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01
2024-10-04 18:36:48
作者: 柳建偉
龐秋雁打開房門,看見又黑又瘦的劉清松正倒在三人沙發里酣睡,口水漫過嘴角,流進稀稀疏疏的鬍鬚里,只感到眼眶一熱,禁不住哭喊了一聲:「清松——」急走幾步,跪在地毯上,用手帕揩著劉清松的嘴角。劉清松翻身坐了起來,看見龐秋雁在流淚,開玩笑道:「政治家不相信眼淚,還不快閘住了!」龐秋雁搗過去一拳,嗔罵道:「不知好歹,以後再不心疼你了!你看看,你看看,都瘦成啥樣子了。四龍是什麼好地方,一待就是二十天,我把那麥飯石、石墨都恨死了。」
「這不是趕回來慰問你了嗎?」劉清松說,「這些日子可把我憋壞了,弄得上下都寂寞,火氣太大,你看看這嘴唇爛的。」龐秋雁伸出食指一點劉清松的腦門,「扯謊!要是為了瀉火,你早把澡洗了,臉颳了。」劉清松道:「鬼精能哩!」伸手劃了一下茶几,對著光看看,「你常來這裡嘛,會不會給我出了情況?」龐秋雁道:「出了好幾起情況了!你以為你的秋雁是十八呀是二十。這不是早和他分居了嘛,住這裡,一圖個眼不見心不煩,二可以嗅嗅你留下的氣味,睡著踏實。看樣子你這次收穫不小嘛,快說說聽聽,忙我幫不上了,分享點紅利,你不反對吧?」
劉清松捧著龐秋雁的臉,「這事還得靠你掛帥哩。眼下需要鬧出點聲勢,把地區領導和龍泉百姓的眼光吸引住。我準備把龍泉的石墨、麥飯石、鹼、銅、金礦合併成一個礦業有限公司。把這幾個指頭收攏一起,就有了一個拳頭,也就有力量了。」龐秋雁道:「李金堂是啥態度?」劉清松笑道:「你是一朝經蛇咬,十年怕井繩。他知道我搞的是改革,哪裡會反對。再一點,他的手也伸不了這麼長。」龐秋雁眉頭蹙著,喃喃自語道:「奇怪,李金堂竟能允許你在龍泉搞這種大動作?你可別麻痹大意,讓他水淹七軍。」
劉清松冷笑道:「李金堂清醒著哩,也做了一些布置。我在山上時,已經聽說他準備在縣貿易商場搞股份制,然後向其他行業推廣。他的眼力不差,知道我搞的礦業公司,最終也要走股份制的路,用這種辦法挖我的牆腳。這回他可錯打了算盤,我要的只是個形式。」龐秋雁問道:「這話咋講?」劉清松道:「我搞這個礦業托拉斯,基礎仍是公有,屬於漸進型改革,容易引起上下的注意。只用把這個架子搭起來,以後只要提到龍泉工業,這就是龍頭,至於它的效益好不好,那是以後考慮的事。下一步,我還有個大動作,為龍泉建一座新城。礦業公司掛牌,是為建城計劃鋪路。」
龐秋雁擔心地問:「你對建一座新城有把握嗎?你別忘了,上次你建新村的計劃是流了產的。你要考慮清楚了。」劉清松道:「有把握。深圳等特區能發展起來,主要原因是實行傾斜的政策。H省作為內陸省,要想弄出點特色,只能從縣城著手。我已經摸清了龍泉的全部家底,個人存款已超過三億,能建起一個新城的輪廓。把建街面房和賣戶口結合起來,就能很快把全縣的有錢人吸引到縣城。同時,再在縣城東邊搞一個開發區,吸引省內外商人前來投資,要不了兩年,龍泉就成了H省的特區。」龐秋雁笑了,「你這步棋肯定能騙過李金堂。形式有時就是內容,有了這座新城,龍泉就開始你劉清松的時代了。不對,不對,你是醉翁之意不在龍泉呀,我真是小看了你。你建了一座龍泉新城,柳城下一次改市,你就是市長候選人。柳城地改市,肯定也需要大興土木,不正好用上你這個人才?士別三日,真該刮目看你了。」
