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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4 18:36:28
作者: 柳建偉
戲劇室只有兩個人。室主任是劇團的老編劇,一見歐陽就說:「回來了就好,能回來就好。要是縣裡沒有了你,以後這想唱戲也唱不起來了,我寫著也沒勁頭。你總算歸隊了,熬一熬,等一等吧,群眾總是要看戲的。」歐陽洪梅笑了一下,算是回答。老編劇指著在角落那張辦公桌前坐著的瘦小青年說:「該給你們介紹一下,小桂,桂雁生,一個月前調來的,寫了一些快板書。這是歐陽洪梅,去年當過演員,戲唱得好。」桂雁生站了起來,彎成一隻蝦米,朝歐陽洪梅點點頭,訕笑著:「我看過你的戲,認得的。實際上我只寫過兩三個順口溜,只在廠里演過。把我弄到這兒,我還不知道該幹些啥,能幹些啥哩。」歐陽洪梅還是笑了一下,瞥了桂雁生一眼,沒記住這個男人有什麼特徵。老編劇好像猛然想起了什麼,站起來道:「洪梅,你家房子沖毀了,你還沒地方住吧?」歐陽洪梅答道:「我暫時住在李大媽家。」老編劇道:「小桂,把你隔壁那間小屋騰出來,東西挪到辦公室,就讓歐陽暫時住下。吃飯嘛,買個小煤油爐自己煮。飯總是要吃的。」
這樣,歐陽洪梅和桂雁生就成了鄰居。住了十來天,歐陽洪梅對桂雁生的歷史知道得十分有限,只知道他家在農村,後來招工進了工廠,二十七了,還沒成家。桂雁生從不主動和歐陽洪梅說話,總是歐陽問一句他答一句。有一次,桂雁生主動來到歐陽洪梅的屋裡,很不好意思地說:「我出去買點下面的菜,用不用幫你捎一把?」歐陽洪梅就覺得桂雁生實誠、善良。
日子好像安靜了下來,安靜得只剩下麵條和小白菜,安靜得有點怪怪的。沒安靜幾天,一個人的出現幾乎把歐陽洪梅逼得走她母親的老路。
那是一個陌生的老青年,臉白胖,總有散不盡的笑意掛著,一副白框眼鏡掛在矮鼻子上,玻璃藏掉了一些眼睛的秘密,一進來就很隨便地坐在歐陽洪梅的小床上。歐陽洪梅想不起熟人里有他,就說:「你是誰?」老青年再把歐陽洪梅仔細打量了一遍道:「卸了妝更好些,去年我看了一場你演的 《紅燈記》,那時我在糧食局當局長,輪不到我上台接見演員,所以你不認識我。到文化館還習慣吧?」歐陽洪梅點點頭。老青年道:「這些天一直忙著布置全縣的大批判,就沒來看你。今天來,是通知你參加一個大型會議。中南五省要在武漢開個樣板戲經驗交流會,地區給縣裡一個名額,我就把你報上了,後天到地區行署報到,來迴路費報銷,每天補助八毛錢,上午把這事已通知你們館長。你怎麼一點也不高興呢?」歐陽洪梅就笑了一下。老青年很隨便地拉了歐陽洪梅的手,「你坐下,坐下說。」歐陽洪梅繃著臉,朝門口退了一步。老青年臉上露出了詫異和不快,「你不知道我是誰呀?我是縣革委副主任鄭黨干,是把你從四窪知青點提拔成國家幹部的大恩人。你就這麼個態度對待我呀?今天我又是來給你報喜的,你把臉拉得二尺半,我就不高興。」歐陽洪梅一臉哭笑不得,又往裡邊挪了一步,擠出一點笑容道:「鄭副主任,我不知道是你。」鄭黨乾笑出一顆金牙,「這就對了。我就喜歡女人笑。」說著,又拉住了歐陽的手,「你坐下,坐下說。」歐陽洪梅又抽出了手,朝後退了半步。鄭黨干站了起來,「你是咋啦?全縣幾千知青,我為啥選中了你?你別給你臉不要臉的。又不是啥正經貨,李金堂睡過,四窪十幾個男知青睡過,你給我裝什麼迷瞪僧呀!要是身上來了,說一聲,裝正經我就不高興!」