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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4 18:36:36 作者: 柳建偉

  李金堂繃緊的臉慢慢鬆弛了,眉宇間凝聚著的殺機隨即縷縷散去,仍黑著臉說:「我認識你爹媽。你太丟他們的人了!虧得我知道他們只有你這一個兒子,要不然……小伙子,好好做人吧。」李金堂又仔細看看申玉豹,覺得這個年輕人的模樣自己有些熟悉,哪裡熟悉,又說不上來。這個時候,李金堂還不知道自己惟一的兒子為救三個犯人,已經犧牲了。

  申玉豹再次見到李金堂,是在八年後一個春風和煦、陽光明媚的上午。李金堂已經認不得申玉豹了,他無法把當年在大洪水中目光中含著怯弱卑瑣的黑瘦的農村青年和眼前這個西裝革履、滿臉泛著油光、眸子裡閃爍著顯而易見的貪慾和狡黠、臉上能浮出操練了無數次已經變成生理反應的媚笑、顯然已經小小發達了的、感覺上自信得有點狂妄的漢子聯繫起來。申玉豹滔滔不絕講了他父親、母親曾給他講了無數遍的申家沐浴過的李金堂的恩情。這番明白無誤的並不高明的謊言,並沒有引起李金堂的反感,反倒激起了他探究的興趣。李金堂認真打量著申玉豹,眼神很慈愛,他感到自己已經喜歡上這個年輕人了。這麼快就喜歡上一個年輕人,還是第一回。真是奇怪。真是時勢造英雄啊!改革開放也就三五年時間,一個那麼不起眼的小東西,竟出落成了一個人物的坯子,那句「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的道理看來真的顛撲不破。李金堂接過春英沏好的茶水,親手遞給申玉豹,親熱地說:「玉豹,慢點說,慢點說,不要急,不要急。我和你父親母親的事都成了過去,還是說說你自己的事吧。」申玉豹進門時兩手空空,這時從西服的口袋裡摸出一隻大牛皮信封,用雙手恭恭敬敬遞給李金堂道:「李書記,李叔。上上個月,我就從外貿局連副局長嘴裡知道二妹子香紅要嫁給地區錢局長的大兒子了。這兩千塊錢小禮,請你收下。我知道遲了一點,不過按咱龍泉的風俗,添箱① 的事可以補添的。」李金堂微笑著接下了。春英對此深感意外。大女兒香艷遠嫁省城省委鍾秘書長的二兒子,二女兒這次嫁給柳城地區人事局錢局長的大公子,李金堂只收直系親戚送的禮,別人送的禮都已經退還了,為什麼要收第一次來家這個年輕人的兩千塊錢呢?這一段,李金堂在龍泉的權威,正在面臨前所未有的挑戰,挑戰者是重新殺回龍泉做縣委第一書記的任懷秋。任懷秋作為龍泉的地下黨員,龍泉縣城第一次解放時就浮出了水面,端坐在陳謝大軍某部舉行入城式的主席台上。縣城再次失陷後,任懷秋蹲了八個月大獄,差點被還鄉團殺了頭。憑藉這些資本,任懷秋在解放的第三年,就當上了龍泉縣委第一副書記,若干年裡,一直是李金堂的上級。「四清」前夕,任懷秋升任地委組織部部長。「文革」 結束後,任懷秋大病未好,有三四年沒出來工作。病好後,他選擇了到龍泉任職的道路。經過兩年多的明爭暗鬥,李金堂沒占絲毫上風。任懷秋仗著資歷深厚,甚至直截了當點過李金堂和歐陽洪梅的關係,要李金堂保持革命的晚節。這兩年,李金堂終於發現了任懷秋的惟一的弱點:保守。李金堂看準社會大勢後,憑藉秦江的影響力,強行在龍泉進行了全方位的改革。這個時候,他需要出現多個典型。申玉豹能擔當此任嗎?李金堂決定試一試。申玉豹畢竟是故人之子,自然帶著三分親。何況,自己已經莫名其妙地喜歡上了這個年輕人。那個叫曹改煥的女人是這個小伙子的娘,自己更應該幫幫他們,就算還一筆孽債吧。李金堂連個謝字都沒說,把信封隨便朝茶几上一扔,微微朝前探了探身子,「玉豹,看樣子你如今混得不錯。