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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01

2024-10-04 18:36:32 作者: 柳建偉

  歐陽洪梅在等待李金堂的時候,忽然間就想到了魏世宗的那幾本日記。十幾年來,她偶然間也要想一想那個魏世宗,那段不短不長的交往,畢竟開放過愛情的花朵。魏世宗當年突然被抓,還有那幾本突然出現的日記,會不會是個陰謀?這個念頭從前也曾在歐陽洪梅腦子裡閃現過,都沒有形成合乎情理的推斷,因為一這麼想,她就會一同想起魏世宗記下的令人作嘔的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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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今,白劍又遭人暗算了,歐陽洪梅的思緒就朝著一條狹窄的軌道滑進去。是的,都是他事先布置好的。那麼,當年我看到那些日記之前,他肯定先看見了。噁心,真噁心!這難道也算爭風吃醋嗎?白劍來查帳,你李金堂慌什麼?既然你不怕查,為什麼還要派人向他扔黑磚?

  李金堂神色驚惶地出現時,歐陽洪梅還鑽在這樣一個牛角尖里:李金堂是這件事的主使者,她自己對白劍的挨打負有責任。

  李金堂看看歐陽洪梅,伸手探探歐陽的額頭,「不冷不熱的,這又是為啥?」歐陽洪梅推開李金堂,厭惡地說:「你離我遠一點。」李金堂收住臉上的笑,「到底出了啥事?」歐陽洪梅哼了一聲。「你想不出來?中華通訊社的大記者在龍泉地面上叫人打了,我咋沒聽你說呢?該不是有人因為我,拿這個白記者出氣吧?是啊,我是你的私有財產嘛。我想問問你,究竟是不是因為我你才這麼做的。」李金堂聽得直搖頭,「你想到哪裡去了。酒場的事,那天不是都解釋清楚了嗎?這件事事先我確實不知道。」歐陽洪梅冷笑道:「碰過我的男人都不會有好下場的。桂雁生名義上被提拔了,到四龍鄉當副鄉長,十年沒動窩。他還算個明白人,知道這輩子回不了縣城了,乾脆在四龍山里成了家過日子。四窪村的董天柱支書,當年強暴過我,你知道了,請他吃了幾回飯,回去後就嚇得瘋瘋癲癲,趙河漲水把他帶走了,屍首都沒找到。魏世宗就要和我結婚了,忽然間就成了打砸搶分子,帶著一份不光彩的鑑定回到柳城,十幾年抬不起頭。你不知道?龍泉縣八十四萬人,八十三萬九千九百九十九個人沒有那麼個膽,敢把中華通訊社的記者打個半死,還用麻袋蒙住頭。這幾個倒霉的男人都與我這個女人有關,這太可怕了。反正我把這筆債記到我自己頭上了。」

