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01
2024-10-04 18:36:18
作者: 柳建偉
柳葉一日日地變長了。梨花還沒謝盡,桃花已接著開了。李金堂隔著窗玻璃,有一眼無一眼地辨著滿院春色不經意的變遷。他在等申玉豹,已經等得有點不耐煩了。
「瞧你幹的好事!」李金堂鎖好房門,沒等申玉豹坐下,口氣嚴厲地訓將起來,「事情讓你越辦越糟!這麼多年,你連守時都沒做到過,太讓我失望了!我說讓他知難而退,還沒來得及布置,你倒先動手了。你這叫什麼打法?」申玉豹在單人沙發里,把一隻腿掛在沙發扶手上,叼著菸捲,大口大口吞吐著煙霧,擺出一副破罐子破摔、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架勢,一言不發地聽著。李金堂果然火起,瞪著眼吼一聲:「你給我坐直了,連點禮貌也不講嗎?這是為了解救你才找你來的。你們這樣膽大包天,竟把國家中華通訊社記者給打了。亂彈琴,真是亂彈琴!」申玉豹只是把腿放下,面部表情充滿著委屈、痛苦,口氣卻顯得桀驁不馴地說道:「人是我帶人打的,該怎麼著就怎麼著吧。」
李金堂顯然沒料到申玉豹會這麼和他說話,微微怔了怔,冷笑幾聲,「只要他揪住這件事不放,這件事就是龍泉、柳城地區甚至H省的一大醜聞。到時候,會有十家甚至幾十家報紙、電台、電視台派記者來龍泉追蹤採訪,挖出白劍為什麼挨打的真相。全國十多億人都會知道白劍因為揭了你申玉豹的短,差點被你帶人打死。」申玉豹臉上並沒有出現李金堂期待的懼怕,而是把半截煙扔在地板上,一腳踏了,仰著臉說:「誰朝我頭上屙屎尿尿,都不中。他想跟我過不去,我就不讓他好過。全國的記者都來龍泉,我怕什麼?人不是我打的,我只是用腳踩踩他的長爪子、臭爪子,還能吃了我?」李金堂驚訝地瞅了瞅申玉豹,仿佛在審視一個陌生人,追問一句:「你是主謀,能跑得了?」
申玉豹不知從哪裡尋來一個膽,梗著脖頸坦然說道:「這些年我做的事,哪一件不是聽你安排做的。」言外之意十分明顯:大不了到時候我把什麼都抖出來。李金堂身子兀自抖動了一下,身體朝後仰仰,「玉豹,我是為你好。去年秋天的事,說它過去,它就過去了;說它沒過去,它就沒過去!公安局的一審材料被人盜走了,你老丈人砸鍋賣鐵也要為女兒申冤。白劍寫了一篇不疼不癢的文章,又沒指名道姓,你坐不住了,派人打了人家。這叫此地無銀三百兩!你再這麼鬧下去,這事我就管不了了。」申玉豹眼神倏然間散亂了,拿香菸的手不停地痙攣著,「我沒幹,這不是我乾的……我只是一時生氣,打她一個耳光就出去了……再進去的時候……」一眨眼的工夫,申玉豹的表情滄海變良田了,散亂的目光漸漸聚到一點,嘴角的肌肉跳著跳著跳出幾絲陰毒的獰笑,「哼!哼哼哼!我怕什麼!十多年前,我不過是一個叫花子一樣的農民,肚子只能填個半飽,錢呀,地位呀,女人呀,什麼都沒有。所以我怕什麼?我什麼也不怕!上國際法庭,官司打到聯合國,我也不怕。我沒殺人,我怕什麼!我用皮鞋踩了白劍的爪子,能給我餵顆花生米?我打我老婆一個耳光,龍泉的男人,誰沒打過老婆?我不怕!這些年,我什麼都玩過了,也玩夠了!一個農民,用十幾年時間玩了大把的女人玩了大把的錢,也該知足了。所以,隨便讓他們告吧,隨便讓他們查吧。嘿嘿。嗨嗨。」這番話說得自足自滿、狡猾無賴,還有那麼一點討價還價,還有那麼一點拼命精神,還有那麼一點捨得一身剮敢把皇帝拉下馬的豪氣,這些東西糅到一起,竟使這番話顯出了一種氣度,不凡的氣概!李金堂愣怔住了。申玉豹正在他前面兩步遠的沙發里抬頭看著他,布滿血絲的眼睛裡充滿著火焰,充滿著困獸之鬥的恐怖,充滿著征服欲、破壞欲,充滿著自虐的勇氣。那個在大洪水中,用全部的形體乞憐生命的可憐的申玉豹哪裡去了?那個首次做玉雕生意,被別人騙個精光,最後被西安公安機關遣送回龍泉的小叫花子哪裡去了?