是連城鎖叫你來的吧?有什麼事你儘管說,只要李叔能幫得上忙,我一定幫。」申玉豹大喜過望,欠了欠屁股,上身坐得筆挺,「是這樣的,我辦了個駝毛羽絨加工廠。如今這錢呀,不是我吹牛,掙起來跟掃樹葉一樣。前幾年日他媽可慘了。我岳父給了我五百塊錢做本錢,買了十隻玻璃戒指,賠光了。後來,我也弄了些玻璃戒指拿出去當翡翠戒指賣,也掙點錢,後來在西安栽了個大跟斗,讓人給遣送回來了。摔打多了,也就悟出點道理。如今做生意,正是好時候。全弄真的,賺不了大錢,全弄假的,弄不好要出事。賺大錢在真真假假之間了。這一通,就真通了。你就說這茅台、五糧液吧,一瓶一兩百,做假的准能發大財,懂得真真假假就好辦了。買來茅台瓶子,把十來元一瓶的董酒裝進去;買來五糧液的瓶子,把四塊多一瓶的尖莊裝進去,除非是品酒師和酒仙酒鬼能品出來,常人誰能識破?茅台和董酒香型一樣,都用一條赤水河的水;五糧液和尖莊香型一樣,乾脆是一個廠出的。所以,這生意就能做長了。利潤呢?百分之千,百分之幾千。我這麼說,不是說我在做假酒,我要幹了這種事,打死我也不敢來見你,我只是打個比方。吃的東西,馬虎不得,弄不好就出了人命,人命關天。這種風險,我不會冒的。用的東西就不一樣了。去年我到廣州,十五塊錢買塊布料,說是不怕火燒,用打火機烤了,果真沒事,回來做成了褲子,洗了一水,沾個火星就是一個洞。啥原因?布上塗了東西不怕火,水把東西洗掉了,又和普通的布一樣了。全國有多少人抽菸?抽菸人都怕燒褲子,有了不怕火的布,抽菸的人都想弄成一條褲子穿。知道這布不耐火,不過笑一笑,罵一聲了事。上當的人總不會斷種,行話說,老的騙怕了,小的又長大了,這種事咱也不干。為啥?說得太實,怕不怕火,一燒就知道了。我細琢磨一下,在虛的上面做點文章好。譬如說暖和不暖和,說暖和就暖和,說不暖和就不暖和。這樣,我就選了做駝毛和羽絨。這生意一做,真行,如今是貨物供不應求。上個月有個外國人買了一批貨,前兩天又來電報要。我想把規模擴大一些,流動資金又不夠了。」李金堂聽出來點眉目了,申玉豹這是吃人們一個感覺,沉默了一會兒問道:「你一塊錢,回本要多少時間,利有多大?」申玉豹說:「李叔是個行家。照現在的訂貨單子,這麼說吧,一塊錢一年能淨賺十塊錢。」李金堂聽得連連點頭。擠走任懷秋,需要各個領域的硬體。任懷秋上任後,幾次對包產到戶提出非議,對個體經濟更是冷眼相待。如果能儘快扶植一個能在全地區叫響的農民企業家,就能給任懷秋致命一擊。要是龍泉鐵板一塊,李金堂樹這個典型要便當得多,只用全力保證一兩個個體戶的低息或是無息貸款就足夠了。如今打的是內戰,這種辦法就行不通了。申玉豹的經營方針,讓李金堂看到了速成一個百萬富翁的希望。他興奮地說:「年輕時,我家裡也苦,在歐陽家的一家綢緞莊裡當過三年相公,對經營這一行,略知一二。如今這幾年,物質財富確實增長很快,也有很多人很快富了起來。你有想法,人又年輕,前途不可限量。只要你不做違法亂紀的事,李叔都支持你。你不但要掙錢,眼界要再放開闊一些,將來準備成就成一方人物,光宗耀祖。當年我給你爹也說過類似的話,可惜他死早了。他是個外粗內秀的人。你說這錢這麼好掙,我有點不大信。記得馬克思說過,有百分之三十的利潤,資本家敢把身家性命都投進去。你說一塊錢一年可淨賺十塊錢,一個月就是百分之百的利潤。你可別算錯了帳,一年一塊錢賺不回十塊錢可怎麼辦?」申玉豹急了,「李叔,多的我不敢說,你給一萬,一年後我要掙不回五萬,我把申字倒著寫了。」李金堂道:「你要多少錢?」申玉豹說:「能給我貸來十萬就中。」李金堂站起來說:「我給你貸五十萬,明年要是你連本都賠進去了,你可知道有什麼果子給你吃。」

