」羅一卿不服氣,說道:「白劍,文章我還是要做的,因為公眾正在矚目這場官司,我事先打個招呼,文章里要用你剛才的高論,你可別找我打官司。」
路上堵車,兩人趕到美術館,一場騷亂已近尾聲。一位畫家當眾掏出手槍,朝空白的畫框連開三槍。公安部門已出動大批幹警對美術館實行戒嚴,那個畫家已被帶走,起碼要交代一下開槍的動機和這支手槍的來歷。羅一卿後悔連聲,現場採訪了幾個目擊者、幾個圍觀群眾和兩個警察,在筆記本上刷刷刷地寫著。白劍扭頭瞥了一眼,只見羅一卿寫道:「俄爾,展廳大亂,有一裝束入時少婦……」白劍笑道:「像是你真見了一般。哎,中國真是一個等不及的國家,經濟上當年搞了個趕美超英,文學藝術這幾年也等不及了。我現在倒真想去看看王府井就要動工的麥當勞快餐店了。這種速度讓人恐懼。」羅一卿收了筆和本道:「王府井請老兄一人代勞了,我要趕回社裡發稿。」不等白劍表態,身子一斜,像一枚炮彈從人群的夾縫裡射向大街,手一揚大叫一聲:「出租——」
到了王府井南口,白劍內急,走進東邊的公共廁所。裡面擠滿了人,人群里傳出兩個人的爭吵。「你爭夠三句,該交兩塊了。」「我要到市政府告你亂收費!」「兩塊五。最好找市委書記、市長。認得路嗎?我帶你去,免費。」「哪有這種道理!可以屙屎尿尿的地方不能吐痰。」「三塊。你告到中南海,也免不了這筆罰款。」白劍擠進人群,看見珠寶商林苟生正在一個便池旁站著,紅著臉準備再次反擊,忙過去拉住林苟生,「老林,交錢吧,這是規矩,再吵幾句就漲到六塊了。」林苟生面露驚喜,「小兄弟,真難找你呀。廁所里不能吐痰,真是今古奇觀。」摸出一張十元鈔票,扭頭問白劍:「挖苦人罰不罰款?」白劍笑道:「暫時沒聽說有這條法律。」林苟生把錢塞給值勤的老頭,「不用找了,剩下的算小費,買幾瓶潤喉片潤潤嗓子,你每天吵十架,說的話頂個話劇名角了。」眾人鬨笑起來。值勤老頭拿出一張五元一張一元的鈔票和兩張收據遞給林苟生,「本來挖苦人不罰款,我今天在班上,你挖苦我就算頂撞、妨礙我執行公務,再罰一元。這收據不作報銷憑證。」一看戲收場了,眾人都擠出廁所,四下散去。
林苟生捉了白劍的右手仔細看看捏捏,「謝天謝地,傢伙沒壞,還可以戰鬥。」白劍悵然嘆道:「皮肉之苦倒是小事。他們拿走了我的記者證,用屎尿泡過,又用掛號信寄給我,那天一打開,臭了一間辦公室,羅一卿說這才叫名副其實的臭名昭著。這種歹毒,也只有龍泉人才能發明出來。奇恥大辱,奇恥大辱。」林苟生聽了很受用,把準備好的激將法藏在一邊,「君子報仇,十年不遲,咱們到北海那邊快活林邊吃邊談。早上我已經在那裡訂了酒菜,趕到通訊社找你,你們辦公室的小女子說你們上午可能去王府井,沒想到真把你等到了。」白劍也很想了解一下龍泉的動態,也不推辭。林苟生攔了一輛出租,繞道全聚德烤鴨店買了一隻半大烤鴨和一斤餅帶著去北海后街。
兩人上了快活林三樓雅座包間,涼菜已經上齊了。白劍掃了一眼,見都是上等貨,說道:「這一趟發大財了吧。」林苟生淡淡地說:「小財小財,不過夠咱兄弟用了。」說著,拿起桌上的五糧液把瓶子倒轉了細看。白劍打開一扇窗戶,開出一個完完整整的北海公園,楊柳吐翠、碧波含春、輕舟搖盪、白塔點睛,好一派北國京城風光。正在瀏覽這不期而遇的景致,忽聽林苟生狠巴巴地講:「是經理教你們呀,還是你們自作主張?我就怕你們疏忽,早上就交了三百元訂金。我們雖是生客,你們就不巴望回頭再吃你們幾頓?今天我們兄弟二人是專來品你們這五糧液的。菜量少一點不要緊,我倆都不是豬八戒投生。」女招待接了那瓶酒道:「先生不滿意這一瓶,我拿去給你換了。」