歐陽洪梅只感到腦袋嗡了一聲,整個人都木了。鄭黨幹過去掩了門,過來捧住歐陽洪梅的臉親吻起來。歐陽洪梅情急之下,猛推了鄭黨干一把。鄭黨干跌坐在一把椅子上。鄭黨干勃然大怒,扇了歐陽洪梅一個耳光,「你竟敢上頭上臉呀你!李金堂睡得我就睡不得?我總還比他年輕些吧?他當的副主任是副主任,我當的就不是副主任?李金堂把你從四窪弄到劇團當演員,你跟他睡,我把你從四窪弄到文化館當幹部,碰都不能碰你,搞這種厚此薄彼,太不仗義了!過我手的女人,奶子能裝滿十口大蒸籠,還沒遇到一個你這種忘恩負義的主兒!李金堂為了你恢復一個劇團,是大氣魄。你要想唱戲,我鄭黨干也能把劇團搭起來,提拔你當演員隊隊長。我從來不追女人,她們一不笑,我碰都懶得碰!為啥?沒味道,咋說這是兩人一起做的事。這會你還去開,亮出你這龍泉第一金嗓子,在中南五省大比武中給咱龍泉揚揚名。忘了給你說了,研討會有個內容,選出最佳陣容,把八個樣板戲都演一遍,別的不說,我看你能爭來演那個鐵梅和阿慶嫂。趁這個機會出去好好想想你該咋辦。你該明白,我能把你提拔成國家幹部,就能把你貶成工人、貶成知青、貶成農民。聽說你還唱過一回舊戲,你自己掂量掂量吧。想通了,告訴我,要笑著說,懂嗎?我不喜歡看你現在這種臉色。」
歐陽洪梅想到了死。除了一死,似乎再也沒有更好的選擇了。她不願做一個在男人手中移交的玩物,那就只好去死。
可是,她又太愛唱戲了。戲才是她的第一生命。如果能在武漢的大舞台上亮出自己的嗓子,那也就死而無憾了。要死就死在中國的第一大河裡,一顆耀眼的流星劃破天際,然後墜落在一條大河裡,真好。歐陽洪梅去了武漢,果真擠進最佳陣容,演了一場 《紅燈記》、一場 《沙家浜》。剩下的,只是選擇一個時間、一個地點,慢慢走進緩緩東去的大波,一切苦難都終結了。
會議期間,一個後來和她同台演郭建光的男演員似乎在嘗試著接近她。「郭建光」長得英俊瀟灑,一雙眼睛會說話。男人長一雙會說話的眼睛,有點奇怪。「郭建光」用眼睛對她說:「我對你的行為有點好奇。」
「你為什麼總是跟著我?」歐陽洪梅執意要聽到個答案。
「你好像並不急著趕回去。」「郭建光」笑著說,「我正好也不急著趕回去。你好像特別喜歡這條大江,我正好也特別喜歡水。你好像背上你的全部家當出門的,我正好也常常把每一次遠行當成彈奏絕唱 《廣陵散》。你去的地方,你要去的地方,我似乎都願意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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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你就跟著我吧。」歐陽洪梅冷笑道,「我去的地方對你可能很不合適。」
「但我知道那一定是一個很美麗很美麗的去處。」
於是,兩個人一前一後沿著長江朝這個城市外邊走。「郭建光」很愛說話,「世人知道西湖是天堂,其實這裡的東湖比天堂也不差。很多人對美已經遲鈍了,但願你不屬於這一群人。你不想去看看嗎?東湖的落日很迷人,我怕你看了會改變主意。」
「你以為一個人的主意就那麼容易改變嗎?」歐陽洪梅賭氣道,「我偏要去看看東湖的落日。」
