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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4 18:36:59
作者: 柳建偉
李金堂筷子僵在手裡,一直沒動作。申玉豹這番話入耳很不順暢,什麼時候他學會了這種心計?如果他走得再順一些,會不會起心吞掉那一百零八萬?李金堂被這種推斷驚了一下,笑笑道:「果真長進了。聽說你又要和外商談生意了?要是國內訂貨,我不主張你再做了,你現在腳下已經有正道可走。外商嘛,就另當別論了。這幾年開放,我們吃外商的苦頭不小。你去做,大方向是不錯的。」申玉豹狡黠地一笑,「礦業公司下一步也要搞股份制,這個險我還得冒。一百五十萬美元,不賺白不賺。李叔你提醒得對,我也想著只賭這最後一把。」
李金堂不想再兜圈子了,蹙蹙濃眉說道:「如今搞股份製成風。香艷上星期打電話,說她也停薪留職辦公司,要我支持支持她。玉豹,你看那筆錢是不是先挪出來給我。」
申玉豹哪裡不明白李金堂當年把這筆錢以他的名義存進銀行的用心,見李金堂迴避貿易商場的事,疑心李金堂是設計甩掉他,情急之下想到一個絕妙的主意,用力朝腦門拍了一巴掌,「看我這壞記性!李叔,你的這筆錢放在銀行多年沒動窩了。你挪到省城交給香艷大妹子,目的不也是讓它多生錢嗎?費那個事幹啥!乾脆投到貿易商場去讓它生錢。我再出四百九十二萬,加上這一百零八萬,湊夠六百萬。這每年分紅呢,按你投一百五十萬。你要是覺著出面不方便,讓香艷妹子到時拿個三五萬也來買一股,這不就水到渠成了。」這番話大大超出了李金堂的預料,一時間竟被說愣了。申玉豹馬上接道:「香艷妹子想下海練練,也用不著拿你的血汗錢作注往下丟。香艷的一股也不用她出了。她出嫁早,我這當哥的沒夠得上送她陪嫁,我送她一股,算我補她一份禮,讓她在龍泉過過下海的癮就是。李叔,我看這事就定了吧。你是信不過玉豹?」說這話時,心裡在盤算著:日他媽,這情場不講父子情哩。他取走了這一百零八萬,日後發現我要搶他的女人,還不黑著屁眼整治我?多花三五萬,把他女兒也牽進來,把這水再攪渾點,他知道了也只能幹瞪眼。我就不信他能為歐陽這個女人捨得丟這一百零八萬!看來今天這趟沒白來。來之前心裡還怵他,我怵他個屁!
李金堂聽了申玉豹這兩番表白,心裡也在想:真是弄得我草木皆兵了。他目的不就是想當這個董事長嗎?這些打算沒經深思熟慮,他也說不出口。這些年我待他不薄,他沒理由起背叛我之心,看來是我多慮了。只要他還在龍泉,只要這存摺在我手上,便是他真的起了歹心,這一百萬也跑不了。多日沒和他談正經話題了,想不到他各方面都有精進。這麼說,也該換副眼鏡看他了。手下的人成長起來了,就該給他們一定的名分。韓信蕩平齊魯,劉邦要是早給他封了齊王,哪裡還有日後漢初的內部大動盪?如今進入商品時代了,也不能用單一的眼光看待自己周圍的商賈,該用之人,也要當機立斷。儘管李金堂已經從心底消除了對申玉豹的疑慮,但他又難以接受申玉豹這種赤裸裸的商人間才有的交換。高貴的自尊不容他這樣就答應申玉豹的要求,幫申玉豹倒了一盅酒道:「玉豹,你這份好意,這份周全,李叔心領了。這事現在還不急,容我仔細考慮後再給你個答覆。我早說過,如果不是革命,我和你走的就是一條路。後來幾經磨難,這種心思也常活動。等我在這條路上到站了,說不定我也會再到你那條道上和你一比高低哩。」申玉豹聽了,見李金堂沒再追逼,敷衍道:「李叔一出馬,一個頂我仨。不過,我不怕,你這位置怕是要坐到百年的。」李金堂微微一笑,長吁一聲,「為官有為官的難處,一個蘿蔔一個坑的。有時候,我真想急流勇退。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古話沒虛頭,真不假。