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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4 18:36:44 作者: 柳建偉

  說話間,二樓到了。首飾專櫃的小老闆娘一見申玉豹朝她的柜子走來,擠眉弄眼地招呼起來:「喲——什麼風把你這個大老闆給吹來了,你還是一個人在縣城裡漂啊,孤零零,看著心裡就疼得慌,人不是那水上萍,總該有個窩才好,才安穩。」申玉豹肘子支著櫃檯,也擠著眼嘆道:「唉,只剩個你,世上會疼人的女人斷種了,真想借你去下一窩呢。」少婦發現申玉豹真像是來買戒指的,索性續著玩笑開下去,「所以嘛,我常對你說相見恨晚,只怕我這過水的東西入不了你的眼!你呀,就別拿我這破鋪襯爛線的尋開心現眼了。這一枚好,24K白金,鑲上等翡翠戒面,呱呱叫,進來一年多,就等你這個買主哩。看下誰家閨女了?說說看,別擔心我會去跳樓。」申玉豹接過戒指順手在女人胖胖白白的手腕上捏一把,「就是這一枚,誰家的姑娘可得保密,你開個價吧。」少婦伸出舌頭舔舔嘴唇,「熟人熟臉的,別人兩千,你給一千八吧。八克重哩。」申玉豹掂掂戒指,又放牙縫裡咬咬。「呸!有六克就不錯了。官價一盎司四百美元,黑市兌換一比六點五,一克頂十一美元多一點,就算十二美元,折合四百七十人民幣,這點雷射充色的翡翠,兩百元撐死了。還相見恨晚哩,!」拿起女人的手,掰弄掰弄,選了個小指頭戴上了。少婦丟個媚眼,「你申大經理拔根汗毛比我腰還粗。別說我現在還有這麼個小飯碗喝著清湯寡水的飯,就是流落街頭了,伸伸手,你不也得給個千兒八百的。你用我這手指試戴,證明你心裡還有咱不是?這份情日後找機會用別的還。我讓出一百,一千七,別讓你日後說我這刀快。」申玉豹取了戒指放在小盒子裡,「先記個帳,到樓下找他收錢。那個咱倆的事嘛,下輩子再說,我和你家掌柜的好歹也算半個兄弟嘛。」老闆娘嬌嗔一聲,伸出肉手輕拍了申玉豹一掌,「你壞死了,一想就邪到那種事上了。」申玉豹誇獎道:「日鬼的精!生意一做成,連雞巴個腥味兒也不讓聞了。老子手下要有二十個你這種女人,掙座金山也容易。」

  下了樓看看表,申玉豹叫個三輪迴了細柳巷。三妞一見申玉豹,喜出望外,躥過來摟住親一口,「我還怕你趕不回來,你果真就回來了。你回來了,這生日過得才有意思。」申玉豹心裡暗自叫起苦來。三妞過生日的事,是他半個月前主動提出要過的,弄個快刀斬亂麻,也太不仗義了,也沒說去不去,先支吾著,讓三妞侍候洗了澡,吹了頭。三妞見申玉豹這樣經心,雙頰泛著潮紅,有一下沒一下地幫申玉豹擦著皮鞋,品味著這從未有過的幸福。申玉豹刮完了臉,喊一聲:「快把皮鞋拿過來,要來不及了。」三妞疑惑地看看牆上的石英鐘,「你急啥?說好的,八點鐘到好問酒吧過。」申玉豹本想發作,一想今晚的事吉凶未卜,也想給三妞留下最後一個好印象,哄騙道:「三妞,有筆生意要趕著去談,我爭取八點鐘趕到酒吧。要想玩個痛快、清靜,給你們田經理說,今晚我把酒吧包了。」三妞將信將疑,看著申玉豹慌慌張張出了院子。