  李金堂苦笑一下道:「信不信都由你,這事是申玉豹帶人幹的,昨天上午我還找過他。白劍在 《柳城日報》 上面發了一篇文章,點了吳玉芳的死類似的事,玉豹看到了,就帶人打了白劍。唉——我知道你我的事總會有這麼一天的。我怕這個結果,可又總在想這個結果。」李金堂停頓一下,看見歐陽洪梅臉上的怒氣沒消分毫,心裡暗想:這麼說她是不肯信,咬咬牙說:「金堂做的事,從沒瞞過你。那個混帳董天柱,可以說是叫我嚇的,他這麼走了,還算知趣,放在『文革』前,我不會讓他這麼死的,說別的就冤枉我了。我說過,哪天你不高興了,拿把掃帚掃我出去就是。一聽電話,我就猜到可能是為這個白劍。我把報紙給你帶來了,你可以看看。桂雁生是他自己不願回來,組織部兩次決定調他回來當林業局局長,是他自己不願意。你可以打個電話問問組織部的溫部長。魏世宗的事,我想你也猜得差不多了。你不知道,你親口告訴我你愛上了一個人,要嫁給他,和他雙雙飛到柳城去,我這心裡有多難受。我一心一意巴望你能幸福,你能成一個大藝術家。自從我聽你在四窪唱第一聲 《陳三兩》,我就這麼想了,十幾年都沒變過。兩落兩起,我才知道你對我的珍貴。我是變得狠了,算路深了。逼的,都是逼出來的!你不知道我第二次在幹校的兩年多都想些啥。我一直不想直白地對你說。我想,以你的天分,以你的閱歷,只用一心一意做給你看就足夠了。在幹校做的活,我十七八歲時就干夠了。沒幹夠,我不會跟孔先生去你家當夥計。我參加革命是為了啥?就是為了活成人上人。可是,我拼命經營十幾年,說垮就垮了,我心不甘。老天爺開眼,讓我這輩子遇上了你。那些年我在想,把什麼都拿去吧,給我留下個小梅梅。可是,等我再有力量去找你,你卻戀上個魏世宗。從毛巾廠出來,我在車裡想啊想啊,想不出一個好辦法把你從魏世宗手裡奪過來。他是你選的男人,我只能尊重你的選擇。回到家,我有幾天沒上班,只是一個人喝悶酒。是的,我想過用暴力把你奪回來。多少年來,我都把自己看成一隻虎。我罵過這個魏世宗,在心裡罵的。我心想:你一個小小的技術員,也敢狗膽包天碰我的人!可是,我不能這麼理直氣壯對他說,我沒有這個權利。我不是沒想過和你走在一起,完成世俗的結合,只是我不敢這麼樣冒險,我是一個求全的人。不說這些了。那一天,溫泉和新泉拖我出去喝酒,我喝醉了,罵了魏世宗。那時,溫泉和新泉都抽調在清理打砸搶辦公室工作,我正好主管這件事。幾天後,溫泉給我抱來了魏世宗的幾本日記,匯報了魏世宗在『文革』初期參加『井岡山』兵團的活動。日記我只讀了一本,我覺得他不像個男人。直接勸你,怕勸不住,我就叫人把日記送回他的宿舍放好,等你自己去看,我只是覺得你不該嫁給他。這麼做,至少免了他兩年徒刑,難道給他一份鑑定,他還覺著屈嗎?小梅梅,我只有在你面前才會變成個真人,我沒有秘密向你隱瞞。白劍認識你在前,你就是我的妻子,我能對他做什麼?近來你變多了,變了。」說罷,移著雙腿朝門口走。

  歐陽洪梅放下報紙,身體下意識地向前一探,情不自禁地喊了一聲:「金堂——」看見李金堂停住了腳步,嘴裡卻不知該說什麼了。他什麼都沒隱瞞,沒有。做到這一點不易,他卻做得很好。歐陽洪梅甚至從這一番話里感受到了通體的舒坦。不管李金堂對別人做了什麼,難道不都能表達對她歐陽洪梅的愛嗎?「金堂——」她又喊一句,「我可能有點神經質。不過,我這麼樣生氣,也不是撒潑耍賴。你在我面前並沒完全開放,還有不少秘密。我一直弄不明白,你為什麼一直袒護這個申玉豹。你和他到底是什麼關係?說說吧!即便他是你的一個私生子,也不要緊。」

  李金堂苦笑一下,沒有立即回答。自己和申玉豹到底是什麼關係,確實不好回答。歐陽洪梅抿嘴一笑,「是不是碰到傷疤了?你瞞不了我!李金堂能替一個有殺妻嫌疑的新貴踐踏做人準則,其中定有一個天大的機密。難道你還怕我告發你不成?」李金堂只感到腦袋轟的一響,接著就看見了十幾年前那場洪水中發生的一切。