劉清松身子朝後一仰,長嘆一聲道:「如今是萬事俱備,只欠東風呀。這東風還得依靠你去借。借來這一縷東風,才能吹皺龍泉一潭死水。龍泉內部分化了,建城計劃才能在常委會上通過。要不然,什麼都等於零。」龐秋雁站了起來,深情地說:「清松,為了你的事業,秋雁啥都可以豁出去。你說吧,要我做啥事。」劉清松艱難地說:「秋雁,不到萬不得已,我也不會出此下策。從前,我總是自信憑自己的力量,就能達到目的,現在看,這未免有點一廂情願了。我到龍泉一年多,可以說一個心腹也沒培養出來。為啥?所有的人都在掂量,不但掂量我劉清松和他李金堂,還在掂量我倆背後的力量大小。李金堂這麼霸道,一是因他有手段,二是因為誰都知道他和秦專員的關係,敢惹李金堂的人,未必敢得罪秦江。一年多來,地區主要領導,沒到龍泉一次,在誰眼裡,我劉清松都是孤家寡人,誰還敢把寶押在我身上?我想,借龍泉礦業有限公司掛牌的機會,改變一下我在龍泉的形象,讓他們知道我背後也有大靠山。權衡再三,也只有這一條路可走:請當書記去給礦業公司剪彩。」
龐秋雁呆呆地坐了下來。自己走進政界,是借當書記之力,這一內幕,柳城已沒多少人知道了。自從和劉清松熱戀後,她更是對這一敏感問題避之惟恐不及。到龍泉出任副縣長,當書記雖然全力支持了,但龐秋雁知道老人作出這種決定很艱難。出了林肯轎車風波,她還能出任地區科委副主任,她明白當書記的用心。可是,既然選定了劉清松,就不能再這樣搖擺不定。一個多月來,她很為處理這種關係發愁。前幾天,她知道當書記身邊出現一個常小雲,才感到輕鬆了幾分。關於和當書記那段也很美好的歷史,雖然沒對劉清松談起過,但她心裡清楚劉清松不會不知道這一點,只想著用行動證明現在自己的清白。然而,她萬萬沒有想到,劉清松會提出這種要求。拒絕了,當然是最好的選擇,不傷和清松的感情,可他的計劃就又要流產了,搞政治的,這種挫折經受不起。貿然答應下來,就是事情辦成了,清松會怎麼想?再說,上次到龍泉,老頭子已經在開玩笑表明自己的酸楚了,老頭子這次會不會答應呢?難,實在太難。龐秋雁強笑一下,「真的就沒有別的路可走了?」劉清松搖搖頭。龐秋雁哀嘆一聲,「清松,自從和你有了這層關係,我可是天天都在為你守節呀。老頭子待我是不錯,把我,把我當成親生女兒一樣看哩,可是,這畢竟沒有血緣關係,走動得多了,難免會有些、有些感情成分。」劉清松也笑道:「信則不疑。只要把這尊神能請到剪彩儀式上,他對我究竟是啥態度,也考慮不了恁多了。」龐秋雁搖搖頭,「這步棋太險。這種礦業公司掛牌,事情確實太小了。我去請他出山,他一眼就能看出我和你的關係。眼下是利,不定將來就不是弊。你考慮好了沒有。」劉清松痛苦地咬咬嘴唇,「我考慮過,我也知道這是下策。我要走上來,只能藉助這座新城。要不然,我無法在龍泉拿出看得見的實績。只要能把新城的架子搭起來,我相信誰也擋不住我了。龍泉常委裡面,除了一個王寶林,其他的人都可以爭取。」龐秋雁心裡滾過一陣酸楚:和他的事業相比,我在他心裡的重量真是微乎其微,男人的心起大了,就是女人的災難。禁不住抹了一把眼淚道:「你日後飛黃騰達了,可別後悔,這可是你逼我這麼做的。我自然會把握分寸的。不過,這事很難,你也知道,我把握在對得起你這個度上去做,你看行嗎?」劉清松不由得把龐秋雁緊緊摟在懷裡,帶著哭腔說道:「我知道你的心,知道。」