  七點差一分,申玉豹走到城隍廟街88號門前的石榴樹下,敲響了院門。歐陽洪梅拉開門閂,看著表淡淡地說:「你的時間觀念不錯。咖啡已經煮好了。」申玉豹閃進院子,「天大的事,下刀子也不敢耽擱。」歐陽洪梅猶豫了片刻,只是把院門虛掩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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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房子裡面竟能裝飾得如此舒服,讓申玉豹大開眼界。三間大房通著,門經過改造,外面一扇門朝外開,裡面一道門已改成日本的橫拉式,屋內的擺設有很多申玉豹叫不上名字,中間一塊像是會客用的,有個很矮的方方正正的黑色桌子放在綠色地毯上面的一張兩米左右見方的絲織毯子上,桌子上放著兩杯冒著熱氣的咖啡。申玉豹沒去坐放在後牆處的幾個沙發,顯得很在行地盤腿坐在矮桌子邊上的一個蒲團上。抬頭一看,牆上掛了幾幅女人的裸體畫,申玉豹早知道這些外國人畫的東西叫藝術,也就沒表示出任何驚訝。左邊顯然是吃飯的地方,右邊一間房叫一個屏風擋住了,申玉豹猜想著屏風那邊臥室里的風景一定很有看頭。因為沒有吃飯,申玉豹端起咖啡,一口就吞了一小半。歐陽洪梅臉上流露出了一絲竊笑,巴不得申玉豹一口就把剩下的咖啡喝光了。申玉豹捕捉到了這個笑,很快弄明白這是個小把戲,只要把咖啡喝完,就得走人,左右瞅瞅,「有沒有吃的東西?」歐陽洪梅微微聳聳肩道:「下午你要提出要我請你吃頓飯就好了。你快把咖啡喝了,外面的館子都開著門哩。」申玉豹掏出疊得方方正正的白手帕揩揩嘴唇,輕咳一聲道:「遲一陣早一陣,多一頓少一頓,都不礙事。我這胃,趕毛驢車時吃過苦的。」歐陽洪梅忍不住接了一句:「所以,你就想盡騙人的法子發財,你怕再挨餓。」申玉豹端了一下咖啡杯子,又放下了,「騙人?這話不中聽。我原來靠力氣掙錢,後來就靠腦袋掙錢,也就是書上說的用智慧。」歐陽洪梅撲哧笑了出來,「智慧?你用棉花當駝毛當羽絨,也叫智慧?我倒真想聽聽你是怎麼把騙人當成智慧的。」

  申玉豹有些害羞地笑笑,「這些你都知道了。不知怎麼回事,在別的女人面前,我很會講話的,一和你坐在這裡,就、就變得內秀起來。你想聽這些陳穀子爛芝麻呀……」歐陽洪梅氣笑了,「那我可得慢慢發現發現。」申玉豹道:「做什麼,都靠個緣分,辦這個駝毛加工廠,也是緣分。騙人這事,我幹過的。不過,救人的事我也幹過。當年在大洪水中,我救過一個姑娘,她醒過來以為我要……還是文明點,所以好心不見得就有好報。」歐陽洪梅裝出吃驚的樣子,「前些天我倒聽人說你在大洪水中跟一個人合夥搶劫殺人,後來那個人被機槍打死了,直叫打成一個人肉篩子。」申玉豹低頭咬了咬牙,「我知道誰給你說的。反正我救過人,第二個姑娘沒救下來,她用三棱刀自殺了。不過,我很感謝那次大洪水,感謝那個勞改釋放犯,從那時起我就明白了,發財就是設法把別人口袋裡的錢挪到自己口袋裡。」申玉豹端起杯子又喝了一小口。