歐陽洪梅佇立在微風中,搖曳的柳絲下,忘情地看著波光粼粼湖面上那盤紅日。「郭建光」道:「看見了嗎?湖水在燃燒,在燃燒。」歐陽洪梅冷冷說道:「那是你的錯覺,湖水永遠是死寂的。」「郭建光」取出一架照相機,「你不反對和這一片死寂合張影吧?」歐陽洪梅沒有說話,沒有動。「郭建光」低下頭對著焦距道:「那是溫度不夠,你看,你看不見,你在這取景框中,正和這湖水一起燃燒哩。」歐陽洪梅沒有反駁。
「你不是要看看這條大江嗎?」
歐陽洪梅沒有回答。
「很小的時候,我就知道這條江的美並不在它流過城市的這些地段,這是媽媽告訴我的,它的華彩樂章在三峽。我從那裡路過多次,我想,我想過多次在長江三峽的激流里死去的情形。」
歐陽洪梅不禁一顫。
「你不知道那裡的水有多乾淨!死在這樣的水裡,該有多好啊。你這麼喜歡這條江,不去看看這樣一段潔淨,不覺得虧得慌嗎?我有朋友在航道局,兩天就能趕到那裡,明天正好有艘挖泥船起航去重慶檢修。你不反對吧?你是那麼喜歡這條江,你不會反對,是嗎?」
歐陽洪梅沒有反對。船過巫峽,「郭建光」和歐陽洪梅下了船。船長鳴了一聲汽笛,探出頭喊道:「新城,三天後有船下來,別讓神女勾走了你的魂。」歐陽洪梅這才知道「郭建光」是帶她來看神女峰的。兩人在小碼頭上買了乾糧,沿著一條難走的山路走著。傍黑的時候,兩人爬上一塊平台。
「郭建光」指著平台的北邊說道:「這就是我最後選定看長江最佳的地方。你抬起頭朝江北面看,那就是神女了。等會月亮出來,你就會體會到她在這裡一站不知多少年的力量。」
過了一會兒,月亮升起來了,一條細長的白帶就在神女的腳下飄過,那就是滔滔東去的長江了。神女變得越來越清晰,慢慢地動了起來。歐陽洪梅感到內心有一股按捺不住的激流在涌動著,在這種景色里,她有些不能自持了。朝北面走出十幾步,縱身朝下一跳,一切都完結了。她顯得十分衝動,望一眼遠處那細長的白帶,望一眼岸上不知佇立了多少年的神女。濤聲隆隆,間或有一聲猿啼一樣的聲響,更使這片夜景顯得孤寂而悠長。歐陽洪梅跪著朝南邊挪了兩下,扯住「郭建光」的衣袖,顫著聲道:「我怕——」
「郭建光」像是為了安撫她,伸出手搭在歐陽洪梅的肩膀上,輕輕地拍著,悠悠地說著:「一個人來這裡做那件事,才真的可怕。那一晚,也是這同樣的景色,我爬上了這個平台,準備從這裡一縱身,結束纏繞我的所有的痛苦。我下了一萬次決心要跳,真的,我甚至抖著身子爬過去,探出頭看了一眼下面滔滔東去的大水。那一年父親死了,死於這幾年剛剛發明的坐土飛機整人法。我在一個煤礦挖煤,沒日沒夜地挖呀挖的,整個世界都像煤一樣黑呀。後來我也感到怕,感到怕,我也不知道我怕什麼。結果呢,你已經看到了,我還活著,還能演高大的英雄郭建光,還能和你一起同賞這美麗的夜景……」歐陽洪梅喘著氣,顫抖著身子道:「你別說,你別說,你聽我說,你聽我說……我是一個資本家、大資本家的孫女……我愛上一個四十歲的男人,幾個月前他倒台了,去了幹校……我又回去當知青,一切都變了,都變了,我不知道他們為什麼對我有那麼大的仇恨,仇恨,是仇恨。在他們眼裡,我成了一片人人都嫌棄的破抹布,成了一隻沒了底的破鞋。我被人輪姦過,然後就把我移交給縣革委副主任……他要讓我回去後答覆他。我父親病死了,母親自殺了……我想跟他們去……團聚。這世上再沒有一個疼我的親人了,再沒有了。我堅持不下去,真的再也堅持不下去了。我不想再堅持了,毫無意義,生命毫無意義,一切都毫無意義……」「郭建光」道:「堅持吧,堅持吧,幾億人都在堅持。你說這景色美不美?」
「美,美死了,所以我才怕。」
「你不覺得這麼走遺憾嗎?走了,你就再也看不見這種風景了。你不知道你自己長得多美呀。你自己就是一片風景,幹嗎要親手把它毀了呢?誰也毀不掉這種風景,所以幾億人都在堅持。」