早年,我一門心思想做個歐陽恭良第二,剛到商界行走,勢頭也不錯。歐陽先生本來要帶我去中州見習,正要啟程,紅五師在龍泉借道,三天借走了龍泉十二家商號大部分銀兩,孔先生又指我革命。這條路就走了下來,一二十年,從未後悔過,覺得這才踩上正道。正一心一意朝那個雖然遙遙無期卻很亮堂的旗下奔走,又一場革命把我赤條條送回到土地上,任務是養牛。七歲開始,我就和牛打交道,十二歲被一頭老犍用頭頂著滾過一面坡,差點丟了性命。沒想三十年後,又該我侍候牛這個冤家,心就灰了一層。童年離開土地,我帶了一床被,心裡牽掛著爹娘。三十年後,我又帶一床被回到土地,心裡牽掛著妻小,就這麼走了一個輪迴。一二十年間,心裡裝了幾十萬龍泉人,一朝去養牛,眼前只剩三五頭冤家。人呢,就是這麼回事。你現在看我還是個官,可一朝被人當蘿蔔拔了呢,就只是個咬在嘴裡卡牙的老蘿蔔。這一轉眼,又是商品社會了,這光呀亮的,又朝你們這些人頭上照了,又弄出一個輪迴來了。輪迴的事經見多了,心裡就常翻動著退隱。真退隱又談何容易,這不,見你在商海里風光,我不又想和你比試嗎?喝多了,喝多了!說說心裡才不憋得慌。精滿需溢,氣脹需泄,月盈則虧。喝!玉豹,多久沒這麼舒坦過了。喝!」
陳遠冰急匆匆闖了進來,一臉眉飛色舞,前腳門裡後腳門外,一溜嚷嚷:「好了,好了,這下好了!麥飯石礦冒頂了!」
「你說啥?」李金堂按住酒杯猛站起來。
「麥飯石礦冒頂了。」
「傷人沒有?」
「傷了十二個,死了六個,還有八個死活不知,說是正在挖哩!」
「好個屁!」李金堂抓起酒杯摔在地上,去衣帽架上取下外套夾在腋下,抬腳就出門,扭頭問道:「劉清松知道嗎?」陳遠冰一路緊跟著,「又去柳城了,估計是活動他建新城的事。」李金堂罵道:「建個鬼城!你快帶個越野車來,去四龍礦上。我要先打個電話。」
李金堂躥回屋子,要出總機吼道:「我是李金堂,你務必儘快找到縣醫院呂院長,讓他在三小時內帶幾個外科醫生趕到縣麥飯石礦,那裡冒頂了,去晚了我撤了他。」撂下電話,也不和申玉豹打招呼,又躥了出去。
申玉豹看呆了,不由得打了一個寒噤。
金貝子看著井口平台上擺放的八具屍體,神情木然。又仰面看著山坳里那枚滴血的夕陽,他清醒地意識到剛剛露出東方魚肚白的輝煌在這個黑色的星期天戛然而止了。他不明白這麼大面積的冒頂為什麼事先沒得到一點徵兆,安全員每天都向他敲一記平安無事的響鑼呀!麥飯石突然走俏,他的頭腦熱過頭了。為了降低成本,提高產量,他從附近農村招了一百名礦工。井下的這一班工人,有六個昨天才決定放下鋤頭,連一天工錢還沒領到呀!
死傷者的家屬陸續趕到現場,整個礦區被十幾個女人撕裂了的哭喊塗得陰沉而孤寂,單調得總讓人疑心還有什麼慘劇會再次降臨。原來的童礦長走到金貝子面前小聲說道:「不能再挖了,剩下的六個人挖出來也沒命了,井下只有一個通風口,剛才我下去看過,通風口肯定埋上了。現在還沒弄清冒頂的原因,再挖太危險了。」金貝子欲哭無淚,像一具殭屍一樣站在一棵柏樹下。突然,他大叫一聲:「讓所有的人都上來都上來。」童礦長又一次下了井。金貝子遲疑一下,也跟著下去了。過了好一會兒,井上的人看見十幾個蓬頭垢面的人走了出來。金貝子和童礦長架著一個兩手血肉模糊的年輕女人走出井口。四龍鄉醫院的一個護士奔跑過來捉住這個女人的手準備包紮,女人掙脫了,大聲哭喊著:「讓我去死,讓我去死。」這一哭,又引起一大片的哭喊。哭了一陣,有個男人問道:「還有六個人不知死活,你們咋就不挖了呢?」金貝子毫無表情地說:「挖出來也不中用了,說不定又要白搭幾條性命。」幾個懷著僥倖心理一直在井口等待的女人不約而同地朝金貝子圍了過來。一個說:「你就讓我娃在裡面憋死呀?」另一個說:「你們就不管他們死活啦?你的心真黑呀!」「人是他們害死的,讓他們償命!」幾個女人撲向金貝子。一個倖存的男民工叫著:「就是他黑了心掙錢才弄出事的。打死他。」六七十個民工操起傢伙和幾十個家屬把礦上的十幾個人圍了起來。金貝子已經被幾個礦上的職工保護起來。童礦長一看勢頭不對,想把這些人嚇唬嚇唬,硬著頭皮說:「你們可別動粗,礦上死人是常有的事,你們不是不知道,這是事故。你們要是動手傷了人,可要坐牢的!」這一喊不要緊,一場混戰開始了。