  歐陽洪梅只想快一點把這尊神請出去,或者嚇出去,胡亂接道:「怪不得你有勇氣向你的妻子下手。」申玉豹忍不住又喝了一口,揪揪自己的頭髮,「不是我乾的,我沒有殺過人!你們為什麼都不相信?我煩過玉芳……也和女工們……那是解悶,解悶。我……沒幹!」歐陽洪梅吃了一驚,這種痛苦不是裝出來的,笑了笑說:「我隨便問一問,不是你乾的就算了。你高尚也罷,卑鄙也罷,都不關我的事。你還是說說你的工廠吧。」申玉豹沉默了好一陣兒,才緩過勁來,「本來,我想安安分分做點小本生意,第一回就叫一個老太太和一個姑娘給騙了,花三百塊錢買她們一個戒指,準備補給玉芳當個結婚禮物。路上碰見搞珠寶生意的林苟生,叫他一看,說是個玻璃的。林苟生是咱縣出的一個能人,你不會認識他,他坐過十年牢,又在西北流浪多年。我不相信,林苟生從皮包里一摸就摸出七八個,個個都和我買的一樣。我佩服老林,他受苦多,心卻不黑,賣這些玻璃戒指,總要說:『這是假的,不過可以當成真的戴著玩』。後來,我就從林苟生那裡兩塊錢一隻買一些,然後帶上出去騙別人。做這個也賺了一點錢。那一天在西安火車站遇到一個推銷駝毛上衣的,硬要用衣服和我換戒指。我一聞那衣服有股淡淡的尿臊氣,不想換。他就翻出衣領上的商標給我看,說這是正宗美國貨,駝毛是美國什麼德克薩斯州沙漠裡的駱駝毛,一件三百多。我就換了一件。回到龍泉,我就在駝毛上想掙錢的法子。那一天,鄰居家曬被子,我從那舊被子上聞到一股尿臊氣,靈機一動,就收購了不少爛套子,做成了我的第一批駝毛。後來,我的駝毛羽絨就真真假假都有了。遍地都是錢,就看敢不敢去掙,撐死膽大的。」歐陽洪梅看看表,申玉豹已經坐一個多小時了,半明半暗地下了逐客令,「想不到還挺曲折。希望你今天沒有覺著白來,我這個聽眾很忠實,把你的革命家史聽完了。」

  申玉豹得意地舉起了咖啡杯子,「我並沒違約,咱們說好是喝一杯咖啡的,我這裡還有小半杯呢!」歐陽洪梅知道麻煩來了,強壓下怒火,一字一頓說道:「申玉豹,你的無恥也很出眾,陰謀也玩得不錯。你是商人,玩這種小計謀我玩不過你,你靠這些已經變成千萬富翁了嘛。你用不著再在這杯咖啡上面做什麼文章了,我知道你信奉的是等價交換。你開個價吧,我一定洗耳恭聽。你用不著拐彎抹角的,你想的什麼,眼睛早說了!」

  申玉豹不明白這個女人為什麼發起火來更加迷人,既然人家把話說白了,自己也不能草雞了。他從容地掏出那個紫紅色小盒子,推放到歐陽洪梅面前的桌面上,端起杯子一口喝完了咖啡,「歐陽,你這個姓很好聽,很早很早,我私下就是這麼叫你的。不是你在劇團當團長,劇院塌了,劇團人無米下鍋,要散夥了,關我屁事!確實是這個理!我就是開的印鈔廠,五萬多塊錢總要費我的紙、費我的墨、磨損我的機器吧?我沒有發瘋就不會把錢當樹葉拋撒。是的,為的全是你。記得李金堂有回講個典故,他很有學問啦,說古時候有個國王肯花千金買美人一笑。我想啊想,這國王一輩子肯定幹了不少事,為啥只留下這個千金買笑讓人記住了呢?我到現在還沒想明白,總是他覺得值吧,所以我花五萬元為了喝你一杯咖啡也值。認識你也有七八年了吧,前面的四五年,你根本沒把我當一回事,四五年,攏共看我個十來眼吧,每一眼我都記著哩。是啊,那時候我是個什麼東西。多少年了,商人算個狗屎,刑法里還有個投機倒把罪,所以我只是李金堂們場子裡一個小角色,還不如《十五貫》 里的婁阿鼠惹人注意。這幾年,終於在正屋裡為我們這些人騰出一點場子踢騰了,我就有了和你同桌吃飯的機會,你不能不看我了,你總不能一面向我就閉眼吧,你總不能不跟我說話,你總不能一見我就裝啞巴吧。可是,你總是用那種眼光看我,一和我說話,我就又感到我不起眼了。你不知道,有段時間我是多恨你呀,恨得咬牙切齒,恨得真想拿刀殺了你!我那時不知道我這些仇恨就是對你的愛。他媽的這個愛字文縐縐的,不過癮,其實是想你。從這個時候起,我和女人就不是解悶了。你也是結過婚的人,我就不講究了,你別笑我。在這之前,甚至在不久以前,我忽而把你當做神,忽而把你當做女人,有時候我都搞不明白了。那時我想,你不注意我,是因為我還沒有擠進你們這群人,我就想盡了法子想擠進這一群人中。我想買個戶口進城,最後沒買成,最近我才知道是李金堂,可能是吧,搞的鬼。你知道我幹了什麼?我給四個女工買了戶口,有三個是我的姘頭。她們一頭扎進城裡,就再也不瞅我一眼了。城裡的女人不是沒有朝我飛媚眼的,可我知道她們瞅的是錢,所以我就包了個三妞。不過,我把我當個男人把你當個女人聯繫起來,還是最近的事。你替那個北京來的小白臉喝了酒,我一下子弄明白了。這些日子,我滿腦子想的都是你呀都是你的手你的眼睛你的頭髮你的身子……可真是把我想壞了想壞了。可我又想不出接近你的法子,就終日裡和三妞廝混,想你一回,就把她按倒一回,想想也真有點對她不起。好了,你終於給我吐吐這番話的機會。這枚戒指,一點小意思,請你收下。」