白劍看林苟生拿起換過的酒瓶擰開就倒,問道:「這第二瓶就一定是真的?」林苟生邊斟著酒邊說:「兩個人,他們不敢,人多了就難說。這種地方,吃請或請吃,人多了,五糧液喝出二鍋頭味道,也沒人說破。天下烏鴉一般黑,看這店的規模,做一篇酒文章,每年能淨賺十萬。」
吃著吃著,白劍感到今天的菜有點怪,盡往高檔上去了,什麼「套蒸飛禽」、「佛跳牆」、「火燒青泥豬蛋」、「龍虎鬥」都上來了,大都是尋常筵中罕物。想起還欠林苟生一萬元,白劍有點不自在了。正要說點什麼,女招待又端來一盤菜,菜名報的是茄子,白劍夾一筷子吃了,品半天才品出點茄子味,不禁問道:「這種茄子你吃過嗎?」林苟生笑道:「大姑娘上轎,頭一回。年輕時看 《紅樓夢》,很艷羨裡面的吃。沒條件,只好無數次對著方塊字過乾癮。今早來訂酒菜,忽發奇想,決心風雅一次,到操作間把 《紅樓夢》 吃茄子的一段背給大師傅聽了。果然是一級廚師,味道真不錯。」白劍正好找到說話的由頭,正色道:「老林,這頓飯最少要兩三千,我吃得提心弔膽的。能不能說說為啥請這頓飯?」
林苟生突然捂了肚子,打了一陣啞語,拎了自己的手提包走了出去,意思是肚裡出了緊急情況。白劍左等右等不見林苟生出來,怕林苟生犯了什麼急病,就想去衛生間看看。正在尋思兩人都走了會不會引起酒店誤會,一個中年人推門進來了,大鬍子,頭髮黑亮蓬鬆、樣式很怪,朝白劍深鞠一躬,手扶琺瑯架金邊眼鏡,一口廣味普通話說道:「先生可是龍泉的林先生——他邀我吃頓便飯,便飯嘛,就是大便的便啦——我談了一筆生意,來遲了一步,十分抱歉啦——」白劍忙站起來,「先生請坐,林先生出去辦點事,我這就去叫他。」說著就朝門外走。中年廣東人一把抓住白劍,哈哈大笑。白劍一扭頭,林苟生手裡拿著假髮、假鬍子和眼鏡正沖他擠眼。白劍惱道:「你搞什麼鬼名堂!」林苟生到門外拎回旅行包,進來坐下說:「這種奢侈,我也是第一回。你還記不記得朱耷的 《竹石圖》?這個耷字拆開正好是一隻大耳朵,又是豬(朱)的大耳朵,正好當下酒菜。你猜猜,那幅畫賣了多少錢?」白劍道:「一幅贗品,撐死了賣五千元。」林苟生得意地一笑:「十萬!一點風險沒有,還賣出一身快活。五千塊,加上一千五的本,這一頓飯就吃沒有了。在白天鵝賓館,碰上一個港商,以前打過幾次交道。這傢伙很黑,他一見我,就問有沒有貨。我就裝作不願和他打交道,一口咬定沒貨。他纏了我三天,我就對他說:『有幅朱耷的 《竹石圖》,我想買,錢沒帶夠。』他知道朱耷的真跡帶出去是什麼價錢,二十萬美元。他問我人家開多少,我說二十萬人民幣。他動心了,要拉著我一起看貨,又是請我吃早茶,又要給我介紹靚妹子。又拖他三天,我告訴他約好看貨的時間和地點。我知道他怕我吃中間介紹費,當天下午就裝了病。他前腳一走,我就化了妝去了星河賓館。這畫本來把我都蒙住過,我就放開膽子讓他細看。最後,十萬塊賣給他了。怎麼樣?小兄弟。做這一行的,鑑定費收百分之十。那一萬塊錢不用你還了,外加請你這頓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