李金堂帶著四龍鄉黨委書記、陳遠冰和鄉武裝部幹事趕到現場,礦上的人已經被打倒了三四個。陳遠冰和武裝部幹事喊了兩聲,沒有一個人停下。李金堂猛地拉住武裝部幹事,取出一把手槍朝天上放了兩槍,械鬥的雙方都停了下來。李金堂舉著槍走過去:「都把手裡的傢伙放下!還嫌死的人少了嗎?你們認不認識我?我是縣委副書記李金堂,專門趕來處理這件事的。信得過我,你們先退到一邊。你們今天打人的事不追究了。」瞥一眼在地上滾動呻吟的兩個職工,「你們氣也出了一口,剩下的事要按規矩辦。」民工和家屬默默地丟下手裡的東西退到一邊。一個人喊道:「李書記,他們見死不救,井裡還有六個人呢!」
李金堂沒有回答,徑直走到金貝子面前,抬起手一個耳光打過去,健壯魁梧的金貝子竟一下子栽倒在地上。李金堂扭過身子朝武裝部幹事喊:「要是沒戴銬子就把他綁起來。金貝子,你得意忘形,不顧工人死活,草菅人命,你有什麼話說?」陳遠冰和武裝部幹事很麻利地把金貝子捆了起來。李金堂把槍交給武裝部幹事,大聲說道:「鄉親們,出了這種事,我跟你們一樣難受。你們知道,掌子面離上面有幾十米深,事故已經發生六七個小時了,挖出來人也不在人世了。你們立逼著他們挖人,再塌死幾個,能是你們的心嗎?誰都不願出這種事,包括金貝子總經理。人活著不容易,說去就去了。人,一定要挖出來,總不能讓你們每年來礦上燒紙上香吧?眼下沒法挖,請你們體諒。金貝子已經抓起來了,這件事一定給你們一個滿意的答覆。第一批受傷的工人已經送到縣醫院了。我李金堂向你們保證,這件事一定要嚴肅認真處理。人死不能復生,曝屍野外能是你們的心?趕緊抬他們回去,擦洗擦洗入殮吧。你們各村選五個代表,隨我到縣醫院協商一下如何處理這件惡性事故。」
劉清松從柳城趕到縣醫院,李金堂剛剛脫下白大褂準備召集死傷者家屬代表開會。劉清鬆緊緊握住李金堂的手,哽咽道:「老李,多虧了你呀,要是械鬥再撂倒十個八個,這事就鬧大了。」李金堂淡淡一笑,「如今的事也不小。」拉著劉清松對十幾個代表說:「不用介紹了吧,縣委第一書記劉清松。礦上的事,他說了算。清松,我一天一夜沒合眼了,先回去歇一會。」劉清松一臉羞愧沮喪,直把李金堂送出醫院大門。
李金堂剛剛獲得一點柳暗花明的感覺,準備在家養養精神,在常委會上打一個翻身仗,誰知申玉豹又在他的後院生出了事端。
李金堂酒後那一番表白,引出申玉豹得隴望蜀之想。他認為李金堂真的對錢感了興趣,準備利用去北京談生意之機,來他個一石三鳥。行前,他以辭行為名,再一次去了李金堂的家。申玉豹一進門就哭難:「李叔,這個馬克西姆,很刁鑽,不想點辦法,這回怕凶多吉少。如今礦上剛出了事,下一步再上馬,恐怕也該賣股份了。所以,掙馬克西姆這筆錢,對我們很重要。弄不好,到時候我顧了商場就顧不了礦。」李金堂心裡有事,直接問道:「啥難處,三言兩語說了,我能幫的,儘量幫。」申玉豹撓著頭說:「馬克西姆壓價太狠,還有一毒招。上次我本來不想按他給的價成交,不想他那個會說一口鳥語的女秘書陪我跳了一晚的舞,我竟同意了,可見做大生意帶女秘書也算一招。」李金堂笑道:「你想帶女秘書去談生意,這個忙我怕幫不了你。」申玉豹說:「我倒看上一個人,請動她,只能靠你。」李金堂支應說:「你說是誰吧。」