  歐陽洪梅聽著申玉豹咕咕噥噥的傾訴,時而惱怒,時而悲憤,時而羞愧,時而感到莫名其妙,時而感到渾身戰慄,世上竟有這樣恬不知恥的男人!突然間,她歇斯底里地大笑起來,笑足笑夠了,伸手拿起戒指看,「你這番痴情很讓我感動,別用兩塊錢買個假的哄我。」申玉豹不明白這個女人為什麼總是笑,嚷嚷著,「下午剛買的,一千七百塊,她不敢賣給我假的。」歐陽洪梅把玩著戒指,吃吃笑道:「是啊,她賣了假戒指給你,你明天會派人把她剁成肉醬當罐頭賣了。你敢用麻袋包了白劍打個半死,什麼你不敢幹!」申玉豹咬著牙道:「李金堂……嘿嘿。」歐陽洪梅陰毒地盯了申玉豹一眼,把戒指戴在中指上對著燈光翻來覆去看著,「我明白,你什麼都知道。也是,這已經不是什麼秘密了。你膽子真夠大的,真不知道你從哪裡找到這麼多的勇氣。唉,你能把你的勇氣分給我點該有多好哇。我勸你趕快改變主意,他會悄悄地幹掉你!」

  申玉豹怔了一下,旋即答道:「沒有金剛鑽,也不敢攬這個瓷器活兒!別人都怕李金堂,我申玉豹不怕。」歐陽洪梅不屑地了他一眼,「這話是假的,哄哄那些剛能下蛋的小母雞還差不多。用不用我提醒你一下?看來是該提醒提醒!你曾經兩次給他下過跪,第一次你用他給你貸到的五十萬很快暴富起來,你跪下來要認他當乾爹,他沒答應;第二次,你們全家三口都因殺害你老婆的嫌疑,被趙春山拘留審問,他救了你們全家,出來後你給他磕了三個頭。別逞這種能,小心丟了性命。」申玉豹認真地答道:「我沒忘了這些。俗話說,此一時,彼一時。先前,我為了吃個饃,差點給一個勞改釋放犯下跪。古時候有個大將軍,年輕時還鑽過人的褲襠呢!李金堂在我那裡存了一百多萬,那錢肯定來路不明,你說到底誰怕誰?」