龐秋雁掙脫出來,笑罵道:「你這個人太自私了。不過呢,你要沒這麼大野心,我也看不上你。你準備什麼時候舉行這個剪彩儀式?」劉清松道:「最好在下星期二或星期三。」龐秋雁捋捋頭髮,「要搞咱就把動靜搞大點。上次那個姓白的記者不是寫過一篇吹你的短文章嗎?我看這次就從龍泉由手工業縣到工業縣轉變方面做這篇文章。把宣傳部、報社都煽動起來,然後再去請老頭子。這樣,動靜鬧大了,老頭子就不會疑心這只是你我的事了,說不定這回做的還是個無本生意。」劉清松暗嘆這女人的應變能力,說道:「有你當後台老板,何愁成不了大事!你看還需要我準備什麼?」龐秋雁想了想道:「老頭子是個戲迷,你最好能請歐陽洪梅登台為他唱一場。這件事辦起來恐怕有難度,歐陽可是李金堂的心腹愛將,能為你抬轎子?」劉清松不甘示弱,忙道:「你只管對老頭子說有戲看,我總會想辦法請她歐陽出山的。」
李金堂患了牙病,請了假在家休息。這個消息傳來傳去,傳成李金堂老毛病又犯了,已經住進了醫院。龍泉城鄉不知底細的人,都開始活動起來。
馬齒樹村村支書馬呼倫這一日早晨坐著兒子開的四輪拖拉機進了縣城,他要打探一下新村改建的事會不會又有新的說法。朱新泉「四清」時在馬呼倫家住了三個月,算是馬呼倫的老朋友。馬呼倫讓兒子把拖拉機停在縣委門口,自己徑直去找朱新泉。
地委當書記已口頭答應星期三來參加龍泉礦業有限公司掛牌儀式,朱新泉是這個消息的少有的幾個知情者之一。上午一上班,劉清松已把任務交給了他,要他想盡一切辦法,保證星期三能上演一台大戲。馬呼倫走進辦公室的時候,朱新泉正為唱戲的事作難。這台戲顯而易見是為劉清松貼金的,能不能把歐陽洪梅請出來,關鍵在李金堂的一句話。歐陽洪梅不出場,年輕演員漏幾句,忘幾句台詞,武生翻跟斗當場摔個屁股蹲兒,就出大事故了。一個有限公司掛牌,在全地區可只能算是芝麻粒兒大的事,能請動地委一號領導到場,可見劉清松和當書記的關係非同一般。那麼,這場戲只能唱得讓當書記拍巴掌了。李金堂說是患了牙病,是不是牙病誰能知道?該不是他也聽到了當書記要來的風聲,藉故躲一躲吧?李金堂要真是這個態度,事情就難辦了。
抬頭看見馬呼倫,朱新泉怔了半晌才說:「是馬支書呀,你來城裡逛逛?」馬呼倫直通通地說:「唉,朱部長,這新村的事,縣裡該給個說法吧。」朱新泉道:「啥新村?」馬呼倫道:「這初八開了現場會,後來就不聽動靜了,再後來又聽說別處都停了。俺可是自己要蓋的,現場會是你們要開的。如今呢,俺硬著頭皮把村子建好了,俺想問縣裡要個說法。」朱新泉急著把馬呼倫打發走,站起來說:「老馬,新房蓋好了你就住唄,還要個啥說法?如今縣裡工作重心又轉移了,要搞礦業,你就別攪和了。」
馬呼倫在朱新泉那裡碰了一鼻子灰,垂頭喪氣出了縣委大院。兒子馬中朝忙迎了過來,「爹,咋樣,縣裡誰來剪彩呀?」馬呼倫氣鼓鼓地說:「工作重心轉移了,咱們瞎忙乎了一個多月,多糟蹋了二三十萬。原想著這一槍就響了,誰知又弄成個啞的。」馬中朝撓著頭說:「爹,別泄氣,咱們再走走李副書記的門路看看咋樣。」馬呼倫嘆道:「這縣裡,誰不知道咱這新村是劉書記抓的點,劉書記工作重心轉了,咱去找李副書記中啥用?再說呢,我這幾十年都沒跟李副書記拉扯上,如今去求人家,人家會咋看?」馬中朝說:「咱花幾十萬,修了幾朵花,沒人看一看可虧得慌。不如咱們再去找王縣長探探口氣,你看咋樣?王縣長不是俺遠房表叔嗎?他出面去剪個彩,你也好給村里人交代了,多花那幾萬修的街心花園啥子的,也算沒白花。」