  第二年春天,申玉豹果真用這五十萬賺回了整整三百萬,成了龍泉個體經濟的龍頭人物。申玉豹的成功,又成為任懷秋和李金堂間政治鬥爭的轉折點。李金堂利用地區小報宣傳申玉豹的機會,把龍泉縣領導班子已達白熱化的矛盾公之於眾,任懷秋自然扮著改革道路上絆腳石的角色。那年秋天,任懷秋氣得三次大吐血,不得不退回柳城休養。緊接著,李金堂「重建龍泉手工業」的計劃也得到實現,全縣新添綢機十萬張,大小玉雕廠五十餘個。這場曠日持久的龍虎之斗,李金堂大獲全勝,成了柳城地區赫赫有名的改革家。

  任懷秋病重住院期間,李金堂以龍泉縣委第一副書記兼縣長的身份,主持龍泉全面工作。地委組織部提出方案讓李金堂出任龍泉縣委書記,徵求李金堂意見時,李金堂卻說:「任書記在龍泉雖無大功,卻也無過,這樣安排,恐怕讓群眾誤會任書記犯了什麼錯誤。」這件事一擱就是三年,任懷秋病癒後,自己主動提出離開龍泉,組織上安排他當了柳城主管農業的副專員。地委組織部再次提出給李金堂扶正時,李金堂又說:「中央正提出幹部年輕化,提我上來不合適。我在龍泉幾十年,各方面都熟,願意把這麼多年摸索出的經驗貢獻給更年輕的同志,讓他們儘快成熟。」和任懷秋的幾年較量,李金堂真正成熟起來了。回想二十多年的政治生涯,所有和他年齡相仿的縣委第一書記,都和他產生過不可調和的矛盾,比較而言,他更希望和比他年輕很多的第一把手共事。又隔近一年,李金堂等來了小他十二歲的劉清松。

  申玉豹像他的父親申寶栓一樣,成為李金堂走向政治生涯黃金時期的大功臣。

  李金堂和申玉豹的這層關係,歐陽洪梅十分諳熟。這麼解釋他對申玉豹的無原則的愛護,等於說謊。歐陽洪梅早就說過:「申玉豹只是你棋盤上的一隻棋子,遇到難局,你會毫不猶豫棄掉他。他能成為龍泉首富,不過是因為你分給了他這樣一個角色。這個角色卻是任何一個平庸的演員都能勝任的。」