那個為了得到五萬元貸款,恨不得叫李金堂三百聲親爹的憨實、可靠、讓人一見就備生憐憫之心的農村青年哪裡去了?這些肖像都悄然走進已經陳舊得有些發黃甚至已散發出絲絲霉氣的歷史的書頁後面了。握有上千萬資金的富人,曾經擁有六百個工人的大廠主,一個龍泉最大個體公司的總裁,一個可以在前來求職的男女大學畢業生面前頤指氣使的新貴,這才是現在的申玉豹。在一個人的各種欲望陸續得到超過原來期望值的滿足過程中,當事人心理乃至生理上會發生什麼樣的奇蹟,李金堂心裡很清楚。李金堂從申玉豹今天的表現中,得出一個新鮮的結論:作為一隻胳膊,申玉豹已經顯得太茁壯了。如果胳膊粗壯得使腰身顯出了纖細,那就太煞風景了。李金堂心裡多少有點後悔當年尋找並培育了申玉豹這樣一個同盟者。一種蒼老的悲哀和無名的憂鬱頓時掠過李金堂的心頭,變了,什麼都變了,申玉豹也能用這種口氣和我說話了。不過,這種蒼老的悲哀和無名的憂鬱並沒在胸中停留,而是像一個閃電般地一亮就消失了。幾十年來所親歷的驚心動魄的政治風雲,個人際遇中的大熱大冷大潤大澀,剛從心上滾過幾個浪頭,李金堂旋即從臉部浸出一層寬厚仁慈的笑容,「玉豹老弟!瞧你說的什麼泄氣話!大風大浪不是都過來了嗎?我今天叫你過來,主要是給你提個醒兒。千里之堤,潰於蟻穴,這麼做是有備無患嘛。你說你知足了,這話我不愛聽。有的人說要活到老學到老,孔夫子也說早晨明白一個道理,晚上死了也知足了,何況咱們這些凡人,這種念頭太沒志氣了。」說罷,親自為申玉豹沏了一杯熱茶。
申玉豹感到一種難以名狀的愉快,在沙發上換了一個坐姿,小呷一口熱茶,吐飛一片信陽毛尖,「呸!錢掙得再多,有屁用,連個戶口都買不來,咋日弄,人家看咱還是個農民,一個土地主。想辦件事還得到處求拜人!」李金堂想起賣戶口的事,眉頭皺一下,忽然間又笑了,「你呀,猛張飛,性子急。飯要一口一口吃才會發福發胖,一天一個樣那叫浮腫!我早有一個長遠打算,逐步把你的榮昌貿易公司國有化。解放初期,我們搞公司合營,很成功嘛。這樣一來,你的什麼理想也都能逐步實現。所以我總是鼓勵你眼朝遠處看。前些年,你的經營有很大風險性,也有諸多的弊端,沒有一個長久的計劃,就沒法應變。按馬克思、恩格斯 《資本論》 的觀點,你現在完成的只是資本的原始積累,以後要動腦筋用錢生錢、用錢生其他。你搞駝毛、羽絨加工不是個常法,做點假,吃消費者一個反應,等人家反應過來,你就沒飯吃了,還有可能遇到麻煩。我把全中介紹給你當助手,為的就是幫你完成一個轉變,日後我還準備物色幾個得力的人給你,你不要誤會了。早年,我在歐陽家做過幾年夥計,也曾做了好久當大資本家的美夢。後來,趕了一個革命的時代,就沒機會圓這個夢。現在又可以當資本家了,我卻沒了多餘的精力。其實,我幫你聚財,也是圓我的夢。幫你做成了, 也算了了我一個心愿。」
申玉豹心中的皺褶完全被熨平了,當即表示:「我是你一手扶起來的,不聽你的聽誰的,反正你咋說我就咋干吧。」李金堂滿意地拍拍申玉豹的肩膀,「我咋會坑你呢?打仗要講究個打法。你頭疼醫頭,腳疼醫腳,最後呢,東邊日頭西邊雨,捂住這頭捂不住那頭。凡事多用點心有好處。當然,你還年輕,有點閃失也是正常的,人無完人嘛。可是,事情鬧出來了,就要備下手紙、磚頭瓦片,擦屁股。你們下手也太狠了。這個白劍真讓我有點頭疼,不是一個能輕易治住的角色。他明知打他是有人事先布置,卻說成是自己管閒事。這種事竟能忍,可見是塊幹大事的材料。不過,事有利弊,他忍了,就好給你開脫。你馬上回去物色一對夫婦,讓他們承認那天是他們因為家務事,怒惱了,錯打了白劍。我已去看過白劍,不像有內傷。行政拘留十五天,賠個五百塊錢,這事就擺平了。」
申玉豹聽得感動,連聲應下這件事。李金堂坐下沉默良久,突然問道:「聽說白劍挨打前,是從縣委後院出來的,你知不知道這件事?」申玉豹答道:「白劍在劉書記家吃的晚飯,那天上午我就派人跟蹤他了。我的人等他進了劉書記的家,去告訴我,然後我們就在青石板巷子口等著。」李金堂以手當梳,理著頭髮自言自語說:「果然如此。清松算是記下我的奪妻之恨了,以後的事情恐怕越來越難辦了。」