於是,爺兒倆又開著拖拉機去縣政府。
此時,李金堂已經得到地委當書記要來給龍泉礦業有限公司剪彩的消息。礦業公司掛個牌,多大的事,把當書記請來做什麼?地區主要領導,已有一年多沒來龍泉了,這件事恐怕有名堂,劉清松對這個礦業公司真的已經胸有成竹了?石墨礦、麥飯石礦已虧損多年,把這幾個單位強捏在一起,就能每年賺回一座金山?劉清松也沒這個把握。既然沒把握,他為啥還要弄出這麼大的動靜?請來了當書記,今後礦業公司就該對當書記有個交待了,劉清松不會不明白這個道理。李金堂左想右想,想不明白劉清松請當書記來剪彩的必然性,心裡有些鬱悶,仰在沙發上假睡起來。
難道他只是要做個樣子給龍泉人看?看龍泉怎樣從手工業縣一夜之間過渡到工業縣嗎?也許他就是想讓龍泉人知道他劉清松上面有人!平白無故地,顯擺這種關係做什麼?他肯定會有大文章要做了!龍泉一個傳統的手工業縣從此有了拳頭工業托拉斯,是可以做成一篇文章的。想到這裡,李金堂想了解了解這個礦業公司內部的事情了。他坐起來對妻子春英說:「秋風家的媳婦昨天是不是來過?」春英道:「不知咋傳的,傳成你犯了老毛病,巧英帶著孩子來了。」李金堂道:「你去他家一趟,讓秋風來見我。」
春英一開院門,迎來了一批不速之客。
三男兩女在下野外貿局局長連城鎖的率領下,浩浩蕩蕩開進李金堂的小院。李金堂破例出了堂屋迎接。連城鎖自恃寵臣身份和做替罪羊擠走龐秋雁的偉功,一落座就開了一炮:「李書記,這金貝子任還沒上,三把火已經燒起來了。這幾個都是咱縣搞石墨、搞麥飯石開發的大功臣,如今都叫晾一邊了,卸磨殺驢讓人心寒呢。」這話有那麼點為自己抱屈的味道,有那麼點兔死狐悲的嫌疑,李金堂聽了很不受用,皺了皺眉頭說道:「你也幾十幾的人了,就這麼等不得?辦事要有個先後,壘牆要有個錯落。到底是什麼事,你慢慢講嘛,要是有理,你就能走遍天下。講!」連城鎖拉過兩男一女說:「這是縣麥飯石礦的童礦長、羅副礦長和任青供銷科長,礦業公司升了格和局級平起平坐了,他們降的降免的免,就小童弄了個麥飯石開發分公司的業務經理,小羅和任青變成個白板了。」又拉過另外一男一女說:「小張原是金貝子的副手,工作上和金貝子有點矛盾,這回只管石墨礦井下業務,從天上到了地下。金玲兒原是石墨礦的會計,已經被金貝子連貶兩次,這回乾脆派她下井當檢驗員。弄半天是金貝子看她模樣好,想占便宜,金玲兒不從,他金貝子打擊報復。這兩個礦是我和他們一手弄起來的,他們找我討公道,我一個平頭百姓,沒法給他們公道。」金玲兒嚶嚶地哭了起來,「李書記,你可要給我做主呀!」童礦長氣鼓鼓地道:「這金貝子有啥本事,不就是劉書記蹲點時常去找劉書記談心嘛。這麼一弄,哪裡是成立現代化的托拉斯實體,乾脆是明目張胆的吞併。」羅副礦長說:「拿雞毛當令箭,說這是搞優化組合,符合中央精神,你還不好說什麼。」張副礦長說:「金總經理開導我,這叫能上能下。」