  李金堂猶豫著,不知道該不該告訴歐陽洪梅自己和申玉豹的金錢交易。

  李金堂轉身回到大沙發上坐下,試著解釋說:「阿拉伯世界,流傳著這樣一則寓言。說有個國王,後宮緊挨著屬於他的金庫。國王白天裡清醒,知道金庫里的黃金屬於他。到了晚上,國王就糊塗,常把金庫當成別人的。每當夜深人靜,國王就溜出寢宮,到金庫取一些金磚放在枕頭下才能入睡。第二天起來,他一開金口準是說:把昨天夜裡真主賜下的金磚放到金庫去。這個國王怎麼樣?」歐陽洪梅笑道:「不怎麼樣。這個故事和申玉豹有關嗎?」李金堂說:「從前我也要笑話這個國王,認為他不明白國王的含義,不知道遍地黃金都屬於他這個事實。後來,經的事多了,我才領悟這國王其實是個悲劇人物,實際上,他是怕,怕他變得一貧如洗。『文革』以前,我自認為比這個國王高明,一心一意為龍泉做事,我以為這麼做就是為自己。第一次進幹校,我就能理解這個國王了。是的,金庫的黃金是屬於國王,而且永遠屬於國王。可是,真主也無法保證這些黃金會永遠屬於這一個國王。如果這個國王從龍座上下來,金庫鑰匙也會被迫交出去。你知道,我曾經想成為像你祖父那樣的富人。多年來,社會沒給我提供任何暴富的機會。玉豹致富的速度,讓我感到心驚肉跳。這種魔術,看起來很刺激。所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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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歐陽洪梅取來紫砂茶壺,沏著茶水笑道:「所以你就想經常玩玩這種魔術,不,是想經常看看這種魔術。你呀,有時候的心理,匪夷所思,叫我無法琢磨透。申玉豹能替你圓了一個富翁夢?鬼才相信!」李金堂一看歐陽洪梅這樣作了解釋,暫時咽下了和申玉豹交易的真相。他接過茶壺,吸吮一小口,「我太求全了,這不好。玉豹這種整法,會走向死路的。他再出啥事,我就不管了。」

  真的不管他了嗎?話一出口,李金堂又猶豫起來。存在他名下的一百零八萬,該怎麼處理?把一百零八萬交給申玉豹,實在是個錯誤。

  申玉豹在一年內把五十萬變成三百萬,給李金堂帶來很大震動。一個心思活動起來:我要不做這個官,會不會在商場上干一番超過當年歐陽恭良的事業呢?任懷秋第一次吐血後,李金堂召見了申玉豹。李金堂道:「玉豹,這一年,你幹得不錯。李叔都看眼紅了。」申玉豹誤以為李金堂在索要好處費,忙道:「李叔,玉豹沒忘記你的大恩,我給你備了幾萬,怕你不收,沒敢對你說。」李金堂變臉道:「這是啥話!把你扶起來,是我的職責,快不要提這件事。」申玉豹不知道李金堂葫蘆里賣什麼藥,不敢再說什麼。任懷秋第二次吐血,李金堂又叫來了申玉豹。這次,他說了具體的事。「玉豹,」李金堂問道,「李叔在你的公司里入一股,你看好不好?如今是商品經濟了,幹部又實行離退休制度,再過十數八年,不找點事做怕要鬧出毛病的。」申玉豹一聽,心中暗喜:這回就和他綁一起了,嘴裡忙道:「中,中,中!不管李叔給個啥數,一年下來,本不動,給你跟本一樣多的息,你看咋樣?」李金堂笑了,「這樣做,我一點風險都沒有,不合適,不合適。」申玉豹執意要這麼辦,李金堂也沒再爭執。申玉豹提出把錢拿去,李金堂又猶豫起來:「不急,不急。我也沒多少錢,你也不用怕負擔太重。就是一點多年的積蓄,還有一點變賣古玩的錢。數量嘛,不會超過十萬。」任懷秋第三次吐血後,李金堂下決心通過申玉豹圓圓當年當小夥計時的夢了。