  申玉豹一隻手托著一塊門板,另一隻手拼命向西邊劃著名,門板上趴著赤條條的妹妹玉玲。曹改煥一手緊緊抓住女兒的腳腕,另一隻手緊緊摟著赤裸裸身子下面的半截木電線桿。水還在猛漲,他們一家三口決定向西邊一里開外處的高土崗轉移。申玉豹游完這五六百米,已經精疲力竭,他扶著母親登上土崗的邊緣,就看見北面更黑更暗像一堵牆樣的東西倒了過來。「快往上跑——」他奮力推了妹妹一把,水中不知什麼東西把他絆倒了。再爬起來,已遲了一步,一個浪頭把他沖向東南,第二個浪頭一下子把他蓋進三四米深的水底。又一個水庫決堤了。申玉豹再次浮出水面,換口氣,回頭朝西邊一望,土崗早看不見了,他只好隨著洪峰向東南泄去。雨夜顯得深遠而浩茫,整個世界完全被洪水控制了。他感到死神正一步步地向他逼近,划水的手臂動起來越來越遲緩,不像在划水,倒更像在泥漿中摸爬。身子越來越沉,下半截已不聽使喚。沉下去,再掙扎出來,然後再沉下去。要死了,就要死了,他想著。再一次沉下去時,他碰到一根細柱了,忙攀住往上,剛露出頭,手裡抓的已是樹梢了。快要支持不住的時候,一個黑黑的圓東西從他身邊漂過,他奮力撲了上去,才知是個麥秸垛。喘了幾口氣,覺著屁股下面有一片蠕動著的冰涼,伸手朝下一抓,手裡有一條兩三尺長的黑物正在扭動,他驚叫一聲:「蛇!」蛇就被他扔進水裡了。藉助天水間泛出的微光,他看見麥秸垛頂還有許多活物,有蛇,有老鼠,似乎還有一隻貓。求生的本能讓這些本是天敵的動物暫時在麥秸垛頂和平相處著。申玉豹看見麥秸垛正對著一個樹冠模樣的東西撞過去,他攀住一根樹枝躍上樹幹,麥秸垛頃刻間被樹幹撞得粉碎,旋即就從水面上消逝了。這是一棵比較大的松樹,申玉豹攀住樹梢,雙腳很快在水裡找到了可以依託的樹杈。不知過了多久,天空亮了一些,雨點不再那麼大也不再那麼稠了。這時,他看清了這個樹冠的規模,深長地舒了一口氣,感覺到死亡的恐懼正在絲絲退去。有這麼大的樹,附近定有村莊,有村莊就有房屋,就有糧食,他迅速作著判斷。遊了大半夜,飢餓和睡意迅速填滿了恐懼剛剛騰出的空間。突然間,他看見水面上有個人頭向上一躥。「救……」一聲微弱的呼救被他聽見了。他沒有絲毫猶豫,從樹梢跳下,奮力朝那個人游去。「抓住——」他朝那又浮出水面的頭顱喊著。那人實在沒有力量,伸了一下手又沉了下去。申玉豹快劃幾下,從背後挾住了那人,一隻手順著水流向前划去。前面出現一個巨大的黑色凸出物和一個大樹冠,游近一看,凸出的是一個房頂。他把那人朝房坡上拖了一截,實在支撐不住,撲倒在那人身上睡著了。