  歐陽洪梅吃了一驚,這件事從來沒聽李金堂說過,取下戒指說:「這麼說我真該刮目相看你了。你胸懷大志,大志不夠形容你的野心,應該是鴻鵠之志,又老練又有板有眼,將來還不把你的恩人仇人一個一個都宰了?這麼一說,我真該好好對待你了。那車東西已歸劇團了,我就值這一枚小小的戒指嗎?」申玉豹眼睛刺的一亮,目光如炬,「不不不,這只是一點小意思。我來喝咖啡,總不能空手吧?」歐陽洪梅站了起來,「還有大意思,這還差不多。我就喜歡看你財大氣粗的樣子。這個小意思也該有點意思。來來來,咱們來聽個響吧。」

  申玉豹跟著歐陽洪梅繞過屏風,進了臥室。歐陽洪梅拉開一扇門,走進寬大的衛生間和洗澡間,把抽水馬桶的蓋子揭開了,「你剛才不是講了千金買笑的典故嗎?我想把這小意思換成一個響聽聽,你不介意吧?」申玉豹沒經見過這種女人,面部閃過一個神經質的笑,「只要你高興,咋弄都中。」歐陽洪梅果真把戒指扔進抽水馬桶,一手扶住開關歪著頭道:「要是後悔了,你用手把它撈出來,帶上你的狗屁小意思馬上給我滾蛋。想和我親近,價碼很高,我醜話說前頭,免得你太后悔。」申玉豹提高了嗓音道:「我說的話也不是放屁!」歐陽洪梅扳動了開關,戒指伴著嘩嘩的水聲,衝出了衛生間。歐陽洪梅像是突然間改變了主意,在屏風那裡猛然停住了,猛地一轉身,伸出手指指著自己的臉說:「你說我值不值一百萬?要說不值,你還滾你的蛋。」申玉豹仍不退縮,梗著脖子說:「能得到你這樣的女人,傾家蕩產也值。」

  歐陽洪梅突然間狂笑不止,直笑得熱淚長淌,戛然止住笑聲,指著申玉豹的鼻子喊著:「我要不了那麼多!去,你去外面給我寫張一百萬的欠條,歐陽洪梅今晚屬於你。你去寫,我這就脫衣服上床。」申玉豹毫無反應,眼睜睜看著歐陽洪梅脫了外套又脫了毛衣。這一瞬間,積攢了多年的對她的情慾忽然間崩成了碎片,不敢再面對這場撼人心魄的場面,像是被閹割了一般。申玉豹根本沒有想到伸手阻攔,雙膝一軟,竟跪在地毯上了,低著頭咕噥著:「玉豹不會辦事,不會說話。別這樣,求你別這樣!我不是那個意思,你弄岔了,弄岔了。」

  歐陽洪梅再也撐不住,癱坐在床沿上,吃力地披上外套,慢慢站起來,擦了一把眼淚,痛快淋漓地大聲罵了起來:「你給我滾起來!滾起來——諒你也沒長這麼硬這麼貴的骨頭!申玉豹,你再長十隻耳朵給我好好聽著!是的,是有很多賤女人,只要男人一摸,就像賤貓一樣搖尾巴,一聽到金的銀的響,馬上就嗷嗷嗷地叫春。你他媽的只配見識這種女人!我告訴你,申玉豹!下五輩子你都要牢牢記住:我歐陽洪梅不是那種女人,再投生一千一萬次也不是!你對我知道多少?你對一個女藝人,你對一個中國女藝人的內心知道多少?你他媽的竟敢這樣看我。你這個殺人犯、搶劫犯、騙子加流氓!我歐陽洪梅再墮落十倍,再墮落十年,照樣有資格看不起你。你以為你是什麼人?你以為你那些骯髒的錢什麼都能買到嗎?你給我滾,馬上給我滾!!!滾——」