李金堂聽他們七嘴八舌說了好一會,心裡想:還沒開張,下邊已經鬧成這樣,難道清松就不知道?又問了問兩個礦上的基本情況,然後說道:「你們的事我都記下了,有機會我會給劉書記反映你們說的情況。金貝子給縣委立了軍令狀,劉書記做保,今年要完成利稅三百萬,明年五百萬,後年一千萬。所以,縣委就把人事權交給了金貝子。或許金總經理經過一段考察,還會重新調整你們的工作。我是一個念舊的人,這點你們連局長清楚。連局長因工作失誤被免了職,這個位置到現在不是還空著嗎?縣委常委會定下的事,我這裡不好給你們表什麼態。我個人認為,你們都是有功之臣。這件事是劉書記蹲了點定的,金貝子也是他選的。我看,你們還是回去安心工作吧。至於金玲兒反映的問題,我看與改革不改革無關,回頭你寫個材料讓連局長轉給我。」送走第一批客人,李金堂一點也不感到輕鬆。礦業公司在人事制度上實行特殊,必定會影響到龍泉其他方面。看來,這一步讓得太大了。
金礦的齊礦長和鹼礦籌委會的馬主任走進院子了。李金堂兀自一笑,心裡道:又是礦業公司的事。兩個客人落了座,齊礦長稍稍寒暄幾句就開始訴著苦衷:「黃金開採可是國家專營,以前我們對縣委、縣政府負責,符合國家政策。如今讓我們隸屬金貝子的公司,感覺上有點不對勁兒,像是跟一個包工頭幹活。劉書記發了話,業務上要聽公司的。這話嘛,有好話歹話,要是金貝子叫我搞黃金走私,我干不干呢?幹了,違反黨紀國法,不干呢,金貝子又有權把我給擼了,我真作難哩。」李金堂心裡笑了:牽扯到了國家黃金開採政策,文章就好做了,低聲沉吟著:「常委會上沒聽劉清松提說這件事。老齊,這件事你給劉書記反映過沒有?」齊礦長答道:「我以為中央政策變了呢。這金礦是你一手辦起來的,有事也只能找你反映。金貝子要金礦,後路留得寬呢,石墨和麥飯石就是一噸也賣不出去,這金礦除了直接上繳給省黃金開採總公司的,每年也能給縣裡留一百多萬。他要讓我對上謊報產量,這錢又能轉到石墨和麥飯石上。他因成績顯著高升了,我怕是要到東大監蹲兩年了。」李金堂心想:「話能這麼說,滴水不漏就把事辦了,是個可用之人,」當即表態:「金礦仍獨立,只對省公司和縣裡負責。鳥在籠子裡飛才叫養,籠子撐得天大,就不叫養了。任何一項改革,都要在基本國策的制約下進行。我喊你老齊,有點不大合適,你並不老嘛。以後心思不要僅僅放在金礦上,再熟悉熟悉別的方面,老開那一個掌子面,不行。你們金礦和石墨礦、麥飯石礦很近,沒事多去走走。」齊礦長心領神會,默默點點頭。馬主任自然沒聽懂李金堂和齊礦長交流了什麼事,吵嚷著:「麥飯石也好、石墨也好、黃金也好,成景不成景,總長出過幾棵樹,樹上好賴結有青桃子,摘了去好歹能充個飢。我倒好,場子備好了,想大幹一場哩,覺得該當個婆婆風光風光了,又給我娶個婆婆。這到時候,第一噸鹼礦石是姓他的金呀還是姓我的馬?我想不通。」李金堂哼一聲道:「想不通你慢慢想吧。我這個副書記,一噹噹幾十年,我咋就想通了?照你的想法,上面空個位兒都該輪到我,我如今不是該當聯合國秘書長了。任何一次重大變革,都有人虧有人賺。你不是還當個鹼業分公司經理嗎?人心不足蛇吞象,這不好。你和老齊不同,你連你的一畝三分地還沒種哩,這時候撂挑子,候補多的是。」