  那一個秋日,李金堂又叫來了申玉豹。這時,在感情上,李金堂已經把申玉豹當成親人了。可惜申玉豹的長相與自己相關不大,否則真會去申家營問問那個人老珠黃的女人:玉豹是不是我的兒子?可是,問個水落石出就好嗎?還是難得糊塗吧。李金堂指著床下的一個箱子和麻袋道:「記得是在這兩個東西里放著。這些年我也用不著它們,你幫我數數吧。」這些錢遠遠超出了十萬。申玉豹數了大半天,報出一個數目,「李叔,不多不少,恰好是八十八萬。」李金堂驚得跳了起來:「啥?八十八萬?你不會數錯吧?」申玉豹拿起一沓十元錢道:「錯不了,一捆一千元,總共八百八十捆。」站起來捶捶腰,「這錢可放有十幾年了吧,一股子霉氣。李叔,你咋不把這錢存到銀行哩。我要十年前有這筆錢,做生意干,利息就夠我吃喝了。」

  李金堂被這個巨數嚇呆了。如果早知是這個數目,絕對不該讓第二個人知道。這第二個人是自己的親爹都不行!可是,眼下申玉豹已經看見了這些錢,再改變主意他會怎麼想?要是再問他要該分的利潤,他又會怎麼想?權衡半天,李金堂終於想到一個自認可行的萬全之計。他清清嗓子道:「玉豹,辛苦你了。我爺爺當年收藏了不少古董,『文革』前,我怕這些東西散失了,就交給省里一個朋友保管。『文革』結束後,我去拎回了這隻皮箱,沒想到他已經把它們變賣了。」說著說著,發現這麼解釋無法自圓其說,乾脆道:「這麼大個數,入股分紅對你的壓力太大。不如這樣吧,先拿去存在你名下,平時留著讓它生息,你要做大宗生意,用上這筆錢,這才算我入股吧。上次談的分紅法,你太虧了,能比銀行利息高一點,也行了。」申玉豹一看這筆錢數目巨大,不敢再充英雄,接著提個方案說:「李叔,眼下我正好要做一筆生意,這錢我拿去先用,生意做成後,我給你連本帶利存起來。」李金堂只好說:「摺子還是存你名下,這樣方便。」

  兩個月後,申玉豹交給李金堂一張一百零八萬元的存摺。申玉豹想,用二十萬買李金堂這棵大樹乘涼,不虧。

  時隔五六年後,申玉豹竟不聽使喚了,這讓李金堂料之不及。申玉豹是這一百零八萬的知情者,又是一百零八萬的名義上的所有者,李金堂感到頭疼了。

  這八十八萬,來歷非凡呀!

  大洪水過後,李金堂第一次以副職的身份主持龍泉全縣的抗洪救災工作。縣革委會主任因對龍泉境內七座水庫的修建負有責任,已被停職。縣銀行在大洪水中毀壞了,源源不斷的救災款撥到龍泉,就放在古堡二層李金堂辦公室的保險柜里。李金堂擁有使用這些錢的最終決定權。大洪水衝垮了十個公社的辦公室,那裡的救災款發放,全由李金堂率工作組前去辦理。不久,李金堂就發現了普遍存在的冒領救濟款問題。再後來,在錢的問題上,李金堂就事必躬親了。

  李金堂貪污第一筆錢純屬偶然。那一天,他率工作組去孔明公社,發現該公社又虛報了災民人數。他把報表拿起來仔細看了一遍,把三千九百用筆划去,「上個月是三千六百戶,這三百戶從哪裡冒出的?是不是孔明又單獨遭了災?」扣發這三百戶的救濟款,李金堂順手放進了自己的公文包里。當天晚上,李金堂把這一萬八千元帶回了自己的家。

  當天晚上,女兒香艷發高燒住進了醫院,李金堂因要開電話會,就拿出一千元交給春英,讓她去醫院付醫療費。第二天上班,李金堂把剩下的一萬七千元留在家裡,準備在湊夠一萬八千元後再還。誰知一忙碌,竟把這件事給忘了。一個星期過去了,並沒有人提起這筆錢。