申玉豹沒聽明白,正想問問,有人在節骨眼上敲門,他忙彈起來去把門打開。電視台的連錦手裡拿著一份稿子進了李金堂的辦公室,笑著給申玉豹點點頭,坐到李金堂的對面,一本正經地說道:「李書記,我有個想法來給你匯報匯報。」李金堂剛剛按下一樁事,心情不錯,用柔和的眼光看看連錦,笑著道:「不要拘束,你說吧。」
連錦把手中的稿子放在一邊,清清嗓子說:「李書記,上次搞那個電視片,粗糙些,面也太窄,主題單一。我想應該下大氣力,拍一部反映龍泉改革開放十年來方方面面成績和變化的系列電視片。這十幾年,龍泉換了五任縣委書記,並沒影響龍泉的繁榮與發展。我以為這裡面有三條紅線貫穿始終。第一條紅線是龍泉堅決貫徹、落實、執行了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以來的各項方針政策,第二條紅線是十餘年來龍泉一直堅持的以農業為基礎、大力發展手工業縣優勢、大力發展個體企業和鄉鎮企業的發展戰略,第三條紅線是十餘年來龍泉相對穩定的各級幹部隊伍對龍泉各項工作的持續持久的有力領導和指導。有這三條紅線統帥,龍泉在政治建設、經濟建設以及科技、教育、衛生等方面都取得了令人矚目的成就。柳城地委之所以提出外學溫州內學龍泉的號召,蓋因龍泉在大洪水過後在各個方面都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這個想法我已經寫成一個文字的東西,請李書記過目。」李金堂聽得笑容可掬,心裡道,正好可做這篇文章,遂評價說:「《紅樓夢》 里,璉二奶奶看丫鬟紅兒,只聽紅兒把幾個奶奶的很複雜的事表達得一清二白,就有了定論。你剛才這番話,說得簡潔明白,主題突出,很難得呀。我就不用看你的這份材料了。你可以把材料先交給你們汪局長看看,我讓宣傳部朱部長和汪局長商量出個意見,然後交到常委會討論。你這個想法很及時,我們一定要學會實事求是地宣傳自己,為後人留下一部經得起推敲、經得起時間磨礪的歷史。你想用電視這種現代傳播媒體做這項工作,點子不錯。電視上正在播一部寫黃河的電視片,我看了兩集,不願意再看了。為什麼?不是這部片子拍得不漂亮,也不是編導人員沒想法,只是覺得他們把黃河說成這樣,聽著心裡難受!歷史這個東西,不是你想說白就白想說黑就黑的。哺育了中華民族五千年文明的黃河,能是你這麼罵一罵就罵斷流的嗎?孟姜女哭長城,沒把長城哭倒,長城不倒,也沒使孟姜女哭長城的傳說失傳。這就是歷史。總有人想把歷史拉過來,完全用現實的尺子比量比量,這就很片面。古時用十六進位,現在是十進位,只看數字就弄不明白歷史的真面目。中央台也在播這種片子,看來龍泉近來發生的事不是孤立的。所以,我才說你這個想法很及時,也很健康。俗話說,好記性不如爛筆頭。時間久了,人們總會忘記原先發生過的一些事,甚至是重要的事。再有呢,有十件事,辦好了九件,那沒辦好的一件,日後反倒叫很多人記住了,九件好事都忘記了。這很不公平。所以,我支持你拍這部從大洪水到現在龍泉變遷的真實歷史。文人有毛病,有的毛病很大。譬如說,康乾盛世,經濟、文化、教育各方面的成就,在文人筆下很少反映,形象地反映,偏偏揪住幾件文字獄不放,搞得後人只知道乾隆皇上只是個迫害文人的暴君了。其實,喜歡用些過激手段治天下的雍正,也是難得的一位好皇帝。我獨愛看 《紅樓夢》,是因它表現得全面,雖沒直接寫這個盛世經濟實力如何強盛,但從賈府屋裡擺的、碗裡盛的、手裡玩的,就可以嗅出這股強大的力量。那裡面寫的茄子的吃法,大多數人認為是暴露貴族如何驕奢淫逸,我不這麼看,不僅僅這麼看。難道它不能讓後人嗅出這時候的物質財富是多麼豐富嗎?如今報上有時登些小文章,攻擊人家美國人動不動就扔八成新的汽車,從中呢,我能看見美國人的富裕。如果全中國人都能常吃到 《紅樓夢》 中那種茄子做的菜,有什麼不好?但中國現在不行,吃不起這些東西。你看,你看,我扯得太遠了。總之,你的想法不錯,我願意做你的後台老板。」