  不知過了多久,申玉豹聽見一聲低低的呻吟。支起身子一看,驚得他忙朝房坡上爬了幾尺遠。一個發育得十分成熟的女人的裸體倒趴在房坡上,一隻腳腕上還掛著一條粉紅色的內褲。申玉豹看見這個姑娘的長髮已有一截浸在水裡,很想把她再朝上面拉一拉。猶豫了好一會兒,他伸出手抓住姑娘的腳腕朝上面拖著。快到房脊的時候,姑娘徹底清醒了,看見自己赤身裸體正被一個差不多也是赤身裸體的男人朝房頂拉,驚叫一聲,另一隻腳朝申玉豹的肩膀蹬去。申玉豹一屁股坐在房脊上,姑娘幾個翻滾滾進水裡。申玉豹又忙挪著身子下去準備救人。姑娘的頭從水裡露了出來,兩隻手緊緊摳著房瓦。申玉豹看見姑娘警惕的目光,心裡騰地火起,破口大罵道:「你媽,這是在逃命!老子剛才不救你,你早他媽的淹死了。想活命,快把手伸給我。」姑娘這回乖乖地伸出了手。兩人重新爬上房脊,姑娘這回真的一絲不掛了,粉紅的褲頭掛在房檐上了。姑娘緊夾著雙腿,雙膝抵著胸口,仍用警惕而充滿恐懼的目光不時地瞟著申玉豹。申玉豹手搭涼棚向東邊張望一下,白了姑娘一眼,「看啥看!你怕老子趁火打劫占你便宜,老子還覺得你是個累贅呢!……在水裡你把老子手臂都掐出血了,一上來就翻臉不認人。你在這兒聽天由命吧,我走。」說著從房坡上走下,跳進水中。姑娘驚得站起來,喊了一聲:「大哥——」申玉豹把房檐上的紅內褲取下來甩向房坡,「喊大哥也遲了。我不就是生得丑點嗎?你媽的,個個都瞅我不順眼。你聽著,水還在漲,要是天黑水還落不下,你游到那棵大樹上,待在房頂,房子一泡塌,你就沒命了。」說罷,申玉豹朝東方遙遠處一塊裸著的一大片青灰色游去。他判斷著那可能是一塊高地。誰知一進水裡,就由不得他了。沒游多遠,他就滑進一道激流里,一衝就是好幾里,拼了命游出激流,那片灰地已經看不見了。四周的水面上到處漂著屍體,申玉豹馬上後悔起來,邊游著邊在心裡罵道:「淹死你個沒良心的騷娘們兒才好哩。」又望一眼茫茫無際的洪水,心裡又想:「今天凶多吉少,真不如剛才日了她,這輩子他媽媽的還沒挨過女人哩。我日死你祖先你個臭婊子!」遊了一會,他看見遠處有個光頭在水面上自由自在地移動,心中大為驚奇,「我的水性夠好了,這人竟能在大洪水裡踩著水如走平地!」拼著死力劃了十幾下,身子竟也能站直了。原來這片水面下是個土崗子,那個滿臉鬍子的光頭漢子正在水裡用繩子編一個大木排。

  「兄弟,好水性!」光頭目光如電,看了一眼申玉豹,「你是我看見的第一個活人。洪水來得好快呀。」申玉豹看見木排上有幾件衣服,衣服上面有一個大紙包,紙包的裂縫處正有幾隻白饃在探頭探腦,不由得朝木排走了兩步,咽了幾次口水,眼睛裡伸出了小手,在那白蒸饃上摸來摸去。光頭乜斜一眼申玉豹,已經明白申玉豹肚裡飢了,也不搭話,把繩子打個結,用一把明晃晃的三棱刮刀割斷了,直起腰身說道:「長生不老救命丹,一粒要值幾千元。」申玉豹把目光從白蒸饃上扯下來,怔怔地看著光頭。光頭咧嘴笑了,露出一個大虎牙,「噢,你不懂比方。好年景時,紅薯是粗糧,要是遇上壞年成,榆樹皮能當仙丹吃。一千元一個,不貴吧?」這個巨大的數字把申玉豹嚇了一跳,申玉豹後退一步,「夠我娶個老婆,吃一個日後還你一百斤麥子中不中?」光頭突然間狂笑不止,笑夠了才說:「今天碰見你,也用五百年修行哩。咱先不說這像女人奶子樣的白蒸饃。你聽我講個事給你聽聽。幾天前,我就想到了這場大洪水。這場雨下得日怪,停停下下下下停停,小半月都沒歇息過。前兩天睡覺,做個夢更是日怪,也是下雨,下的白花花的袁大頭。我想,我該發這個財了。前天下午我就出了城,什麼都沒帶,稱了六斤饃,買了兩根大繩,拿了這把刀。當年修水庫,我在最大一個工地上當會計,別人去聽『最高指示』,我就在帳上下工夫,我信錢。後來,我到一個採石場幹了三年,這採石場出口有挺機關槍。好啦,我不和你拐彎抹角地費時間了。我勞改過,因為我不肯吐出那兩萬來塊錢。在採石場我幹得不錯,想早點出來享享這兩萬塊的福,《老三篇》 我能倒著背,七年減成五年,五年又減成三年,前年我就出來了。你想想,這樣的水庫能頂得住這種大雨?出來後,我帶著傢伙上山去挖錢。日他奶奶的,一日疏忽,沒像當年老財們一樣裝瓦罐,全他媽的漚爛了!要不,我還用得著今天來受這個洋罪。我用了一天時間,選中了這個土崗。這兒好哇,靠著趙河東岸,上面有個伐木場,正北方呢,剛好是縣城。城北的城牆解放後拆了一半,那一半就擋不住這大洪水了。城裡這半邊,銀行、商店,啥都有。你說,這不是遍地的錢等著咱去撿嗎?」申玉豹多少聽明白了,怯怯地問:「你扎木排不是救人?」光頭笑了笑,「你還沒成家吧?救人?是要救的,是大姑娘咱救,俊俏小媳婦呢,咱也救,今天都成小寡婦了。你救她一命,她侍候你一輩子,任你打來任你騎。這下該說說這饃了。你要跟我干呢,我正好缺個幫手,白饃你只管吃,聽我的話做事,別想著日後賣了我,弄的東西三七開,你三我七。」貪污犯把三棱刮刀在申玉豹面前晃晃,「不干呢,你走你的金光道,我鑽我的槐樹林。」說罷從報紙裡面的塑膠袋裡拿出一隻饅頭大嚼起來。錐子雨又下了起來,光頭叼著饅頭把報紙乾脆撕了扔掉。