送走第二批客人,李金堂心裡道:怪不得秋風要回頭,這個爛攤子不好整哩。一抬頭,看見鄭秋風已經進了院子。鄭秋風也是經過龍泉官場三級跳,從這個小院躍過龍門的。這回重遊故地,臉上卻帶著難言的羞愧。李金堂連座也不給他讓,自己先說話了,「你真是稀客呀,沒弄錯的話,你三年都沒踏進我這個門了。人說我李金堂在龍泉有四大金剛四小金剛,這八個人當中就有你吧?」鄭秋風立在那裡,不敢接腔。李金堂不客氣地數落著:「三年前,我放你到四龍山里當鄉長,你把好心當成驢肝肺,認為我待你不公,一氣之下,連個照面也不打了。這下好了,你起碼要在礦上待三年。礦業有限公司的黨委書記不好當啊。你的毛病在你太能幹,不懂個張弛。你以為你給劉清松干幾件漂亮事,他就會把你調回身邊呀?你錯了!我把你放到四龍,本想讓你將來,也就是現在,接縣辦陳主任的班,你在四龍吃三年苦,誰也不會說什麼。陳主任年底就到人大當第一副主任,一個機會叫你錯過了。」鄭秋風幾乎要哭了,低著頭說道:「李叔,我錯了,讓我回來吧,降一職我都願意。」
李金堂閉著眼睛靠在沙發上,也不說行也不說不行。每個人都有弱點,摸准了他們的弱點,用起來就順手了,秋風的弱點就在於他對自己的女人太痴迷、太看重了,而他又疑心重,老是在想這女人靠不住。實際上,這個女人又絕對靠得住,深明大理。可是,正是她太看重了秋風的前途,表現出太多的理解,秋風的疑心才更重。人就是這麼說不清楚。秋風因為我讓他和女人牛郎織女,心生忌恨,離開了我,如今他還是因為這個原因忌恨了劉清松,回到這裡。很有意思。如果劉清松知道這些,讓秋風當城關鎮的一把手,他就會成為一隻有力的臂膀。浪子回頭金不換,龍泉三十出頭這一茬人,像秋風這麼全面的不多,能說會寫,膽子大,點子多,不可不用。想到這裡,李金堂睜開眼睛道:「巧英對你去公司有什麼態度,要說實話。」鄭秋風說道:「她倒挺高興,覺得我能經經商磨鍊磨鍊也好。」李金堂笑道:「巧英把後院給你收拾得這麼好,你應該在公司干一番事業嘛。」鄭秋風道:「孩子馬上要上學了,我這兩年又在山上得了關節炎,回縣裡也好照顧照顧家裡。」李金堂當即不客氣地說:「第二個原因是說謊,四龍鄉出麥飯石,喝那裡的水根本不會得關節炎。你呀,有時候顯得太聰明了。這兩年你沒來家裡,我不怪你。我不反對你回來,陳主任的位置還留給你。可是,你讓我現在怎麼替你說話?你是劉清松看上的人,我提出來,他也未必能同意。」鄭秋風央求道:「管他什麼法子,只要管用,你指點一個就是,我知道劉清松是不會放我的。」
李金堂指著另一個沙發說:「你坐下吧。我問你點事,公司到位的資金到底有多少?」
「加上上次追回的兩百多萬,不足三百五十萬。」
「你的權限有多大?」
「經營全由金貝子負責,所以我才覺得待那裡沒意思,趕潮流實行總經理負責制,我只管組織。劉書記說看中的就是我在四龍鄉的組織才能。金貝子辦事猛,有時就顯得霸道一些,容易得罪人,由我從中磨合磨合,公司就能正常運轉。」
「劉清松眼力不錯,可惜不知你很想獨當一面。你們準備什麼時候開始生產?」
「金貝子性急,恨不得馬上就全面動起來。我下山時,他還講要在剪彩那天恢復生產,撐撐面子,叫我攔了。停工都停半年了,誰知礦井裡有沒有問題。我的意思是買兩套進口設備,現在雖耽誤點事,但可以確保長遠。金貝子說邊干邊買,這事還沒定下來。這麼猛干,怕要出事的。」
李金堂笑了,「你要我教你辦法,其實這辦法很簡單。金貝子本來就覺得多了你這個婆婆,你就讓他當家吧,把全部的家都當了。你不是有關節炎嗎?常回縣上住住院,我給醫院打招呼。所有的大事,你都不要插手,他想怎麼來就怎麼來。到時他們覺得你是個窩囊廢,我就要回你這個窩囊廢。金貝子實行總經理負責制,應了改革大潮流,就讓他出出風頭好了。」