  申玉豹終於聽明白女人責罵的那些罪名和他今日來的動機相去不止三舍之地,不清楚怎麼會出現這種結果,正想為自己那些高尚的動機辯解幾句,忽然聽到了兩記很響亮的敲門聲,敲得有點怒不可遏。歐陽洪梅臉上頓時現出燦爛的大獲全勝的笑容,惡作劇的念頭陡然生出一個,壓低了嗓音道:「你該知道是誰來了。你害怕了嗎?他伸伸手就把你掐死了。你總算沒有大惡。怎麼樣,用不用到我床下邊躲一躲?我保證能把謊話說得天衣無縫。我保證把今天發生的事像保護國家機密一樣藏得只有你我知道。」申玉豹心裡道:「日他媽要來個拿賊拿贓呀。我鑽床底下?這不是朝我頭上澆大糞嗎?這個娘們毒著呢!不是魚死就是網破,我怕你?反正早晚有這一天。誰抓誰的奸還不一定呢!」他大笑起來,「你聽聽,他在砸門了。你不要急著開,叫他聽見不太好吧?你真的以為你多麼高貴嗎?幾分鐘前,我還認為你高貴得讓我摸都不敢摸。你問我是誰,我現在要問問你是誰!你,用你們知識人的知識話,也該說是個十足的婊子!我一直在想,還用你們的知識話說,你是為生活所迫,不得已委身於他,要不然他會毀了你的一切,前程呀美貌呀什麼的,你才怕他!現在我知道我全錯了,真的錯了。你是死心塌地這麼做的,你天生就是個賤貨,只配做這種大惡人的姘頭。我聽有人說過,你完全是為了唱戲才這麼做的。我信,我真的信,你不知道你唱得有多好啊。為把這麼好的聲音唱出來,殺人放火也該原諒的。我真的疼你,疼得我心尖疼,覺得你唱完了戲,過的就不是個日子,多想幫幫你呀。我死了老婆,不過我要再一次告訴你,絕對不是我乾的。你離了婚,我娶了你,和你一起打天下,我想的就是這些。現在看,你他媽的完全自覺自愿,比他媽的妓女還下賤,妓女陪人睡覺還要錢,要錢是尊重自己的勞動,你連自己的勞動都不尊重,不是更下賤又是什麼?你好好想想,他現在得勢,奶奶的呼風喚雨,威風凜凜,老了呢?他要退休,編到一個沒人疼沒人愛的老幹部局裡,自身難保,哪裡還能顧著你!他要是真的疼你,為啥他娘的十幾年都不離婚?從前,我總認為他家裡那個女人可憐,現在看你比那個女人更可憐。你們都是可憐蟲。要說我是個渾蛋,他更是個大渾蛋。你看你那皮膚白的,你看他那臉龐紅的,他把你的血吸乾了。我想娶了你,和你養個好兒子,我有的是錢讓他受世界上最好的教育。我想出錢把你唱過的戲都灌成磁帶,讓全世界的人都知道你的戲唱得有多好。你他娘的就是不懂這些。好了,我該走了。」

  申玉豹推開里門,猛地把外面的門推開,怒氣沖沖地走了出去。「婁阿鼠」擺出一個架勢,大喊一聲:「想走,只怕沒那麼容易!」李玲跑進屋子,扶住歐陽洪梅。

  歐陽洪梅扶住門框,有氣無力地說道:「讓他走,讓他走。」申玉豹沒想到會是劇團的兩個演員,很想再對歐陽洪梅說點什麼,猶豫著沒動。「婁阿鼠」呵斥道:「你是不是骨頭賤?找一頓打?」

  申玉豹說了一句「我還會來的」,轉身走出院子。外面,一男一女兩個老者看了申玉豹一眼,急忙進了院子。申玉豹佇立在石榴樹下,望了一會兒天上的星星,想起三妞還在等他過生日,心中不禁一酸,轉身朝好問酒吧的方向走去。

  歐陽洪梅看見胡眉和張富貴,馬上從床上坐起來,勉強笑著說:「沒什麼事,天不早了,你們回去歇著吧。」

  張富貴和胡眉夫婦一九五六年隨歐陽春和慕慧娟從省城遷到龍泉。一九六二年,他們突然間被安排到四馬橋村落戶,說是上面號召全國要縮減三千萬城鎮人口。年前,歐陽洪梅逼著李金堂為他們落實政策,這才返回了縣城,住在劇團院子裡的兩間平房裡。胡眉一看有人在場,沒說別的,流著淚勸道:「小姐,聽我一聲勸,成個家吧。自古都是寡婦門前是非多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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