連錦收住筆,活動活動累得酸疼的手腕,由衷地說:「李書記要做學問,肯定也是大家。有你具體指導,我對這個片子就有把握了。」李金堂笑道:「多讀些書有好處,精讀一兩本書更有好處。小連呀,你是不是黨員?」連錦激動得滿臉通紅,囁嚅著:「我進步太慢,上個月才轉的正,馬上就過二十五歲生日了。」李金堂默默點點頭,「很好,蠻年輕嘛。如今有想法、有才華的年輕人不少,可像你這樣有思想、又成熟的年輕人不多。想不想換個單位?應該給你更重一些的擔子挑挑。等你拍好了這部片子再說吧。」李金堂早注意到申玉豹臉上的焦躁不安,笑笑道:「玉豹,你以後也該多讀點書。你回去把原先關於你公司的資料片準備一下,你在小連這部片子裡還要扮重要角色哩。」
申玉豹心裡莫名地對連錦生出了些許妒意,心裡道:「媽那小白臉,這個馬屁可拍得響,一個炸雷樣的,一下子就把你的官道照個雪亮。你不是就你媽的長了一張巧嘴嗎?看你那細脖子,一隻手就能捏斷了!你逞什麼能?不是你投胎投對了肚皮,成了城裡人,給老子當個跟班,老子還嫌你那胳膊腿細哩!」本想刺一刺這個小白臉,又一想:「這狗日的,一見大官嘴上就掛個二兩香油瓶,老傢伙吃舒服了,賞他到稅務局當個副局長,或者到銀行當個副行長,反過來就能卡住老子的脖子。」正不知該怎麼說話,連錦一巴掌朝他的馬屁處拍來:「申經理是李書記親自升起的一面旗子,是龍泉個體企業的排頭兵,這部片子自然少不了。申經理髮了財又不忘辦社會福利,上次一下子給醫院捐了三萬元,頂我五六年的工資,這事影響很大。」申玉豹一聽連錦拍他是虛拍李金堂是實,用隔山打牛手法,冷笑道:「你甭提說那件事!我正後悔哩。你們記者的筆,媒婆的嘴,黑能說白白能說黑。今日用著了,喇叭吹得山響,生意稍一背,日怪的,腿比兔子還快哩。」連錦沒想到會遭這一頓搶白,疑心申玉豹沒長屁股,兩條腿接著脖子長,高拍低拍,都要挨他踢,想想也不好發作,只是訕訕地笑笑。
李金堂見他倆話不投機,打圓場道:「小連,玉豹外冷內熱,喜說些風涼話的,熟了也就慣了。魏晉時候,朋友間談話很講究這些,不會挖苦,不會諷刺,沒有幽默感,朋友們見了面都逃之夭夭了。為啥?覺著沒有味兒,不夠刺激。今天我客串了一回教師爺,好好賣了一回學問。你們有空讀讀 《世說新語》,很過癮的。玉豹呢,當然也有不對,白記者是白記者,連記者是連記者,你搞株連九族,把人都逼上了梁山,你就只好孤家寡人了。」連錦今天可算長了見識,趕緊接道:「聽李書記半天話,等於讀個博士。以前我也瀏覽過不少中外書籍,大學還是讀的中文,沒想到書應該這樣去讀。看來,這讀書還得從頭學起了。你看看,申經理心情不好,我都沒看出來。申經理也不用生白劍的氣了,眼不見,心不煩,白劍已經回北京了。」
李金堂和申玉豹都吃了一驚,幾乎是異口同聲問道:「白劍回北京,你咋知道的?」「昨晚我送他上的車,」連錦尚未弄清李金堂對白劍的態度,搞個移花接木抬高一下身價,一看兩人臉色,又補了幾句:「昨天台長要我們去看看他,把他挨打的事報導一下。他不干,發了一頓火,突然決定回北京,他妹妹也攔不住,只好任他的性了,一瘸一拐走了。」
李金堂若有所思一會,說:「白劍有個好妹妹呀。」連錦這回理直氣壯地說:「是的。」李金堂又在椅子上復了位,一眼瞥見了辦公桌上蒙的玻璃板裡面映著自己兩鬢里有了白髮,嘆道:「民歌唱得好哇:年輕人看見年輕人好,白鬍子老頭不中用了。自然規律,不可抗拒呀。」說罷,起了身子,打開了緊閉的玻璃窗子。早晨時霧很大,濃得流不動,如今又被太陽燒烤得受不住,化作一縷一縷,飛快地朝天空升騰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