  申玉豹抹一把臉上的雨水,眼睛四下掄掄白茫茫一片的洪水,心裡盤算著:先填飽了肚子再說,到時瞅個空,跳水走了,他能怎麼著?無師自通似的冒了幾句很在行的話:「命是撿來的,這時不撈一把,等啥時候?三七開,你可別變卦,我跟你干。賣了你?不也賣了我。」光頭摸了一個饅頭扔給申玉豹。申玉豹三四口就把它吞了,蹲下,不客氣地自己又拿了一個小口小口嚼著。水面上罩上了一層紗一樣的水霧。貪污犯眯著眼看著天色,以命令的口氣說:「屍首泡了半夜,該漂起來了。眼要機靈點,別打瞌睡,等撈足了,枕住女人的金奶子睡個夠。朝深水裡推。」申玉豹站在木排上,望著浩渺的大水,臉上露出悽慘的笑容。他想起了上初中時學過的一個詞:隨波逐流。

  「娘的,撐住,撐住,用竹竿戳住地。照你這種干法,晚上真到漢江放排了。看見那棵樹了吧,靠過去,看看掛住什麼貨沒有。」「漂過來一個,是個老頭——」「截住。」

  貪污犯捋下老頭的手錶,拿起來看看,又聽聽,手舞足蹈起來,「開市大吉,開市大吉,老字號英納格金殼馬蹄表,八百塊錢就算便宜賣了。」他把手錶裝進一個特製的帆布袋裡,看看木排上嘴臉歪斜的屍體,一腳踢過去,「下輩子別忘了再為老子積攢一個,你好好安息吧。」申玉豹驚呆了:掙錢原來這般容易。如果光頭講信用,這一分鐘他就掙到了兩百四十元!申玉豹精神為之一振,眼珠子賊溜溜地在水面上轉過來轉過去。貪污犯把申玉豹的變化捕捉到了,大加讚賞道:「小兄弟學得快呀!我一眼就看出你是線上的人,你的眼是小些,可是聚光,你想啥,它會說。」

  一個龐大的漂浮物游來了,申玉豹彎腰捉住一看,裡面是些布料,很想留著將來做身好衣服。光頭用撐竿毫不吝惜地把布料推走了,看見申玉豹還有點流連,老奸巨猾地說:「這東西又沉又不值錢。記住,找小巧的、值錢的物件,手錶、現金,還有壓在箱子底的首飾。就是這些東西把咱倆壓沉了,到陰間,閻王爺也沒咱腰粗。」沒過多長時間,帆布袋像吃了激素,很快越長越胖了。申玉豹每看一眼這個袋子,心裡就怦怦怦地跳一陣兒。他們把木排劃到一片樹林裡,貪污犯一件一件摸著掛在樹梢上的衣服,把現金和糧票裝起來,其他東西胡亂扔在木排上。從一件女人衣服里掏扔出來的東西,嚇了申玉豹一跳:一個折著的信封帶著幾隻沒開封的保險套。申玉豹一手扶著撐竿,彎下腰撿起了那封信,好奇地掏了出來。有些字跡已有些模糊,大致還辨得清楚。