  大洪水帶走了歐陽洪梅的全部財產,到了初秋,歐陽洪梅過冬的衣服還沒著落。歐陽洪梅在一次見面時,吞吞吐吐提出一個請求:「能不能幫我找幾件舊衣服過冬?發給我的一套棉衣是男式的,還沒有外套。最好能找一件紅顏色的,我喜歡。」李金堂感到心裡作痛,借到柳城開會的機會,給歐陽洪梅帶回了一千元的衣服,其中有四件是紅的。歐陽洪梅接過新衣服,有點疑惑。李金堂解釋說:「這一批衣服是上海捐贈的,那裡的人收入高。」

  這兩件事給李金堂很大觸動。參加革命到底是為了什麼?到底什麼才叫廉潔?舍掉自己的親骨肉去救別人家的孩子才叫取義嗎?難道真應該為了原則,讓自己心愛的女人衣衫破舊地拋頭露面嗎?龍泉不可能是我李金堂的龍泉呀!他內心裡曾經固若金湯的觀念開始崩潰了。之後,再扣下現金,李金堂開始有意識地朝自己公文包里裝了。

  冬月里,李金堂又一次住進了醫院,這已是他這個秋冬第四次住院了。躺在醫院的病床上,他第一次有了生命將盡的感覺。就這麼死在崗位上值嗎?這一回,縣醫院張院長要他到地區醫院做一全面檢查,他沒有拒絕。

  秦江到醫院看望他,兩個患難與共二十餘年的老朋友盡發悲音。秦江說:「你這麼幹,我也這麼幹,到底值不值呀?」李金堂搖搖頭,苦笑了一下。秦江又說:「這次我們這批老人復出,上面阻力很大呀。我總覺著劫難未盡。好久沒見全娃和香紅香艷了,方便時,讓他們多來看看我。」李金堂長吁一聲:「全兒不在了,不在了。他救了三個囚犯,其中一個已經被判了死刑。你見不著他了。」秦江面掛老淚,自言自語說:「全娃死得值嗎?你說說,你說說。我真後悔沒留個後代。省里段書記當年不是病死的,你知道嗎?」李金堂搖搖頭。秦江道:「這次出來工作,才知道段書記是自殺的,還留了一份長長的遺書,裡面盡寫的實話。他不明白為什麼還要自己革自己的命。最近風聲不妙,冬天看來沒完呀。你要好自為之,身體這種樣子,再去一趟幹校,就徹底垮了。」

  病好回龍泉後,李金堂再也不過問虛報受災人口的事情了。他預感到了一種悄然而來的不祥,本性迷失了。在不到一個月的時間裡,他用白條子從自己手裡取了六回錢。在那個寒冷的冬天,他只能體味再次墜落的滋味,根本無法想像日後仍有出頭的機會。取這些錢,他只是為了將來不去討飯,絕不自殺。

  日子就那麼過去了,這筆錢在李金堂不同的歷史時期,像萬花筒一樣變換著自己的形象。第二次去幹校,這些錢是一種支撐,支撐他熬了三年。第二次復出,這筆錢成了像鼻煙壺一樣的玩物,幫他收穫回憶往事時的會心一笑。看到申玉豹暴富後,這筆錢又成了一條接通他少年富貴之夢的甬道。

  現在,歐陽洪梅審問他和申玉豹的關係時,這筆錢很可能已經變成了隨時可以把他送上西天的炸藥包。不能把真相告訴她,眼下還不行。

  需要認真對付的,是這個申玉豹。當年把申玉豹看成一台自動取幣機,怕是一個無法彌補的錯誤。當時要他把這一百零八萬存在自己名下,還有今天這個怕嗎?多想了一層,竟然帶來這麼大的後遺症,太不可思議了。兒子犧牲後,移情申玉豹,也是個天大的錯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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