歐陽洪梅再仔細地看了一眼浸泡在月色里的美景,旋即被一個念頭攫住了:我要在這一片風景里飽嘗一次做女人的全部歡愉,我不能就這麼走,不能,這麼走我到那邊能有什麼可回憶的瞬間呢?和金堂一起的那些幸福,早叫苦難鏽蝕得面目全非了。我才二十歲呀,難道這是天意?蒼天呢,你可憐洪梅是不是?你怕她到那邊只會做噩夢是不是?是的,所以你就把這樣一個好心人派來為我送行,送給我一回完美。她拉住「郭建光」的手說:「別嫌我骯髒。我什麼都沒有了,什麼都沒有了,給我一點點,我走起來也就會感到富有。你不是說我美嗎?你不是騙我的吧。給我一次,給我一次,完完全全給我一次,我會記你一輩子的……」「郭建光」用四指壓住了她的嘴,「你別說了,別說了,我都懂。這也是一種堅持,是一種抗爭,我也沒有多少氣力獨自堅持了。我們就一起堅持,用一切能看見的美堅持住。 黑暗呢, 到處都是煤的顏色……」
兩個人滾過幾十平方米的草地,像是受了一次生命的洗禮,躺在那裡沐浴著月亮柔和的冷光。歐陽洪梅伸手摸住幾個粘在頭髮里的草籽,對著月亮看著,看著,臉上自自然然地浮出了一抹充滿活力的笑容,自言自語說著:「抗爭,抗爭,抗爭……」「郭建光」喃喃說道:「還是那一年,媽媽割了手腕,妹妹跳進了長江……那一天,我就像今天一樣躺在這裡,久久地看著那早化成了石頭的神女。突然間,我仿佛聽到了她的耳語:『我等了多少年你知道嗎?我經歷了多少刀劍風霜雷鳴你知道嗎?身邊就是長江,你知道我為什麼不跳?那是因為我知道他一定會回來。我要等下去,等下去。』我真的感到羞恥了。只用一跳,什麼都能完結,這太容易了。我就罵自己:你是個懦夫,只會挑最容易的事去做,連幾萬萬年前的一個弱女子都不如。你想做什麼,我絕不攔你,因為我不能攔你一生一世,再說那又是最容易的事,你什麼時候都能做成。報到那天,我就發現了你眼睛裡有一種似曾相識的東西。妹妹死前的半個月,眼睛裡這種東西一直在傾訴,可惜那時我聽不懂,所以我就明白了你的心事。我只是想帶你來聽聽神女的耳語。因為我想,妹妹要是聽過了神女的耳語,肯定不會再做那件最容易做的事了。她漂亮,能歌善舞,充滿朝氣,她一定能聽到神女的耳語。」
歐陽洪梅從草叢裡站起來,整整零亂的衣裙。
「郭建光」驚坐起來,「你,你沒聽見?」
「聽見了,」歐陽洪梅答道,「謝謝你,我要回去。」
…………
回到龍泉縣文化館的當天晚上,歐陽洪梅敲開了桂雁生的房間。
「桂大哥,」歐陽洪梅開口就問,「你願不願意娶我這樣一個女人做妻子?」
桂雁生沒敢回答。
「你是個好人,我知道。你不會拒絕我,我也知道。」歐陽洪梅接著說,「桂大哥,你幫幫我吧。我很作難……你就幫幫我吧。你會答應的,你會的。」
歐陽洪梅只能選擇這種方式抗爭。
鄭黨幹得知歐陽洪梅和桂雁生結了婚,很快作出強烈反應。旋即,桂雁生回到原來的工廠繼續開舊車床,歐陽洪梅到了縣毛巾廠二車間當一名普通工人。歐陽洪梅沒有被處理到四窪,因為鄭黨干讓她在工人的位置上再好好想想。
桂雁生回到工廠,才明白自己的窄肩膀無力扛起歐陽洪梅這樣一個女人。新婚一個月,他就和歐陽洪梅分居了。他不願意再次回到貧瘠的土地上。又過了一個月,縣文化館通知歐陽洪梅搬出那間小屋。
又過半個多月,鄭黨干下台了。
歐陽洪梅很快和桂雁生辦理了離婚手續。