  我最最親親的心肝兒:

  千萬不要再折磨我了!你立逼著我一刀結束過去的一切,我何嘗不想這樣。我早受夠了!她是一個政治偏執狂,我害怕說夢話出什麼差錯,已經嚴重神經衰弱了。我早就對這場運動厭倦了,對她也徹底絕望了。生活給我開了個大玩笑,我竟娶了一個竊聽器。自從看見你子君一樣的秀髮和眼睛,我就比涓生瘋狂十倍地愛上了你。你知道嗎?自從我和你靈與肉都合二為一後,我再沒讓她碰過我。我天天都在盼你呀,盼呀盼呀。生活在這個人人都戴假面具的時代,真是人生最大的悲哀。我現在終於有了你,有了你我就有了一切。你就是那黎明的曙光、林中的響箭、黑暗王國的一絲光明。給我一點滋潤吧!我把防止災難降臨在你頭上的東西都準備了。今天她冒雨去整別人的黑材料,晚上不回來。你來吧來吧,來吧,我用整個心靈等你等你,等你……

  …………

  「你看啥?」光頭說,「快劃!」申玉豹把信扔進水裡,嘟囔一句:「唉——老天真不公平,有熱被窩睡,還送他野食吃!」木排出了樹林漂向像個村莊一樣的地方。只有一個屋頂裸在水面上。「大哥——救救我——」一個女人的聲音飄了過來。申玉豹彎腰望去,看見一個赤裸著上體的女人在一棵楊樹冠中隨著水流搖動著。木排被另外兩棵樹擋住了,劃不過去。光頭嘴角的肌肉抽搐著,「你下去,把她弄過來。」

  姑娘爬上木排,馬上蜷成一個肉團,嚶嚶地哭泣著。申玉豹撿起木排上光頭的一件衣服扔給姑娘。光頭背對著申玉豹蹲下了。姑娘哀求著,「大叔,大叔,你別……你救俺一命,俺會報答你的。大哥,大哥。」求救的目光越過光頭的肩膀,直射申玉豹。勞改釋放犯若無其事地站了起來,抓起三棱刮刀,用手摸著上面的水珠子,自言自語說:「我有過一個老婆,後來和我離婚了。兄弟,什麼都有第一回。機會來了,就看你敢不敢抓了。」申玉豹感到了恐懼。這地方是個低洼區,水流得極緩。如果沒有這個姑娘,申玉豹聽了這番話,肯定馬上跳水了,東南方一兩百米處就有樹木和房頂,跑得了。可是,那姑娘的目光卻牽得他不能動彈。三個人這麼僵持了一會兒,木排失去了控制,在水上搖擺起來。姑娘沒等申玉豹表明態度,自己選擇了跳水。貪污犯一撲,就把姑娘捉住了,笑著對申玉豹說:「別傻了,什麼東西都有你的,包括這個姑娘。你朝那個樹林劃,我等不及了。」申玉豹愣神的工夫,光頭已把姑娘撲倒在木排上,接著就傳出一聲尖利的慘叫。勞改釋放犯驚跳起來。申玉豹看見那把三棱刮刀已經扎在姑娘堅挺的乳房中間,姑娘的兩隻手緊握著刀柄。申玉豹再不敢遲疑,抱起那些饅頭,縱身跳進水裡,向遠處的幾個房頂游去。光頭反應過來了,「兄弟,你別走。」知道無濟於事,拔出刮刀舞著,「你他媽的,狗娘養的,我饒不了你!手錶上有你的指紋,算你媽的命大。」