申玉豹道:「我看這龍泉只有歐陽團長能對付馬克西姆的女秘書。我也知道讓歐陽團長幹這事,那是用高射炮打蚊子。不過呢,這事也就個把星期,事成後,我可以給她一萬美元。」李金堂還沒往別處想,只是覺著這念頭滑稽,覺得這種純商人的思維既親切又陌生。也是因為劉清松就要栽跟斗,心情暢悅,李金堂笑了起來,「哈哈哈哈。你這個申玉豹,真精能!歐陽搞公關,莫說在龍泉、在柳城,就是放到全省,也是超一流的。你給她的酬金太低了!我講她搞一次公關掙了多少錢,你就明白你有多摳。五年前,中央派人來柳城考察確定老區縣和貧困縣,我和歐陽搭檔搞公關。貧困縣好爭,形式文章做漂亮了,就中。這老區可有實打實的條件:有無建立過的基層政權、有無地方武裝、有無根據地。龍泉,一條都挨不上。可是,要是定了老區縣,龍泉就可享受特殊政策,少出多進,一里一外每年可多收入一千萬。靠啥掙來的?歐陽的一張嘴!她那張嘴可不僅僅能唱戲!歐陽講龍泉地方武裝在當時基層政權的領導下打白匪、打日本、打國民黨,一連講了三整天,把我都聽得信以為真,以為我孤陋寡聞哩。還是她這張嘴在酒桌上一人對北京來的五個人,打賭喝酒,喝垮對方仨只定個貧困縣,喝垮五個定成雙料縣。我那天也早醉了。七個人喝了十二斤半五糧液,能不醉?你猜歐陽醉沒醉?第二天開會要定名額了,歐陽在會議室門口攔住了中央來的高司長,悄聲說:怕你們酒後食言,等龍泉雙料縣在會上定下經北京批准了,我把這張照片的底片寄還你們。高司長一接照片,寶物一樣藏到內衣里了。我一看那底片,那五個人,只有三個趴在桌上睡,仔細看看,有兩個睡在桌底下。你申玉豹提著腦袋干十幾年,不就是掙了一千來萬嗎?歐陽只用三天時間,已經為龍泉掙了一個億,以後只要這兩項政策不變,每年還要掙兩千萬。」看見申玉豹已聽蔫了,伸手拍拍他,換個話題說:「歐陽一場 《陳三兩》,唱來多少利益現在還估算不到。當書記要她帶團去柳城演出,她也走不開。」
申玉豹無可奈何咧咧嘴,「我,我也只是說說。」李金堂摸摸臉頰上的胡茬,笑著說:「女秘書既然那麼重要,你還是帶一個去。三妞不是現成的嗎?浪子回頭金不換。你帶她出去磨鍊磨鍊,將來能成你的左膀右臂。」申玉豹心裡想著:你越說歐陽的好歐陽的妙,我這火就越燒得旺,咱們騎毛驢看戲本走著瞧。不過,帶三妞倒是個主意。她一直待我不錯,既然要和她斷,也該帶她出去風光風光,日後她也不至於恨得我咬牙。也笑著說:「我聽李叔的,就帶上三妞吧。」
申玉豹一走,李金堂越想越覺得滑稽,見春英買菜還沒有回來,忍不住撥了歐陽洪梅的電話,當個笑話對著話筒說了。
歐陽洪梅也知道李金堂就要擺脫政治危機了,有心見見面,也開玩笑說:「你還笑呢!不知申玉豹把你笑成個啥物件哩。若不是我有定力,早叫他拐起走了。你也不來給我壓壓驚。唉,你咋不說話啦?」李金堂吃力地說:「礦上的事,明天開常委會,明晚我去吧。」
放下電話,李金堂抓起身邊的暖水瓶摔在地上。春英回來時,看見堂屋一片狼藉,心裡不由得一沉,也不敢問頻頻看表的李金堂,蹲下身子收拾。
錢全中風風火火跑了進來,「李叔,有啥急事?」
李金堂支春英先去做飯,拉住錢全中說:「玉豹的錢你能不能提出來?」
「他今晚要走,把支票本都帶上了。」
「存摺能不能取?」
「我想想辦法,有他的身份證就中。不過,取多了還要跟銀行打招呼。」
李金堂把存摺交給錢全中道:「我扶玉豹多年,今天才發現他在耍我。他幾年前交給我一張摺子,說孝敬我的,我也沒細看,就收起來了。今天一看,原來摺子上寫的他的名字,又是存的八年定期。你要的東西我準備,設法把這筆錢取出來。我看他是要翻天呀!」
從這一刻起,李金堂再也不想追問他和申玉豹到底是什麼關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