和桂雁生離婚不久,歐陽洪梅遇上了農業局的技術員魏世宗。歐陽洪梅第一次像平常人一樣戀愛著,生活著。這個遲到的春天,給歐陽洪梅帶來了無限的慰藉,無限的溫暖。魏世宗家在柳城,大學畢業後分到龍泉縣農業局當技術員,妻子在一九七○年死於難產,以後的七八年一直鰥居。歐陽洪梅這時一心想離開龍泉,魏世宗馬上回柳城聯繫了地區剛剛恢復的農科所。因為魏世宗不願讓歐陽洪梅到柳城當個普通工人,毀了歐陽的藝術前程,執意要為歐陽聯繫到柳城的劇團,然後兩人一起離開龍泉,歐陽洪梅感念魏世宗一片愛心,自己也不願放棄自小就酷愛的戲劇,只好留在龍泉那家破敗的毛巾廠的單身宿舍,等候柳城曲劇團的通知,準備參加來年春天的演員考試。李金堂在歐陽洪梅的生活里已經變成一個傳說。
初秋的一天,李金堂突然間出現在歐陽洪梅那間低矮狹窄的單身宿舍。政治生涯中的兩次大起大落,碾碎了他在這個領域的所有夢想。復出之後,他知道今生今世再也無法離開龍泉了。政治上的大起大落,讓他學會了更加珍惜生活。剛剛在龍泉又站穩腳跟,李金堂就想起了歐陽洪梅。一個聲音在心底里鼓盪著:不能失去她。兩人面對面默視了良久,李金堂伸出大手,顫抖著摸摸歐陽洪梅的頭髮,嘆口氣說:「小梅梅,我對不起你,這幾年讓你受苦了。」歐陽洪梅咬著指頭,毫無表情地看著李金堂,她想變得狠一些,表現得堅強一些,對這個男人冷酷一些,可是,眼淚先撲簌簌流了出來,身子下意識朝旁邊一閃。李金堂脫了大衣,坐在一把破椅子上,眼睛把屋子細看一遍,「這些年大形勢就是這樣,個人的能力太有限了。我那時已經失去了行動自由,成了龍泉縣右傾翻案風的根子。」歐陽洪梅擦了眼淚,很勉強地笑了一下,「我誰也不怪。你沒有錯,你做得都對。我並沒有怨過你,這是命。」李金堂嘆口氣,「總算過去了。幾年時間,龍泉各個方面都不成樣子了,半年多了,總算理順了關係。我早知道你在這裡,竟一直抽不出空來看看你,實在太不應該了。」歐陽洪梅哆嗦了一下,最終沒把手抽出來,任憑李金堂握住,淡淡說道:「我也早知道你回來了。你要操龍泉幾十萬人的心,大家都說,龍泉不能沒有你;也只有你能收拾了這個爛攤子。我過得挺好,真的,挺好,很平靜。」李金堂慈愛地看著歐陽洪梅,用了一下力,把歐陽拉近一些,「你和桂雁生離婚的事,我已經知道了。那年你和他結婚,也是迫不得已,他怎麼能配得上你,一個天上,一個地下,雲泥之隔呀。你不用跟我說,我也知道,你嫁給桂雁生是鄭黨乾逼的,好在他還知道個怕字,沒敢太為難你。鄭黨干已經被抓起來了, 『文革』期間他至少與六次血案有關,最不可恕的是他組織人斗死了公安局趙局長,我主張殺了他。」歐陽洪梅身子抖了一下,李金堂繼續說:「一切都過去了,你應該繼續唱戲。我得好好給你安排安排,好好安排安排。幾年過去了,我又老了許多。本來……你知道,我想先把兩個女兒嫁出去。然後,然後……」歐陽洪梅插話說:「我知道,你也很不容易,回來了,就不能輕易讓人擠出去。」李金堂聽得鼻尖一酸,順手把歐陽洪梅攬在懷裡,忘情地親吻起來。開始的幾秒鐘,歐陽洪梅像個木偶一樣任李金堂擺布著,當她發現自己又橫躺在李金堂強有力的臂彎里移向簡單卻十分整潔的小床後,驚叫一聲,掙脫了下來,紅著臉,喘著氣道:「李副書記,李副主任,我就要結婚了,就要離開龍泉了。我,我我不想再唱戲了。其實,當個工人也挺好的……」李金堂這回變成一個木偶,呆坐了很久很久,慢慢抬起頭問道:「你愛上了他?」歐陽洪梅點點頭。「他愛你嗎?」歐陽沒有吱聲。「他叫什麼名字?是哪個單位的?」「他叫魏世宗,是農業局的技術員,七八年前死了妻子。」「沒聽說有這個人。他的人品怎麼樣?」李金堂追問著。