  申玉豹騎在房頂上,緊緊抱住那袋饅頭,看著融入天水一色的木排和光頭,號啕大哭起來。又吃了兩個饅頭,仰頭喝了幾口雨水,申玉豹再一次聽到了死神的召喚。雨還沒有停,洪水沒有露出一點要消退的跡象,北面八百里伏牛山的頭頂上,黑黃的雨雲仍在激烈地翻滾著。一種聲音傳來了,申玉豹支起耳朵聽出是馬達的聲音,猛地從房頂上站起,含著熱淚揮舞著包饅頭的衣服。水面上一艘快艇由遠而近了。

  申玉豹爬上快艇,再沒有站起來的力氣了。一個高大魁梧的中年男人走了過來,身後跟著一個給他打傘的年輕人。中年人嚴肅而悲慟地問:「你是哪個公社的?」申玉豹慌忙坐起來答道「石佛寺的」,「你們村逃出來多少人?」申玉豹搖搖頭,兩行眼淚滾了下來,囁嚅著,「大水來之前,有人去了西崗上,我和我媽我妹子離開申家營,差不多還有一百多人上了房。後來我就不知道了。」中年男人眼裡閃出慈父一樣的光亮,伸手輕輕按按申玉豹的頭頂,帶著懷舊和內疚的心情說道:「申家營是個窪地,又臨著河,這場大水不知要斷送我多少老熟人。黨和政府愧對你們呵,沒有提前通知你們疏散,這筆帳早晚要算一算的。無休止地開會爭吵,無視前幾年修那些水庫的質量,一提這些水庫可能出問題,就上綱上線,說我別有用心,惡毒攻擊『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揚言要把我再送回牛棚去。耽誤了兩天時間,白送多少人性命!如果沒有這些水庫,哪裡會有今天龍泉的大劫難啊!這筆帳一定要算一算。千古罪人,這些千古罪人。我李金堂愧對龍泉,愧對你們呢!」申玉豹一直在瞅著快艇甲板上架著的一挺機槍,那拖了幾尺長的黃鋥鋥的子彈看得他心驚膽戰。

  又有一個中年人走上甲板,「李副主任,早上我已經安排了快艇和人手在銀行附近巡邏,那裡不會出大問題。」李金堂默默地點點頭,「你們再通知各受災公社,讓他們安排人力,保護好各公社的信用社和政府機要室、檔案室。聽說監獄昨晚把在押犯人都放了?這件事不要追究責任。犯人也是人。你們設法通知各災民點,發出讓在押犯到各災民點報到的布告。嚴令各救災分隊,凡遇趁火打劫的人,無論行為輕重,一律就地正法。非常時期,如果姑息遷就,必將影響民心,必將影響救災工作的全局。」申玉豹聽得冷汗直冒。就在這個時候,他看見了遠處水面上的那個木排,呼吸頓時急促起來。李金堂側過臉問道:「小伙子,你怎麼了?」申玉豹用手指著木排,「他,他抹手錶,殺……人……」

  李金堂繃著臉,嘴裡說著:「這是第五起了。小張,開槍。」年輕人把雨傘交給李金堂,很熟練地爬到甲板上。一串爆響過後,光頭已不存在了。快艇靠近木排,沒發現任何犯罪的證據。李金堂眼光冷颼颼地刺了過來。申玉豹驚得靈魂出竅,說一聲「他有個口袋」,縱身跳入水中,約有一兩分鐘,申玉豹露出水面,雙手舉起了那個帆布袋。李金堂彎腰摸了口袋,發現口袋用一根細繩系在木排上。割斷了繩子,從口袋裡倒出幾十隻手錶和一堆紙幣、糧票。李金堂端起機槍,對準躺在木排上光頭的屍體扣動了扳機,直把子彈打光了。申玉豹連驚帶怕,昏了過去。

  李金堂蹲下去,伸出手掐住申玉豹的人中穴,看見申玉豹眼皮動了動,厲聲喝問:「叫什麼名字?」申玉豹只好睜開眼睛,一臉恐懼,顫聲答道:「申玉豹。」

  「你父親叫什麼?」

  「申寶栓。」

  「你媽叫曹改煥?」

  「是的。」

  李金堂輕哦一聲,「你還有沒有兄弟?」

  「只有一個妹妹。」

  「你五一年出生?」

  「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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