摸清了礦業公司的底,李金堂一點都沒有感到踏實。政治格鬥中,反常的行為常常會讓對手莫衷一是。劉清松到底要做一篇什麼文章呢?李金堂想到了秦江專員。遇到一般的難處,李金堂絕不會輕易動用這棵大樹。如今已想得山窮水盡了,不動這條線,李金堂真的怕要病倒了。他要出來電話總機,說道:「請接行署秦專員。」如果秦江也答應來龍泉剪彩呢?再說服他不來,可就犯了官場大忌。李金堂對著話筒朗聲說道:「老領導最近身體可好?哦,很好我就放心了。他們沒請你來剪彩呀?」秦江那邊說道:「礦業的事情,歸工業局管嘛,解放以來不都是這麼劃分的?柳城什麼時候有過地質礦業局?你說說?」李金堂心裡一塊石頭落了地,連聲說:「是是是。」秦江說:「沒把我這衙門放在眼裡,我也犯不著吹這個喇叭。一個縣裡成立一個礦業公司,興師動眾,宣傳部、報社、電視台,全驚動了,太不成話。那邊戲都安排好了,找我去跑龍套,不去。我剛撂下劉清松打來的電話,跟他說星期三行署正副職都安排有活動,要堵就把路堵死。說什麼這是從農業文明邁向工業文明的標誌,拔得太高了吧?我在龍泉只懂抓農業,你也不怎麼樣,撿起個手工業,都是農業文明。你有啥事只管說吧。」李金堂一喜一憂,喜的是秦江態度明朗,沒有絲毫曖昧,憂的是仍不知劉清松的葫蘆里裝的什麼藥,看這個架勢是要搞一個宣傳攻勢,「暫時沒啥事,如今這年輕人,都重視輿論,我都看不懂這是啥打法。礦石一塊沒有,內部矛盾重重,危機四伏,咋看都是個短命鬼,老首長不來剪彩是好事,省得將來要你來擦屁股。」秦江笑道:「也不新鮮。前一陣子我去沿海考察了一段,都講這種規格,講這種排場,說這叫輿論開路,吹上去了,叫他下來就不易,以後的事就好辦了。有個市還出了這種新鮮事,幾個年輕人開個皮包公司,市領導不明真相去捧了場,和這幾個年輕人合了影,日後,這幾個年輕人竟拿了這些照片,簽了價值上千萬的合同,你說說如今這事鮮不鮮。你呀,也不能老窩在龍泉,有機會也出去走走,不說長啥見識,至少也能增加點警惕性。」李金堂聽了這番話,一下子把問題想透了:原來這是請來大神踢場子,戲在後頭。又閒扯一陣,李金堂把電話壓了。
眼下,阻止劉清松的宣傳攻勢已經不可能,接待的規格又不能降下來,當書記畢竟是柳城地區的第一把手,面子一定要給足。李金堂正在堂屋坐臥不寧,辦公室主任陳遠冰打來了電話,說已接到地委正式通知,星期三上午十點,當書記、地委宣傳部陳部長、地委楊秘書長、報社王總編輯、電視台董台長、科委龐秋雁副主任等一行三十餘人要來參加剪彩儀式,問李金堂該怎麼安排接待。李金堂吼道:「慌個啥,今天星期一,明天星期二,還有兩天嘛。」陳遠冰那邊說:「這龐秋雁是行署口的,又和礦業不搭界,我總覺得來者不善,所以才提早對你說一聲,聽你拿個大主意。」李金堂說:「我牙正疼,晚上你來家商量吧。」