歐陽洪梅咬著嘴唇道:「我知道他對我好就夠了。他愛他的妻子,曾經是個好丈夫。在省農業學院學習時,他當過學生會的組織部長。我想離開龍泉,離開這個鬼地方。我要和他一起回柳城,他父母在那裡。他確實不錯,忠厚、老實,到地區農科所會做出成績的,人也長得高高大大、漂漂亮亮。我只想過平靜的生活,別的心都早死了。我不想待在龍泉,一想起這幾年的日子,我就噁心得要吐。我不願意讓許多人知道我的過去。你不知道我是怎麼熬過了這幾年。你去了幹校,我就完了,完了,我幾次想到過死,我恨死這個地方了。我想忘掉這些年,到一個陌生的環境裡,像一個普通女人一樣生活,當賢妻良母。這些年我把夢做得太多了,不能再做下去了,我得走。」李金堂默默地站了起來,訕訕地搓了搓手,結結巴巴說:「是呵,是呵。這些年滄海桑田,我應付起來都感到力不從心,何況你一個弱女子。哪天有空,你給我講講你的這些年好嗎?我想知道誰欺負過你。這裡面有董天柱吧?小梅梅,你能有個好的歸宿,是我的心愿,我李金堂會傾盡心血幫助你的。」歐陽洪梅含著眼淚送走了李金堂。
平平靜靜過了近一個月。有一天,歐陽洪梅忽然想起魏世宗有三四天沒露面了,忍不住去了農業局。魏世宗不在。隔了一天,歐陽洪梅帶上鑰匙去了,打開了魏世宗的宿舍,想看這次出去留沒留下什麼話。屋內的東西井井有條地放著,有一些變化,生活用具都在,不像回了柳城。歐陽洪梅在屋裡等了一會兒,忍不住想把放在桌上的東西收拾收拾。掀開一張報紙,她看見一個攤開放的筆記本,瞥一眼,原來是魏世宗的日記。忍不住翻看幾頁,立馬看個面紅耳赤。日記里詳細記錄了魏世宗和一個叫彩雲的女人一次做愛過程。歐陽洪梅定了定神,這才注意到這是半年前發生的事情。又翻了幾頁,這個筆記本已經用完了。歐陽洪梅立即被一個念頭攫住:他在日記里會怎麼寫我呢?低頭看看抽屜,沒有鎖上,拉開一看,裡面躺著一個紅綢子包,裡面包著六本日記。歐陽洪梅一本接一本地翻了下去。那些插了書籤的地方,記載著十四年裡,魏世宗和九個女人的詳盡情感歷程,第十個就是她自己。看了兩頁,歐陽洪梅已經淚眼婆娑了。她瘋了似的把最後剛記了一半的日記本撕個粉碎,一把火燒掉了,在屋裡等著魏世宗回來。
不知不覺,外面已經黑了下來。看大門的老頭這時在門口探進一隻花白的頭,「姑娘,你該出去吃點飯。世宗回不來了。」歐陽洪梅問道:「他到哪裡去了?」老頭嘆口氣道:「上面不讓說的。原以為你早知道的,你兩頓不吃飯,才知你不知道的。世宗被抓了,說是打砸搶分子,別的我就不知道了。」
歐陽洪梅帶著剩下的幾本日記,去拘留所看了一次魏世宗,只說了一句話:「寫我的歸我了。」
幾天後,李金堂再次走進歐陽洪梅的房間。他把一串鑰匙放到歐陽洪梅手裡說:「這是城隍廟街88號院的門鑰匙。當年這條街的房產都屬於你們歐陽家,解放後你爺爺只留了一個宅院,把剩下的房子都交給了政府。你們那個院子叫大洪水衝垮了,總不能讓你沒地方住吧。縣委決定把這個院子歸還給你。另外,縣曲劇團已正式恢復,已調你去任副團長。你先幫助張團長招一批演員,然後過了春節你去省戲校進修。你要好好唱戲,珍惜你的天分。其他的事就不要放在心上了。魏世宗在『文革』期間確有打砸搶行為,據群眾反映,他婚前婚後生活作風都不檢點。經過調查,認為他『文革』期間的行為沒有觸犯刑法,已經把他放了。他要求放他回柳城,說是已經聯繫好了單位。你看是放他回去呢,還是繼續留在農業局。」歐陽洪梅答道:「我和他已經沒有任何關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