正在這個時候,縣長王寶林閃進了院門,只聽王寶林說:「你們稍等,我先給李副書記說說。」獨自一人進了院子。李金堂不由得站了起來。王寶林白天到家裡來,這還是他當縣長後的第一回。李金堂為了避免龍泉的官員和百姓一眼看出他和王寶林的關係,連電話兩人都不常打,還要王寶林在常委會上常常對李金堂發表點溫和的反對意見,樹立起自己穩重的中間派形象,一年多來,他對王寶林的默契配合十分滿意,一見王寶林自己壞了規矩,立時警覺起來,禁不住問道:「出了啥事?」王寶林笑道:「好事,我覺著能解眼下燃眉之急。」李金堂說:「你都知道了?」王寶林道:「知道了,他們是想把前面一頁翻過去,星期三是開場前的鈴兒。」李金堂點頭微微一笑,「啥好事,說說看。」王寶林道:「劉清松搞猴子掰苞谷,咱們正好撿個便宜。馬齒樹新村建起來了,馬呼倫早上去縣委問咋弄,縣委正在忙著礦業公司的事,他們去找了我。上午我已經去馬齒樹看了,村子修得跟花園一樣,想不到在咱們眼皮子底下竟出了這麼富的村子。聽馬呼倫說,他們村每年靠葦編和制塑料鞋底,能淨掙兩百萬。」李金堂面露驚詫,「咋沒聽說過呢?鳳凰鄉也沒見提說馬齒樹。要不是上次開那個現場會,我也不知道有這個村子。這麼富的村子,應該早露點風聲了。」王寶林道:「這就是咱們官僚,馬呼倫太精能了。馬齒樹西靠趙河,有很好的碼頭,他們的貨都是直接沿趙河運到襄樊的,縣裡當然不知道了。以後恐怕要把河道也管理起來,雖說趙河水淺,行不了大船,可每年出境的小船載貨量也不少,管好了,財政每年至少可多收入幾十上百萬。這馬呼倫可是個能人,他早在全村又實行集體核算了,因怕不合分田到戶等現行政策,一直對外保密。他想著把新村建好了再宣布這個集體核算事實。」李金堂興奮地叫道:「馬呼倫還在縣城嗎?我要見他。」王寶林對外喊道:「老馬,李副書記有請。」
馬呼倫馬中朝父子前後走了進來。寒暄過後,李金堂說道:「你們的情況,王縣長已經談了,很典型,是龍泉靠手工業致富的典型。對你們這樣的典型,我們過去宣傳得太少了。你們新村落成,是件大事,要好好宣傳。」這算把談話的基調定了下來。王寶林接道:「老馬,你不是說這趙河裡還養出了鐵器村、玉雕村什麼的,都給李副書記說說。還有呢,你們為啥又搞起了大集體,你們沒有向上匯報你們的打算,到底怕什麼?都說說。」李金堂笑道:「王縣長,你問得太多了。老馬,看樣子,咱倆年紀差不多,今天見面,也算有緣,中午就在家裡吃頓便飯,喝兩盅。」馬呼倫也是多年在官場、商場檯面上走動的人,忙接道:「中,可中。有些話俺可憋了多年了,今天遇到明主,也該倒一倒。這一改革開放,我就憋著勁要爭個全縣第一。幹了十多年,想著該出出頭了。上回縣上去開了現場會,俺估摸著是時候了,想把這一炮打紅了,誰知道遇上一個昏君。」馬中朝瞪了父親一眼,「爹,李副書記和王縣長要你談工作,你胡叨叨個啥!」李金堂大笑道:「我就喜歡老馬這種心直口快的人,在我家裡,想說啥,隨便說。」馬呼倫咧咧嘴,「這趙河,這幾年不知富了龍泉多少人,俺們靠它運貨拉原料,石佛寺的大霧莊用它做綢子生意,孔明的梁寨用它做鐵器生意,幾年下來,都發了。當然,也有錯誤,少繳給國家不少稅。為啥又搞成了大集體?簡單。生意做大了,需要幫襯,需要人手,先是兩三家合夥,後來越滾越大,就又合到一堆兒過了。」
李金堂聽著聽著,心裡就亮堂起來,吃了午飯,李金堂許願說:「馬支書,你回去好好準備準備,我負責請地區領導去給你們剪彩。以你這些年干出的成績,我看評個省級勞動模範早夠格了,政治待遇也該提一提,這些事以後再說。」馬呼倫父子滿心歡喜,知趣地退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