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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4 18:36:15 作者: 柳建偉

  小李子禁不住撲哧一聲笑了,「你他媽的是不是還想過過癮?上次的事沒給你老婆說,你要是屁股發燒了,給我說一聲,我只用給你家紅蓮說你去了車站旅館,你準備著跪幾夜搓板吧。就你那能耐,也配當耳目?」歲銅錘指著天道:「我發誓,這回任她咋動,我絕不脫的。」

  半年前,歲銅錘給小李子當過幾次耳目。

  歲銅錘也算是小李子的一個朋友,光屁股直到初中畢業,都在一條巷裡廝混。後來,歲銅錘進了工廠當工人,小李子高中畢業上了公安幹校,見面的機會少了。再後來,小李子回縣公安局當巡警,歲銅錘出外做生意,見面的機會還不多。三年前,歲銅錘結婚,小李子撞上了,也隨喜了一份薄禮,兩人這才又續上了斷了多年的友情。不久,歲銅錘就常帶著前傷摞後傷的青紫抓痕掐痕找小李子訴苦,每次開場定是這句話:「日他媽命苦,昨夜黑又叫母老虎給修理了,生意也讓給克得不紅火了。」說生意難做,歲銅錘還在不停地做。歲銅錘停薪留職從外地往龍泉販廢舊鋼材,小日子過得曾經不錯。從湖北襄樊或者老河口拉一汽車建築工地的廢鋼材批發給龍泉石佛寺的鐵器專業村,少說也能得一千元淨利,一年跑下來,萬兒八千不難掙。可這生意逮一嘴是一嘴,不是個細水長流的營生。自從娶了紅蓮,一年裡只做成了兩車,後來乾脆無法做了。紅蓮的意思是讓歲銅錘回廠上班,掙一個是一個。歲銅錘卻嫌從廠里出來沒發粗發壯,回去難看,又覺得一個月領一百多塊錢工資還不夠煙錢,不願回廠。於是,青石板巷又多了一個歲經紀、歲掮客,嘴勤、耳尖、眼明、腿快,日子倒是也可以混。沒過多久,這一行也人滿為患,僧多粥少的局面日益嚴峻,歲銅錘終日忙碌,也只能完成紅蓮交給他每月上繳兩百元的任務。這些年吃喝玩樂慣了的,歲銅錘受不了這方面的拮据,就去想別的辦法。

  

  當了小李子兩回耳目,抓了兩個賭場,按規矩,歲銅錘得了三百七十餘元。這兩回耳目當下來,歲銅錘嘗到了當耳目的甜頭,同時也飽嘗了當耳目的恐懼。不和賭徒交朋友,你就不知道賭博的地點和時間,交了朋友再出賣朋友,做得再機密,總覺得人家已經知道是自己乾的。一天,歲銅錘滿懷信心找到了小李子,開門見山問道:「李哥,你們抓不抓雞子?」小李子有點疑惑,還是答了:「抓呀,凡是六害,我們都管。」歲銅錘又問:「罰款咋個罰法?」小李子還不明白,「你問這幹什麼?」歲銅錘央求道:「你說說嘛,我有用處的。」小李子就答了:「暗娼罰三千,當場抓住的嫖客,一人三千,暗娼供出的嫖客一人兩千。」歲銅錘追問:「這幾天你們抓不抓?」小李子搖搖頭道:「這和抓賭一樣,有了線索才能抓的。近來都沒抓過了,因為沒情報。暗娼和嫖客的手段越來越高明了。早先常是旅館的店員或是老闆自己報案,後來抓幾回,生意受了影響,也就睜隻眼閉隻眼了。」歲銅錘又問:「李哥,你說今年這事是比去年多呀還是比去年少?」「當然是越來越多了。」「那你們為啥抓住的卻越來越少?」「我不是給你說過了嗎?」小李子火了,「這他媽的是兩個人的事,又是偷偷摸摸,只要不過夜,吸兩支煙也就完事了,你去抓誰?法律規定女人不能單獨睡覺嗎?根治這種社會痼疾,難哩!難道我不想一下子把它治出根來?你到公共廁所看看,那些江湖郎中的招貼,哪一張不和性有關?什麼專治陽痿不舉,舉而不堅,堅而不久,什麼包治梅毒、淋病、尖銳濕疣,恨不得寫上能根治愛滋病!什麼原因?多半是因為如今雞子越來越多。搞情人,關係沒這麼亂,衛生總是也講究一些。早幾年讀老舍的 《月牙兒》,人家還在床下備一盆鹽水。如今這雞子,他媽的一點道德也不講。去年抓到一個陝西過來的黑牡丹,一天一夜接了十八個,完了事,衛生紙一擦又來了。我這心裡看著這些東西,難受呀!你我還沒出生,咱們國家都消滅了妓女和吸毒者。萬萬沒想到,三十來歲了,還整天為這事頭疼。你問這些幹什麼?你給人家生意人相互間拉拉皮條,吃個差價,合情合理又合法,你千萬別動念頭拉這種皮條,小心我罰你個傾家蕩產妻離子散。」

  歲銅錘囁嚅著解釋說:「看你說的,咱窮死餓死,也不能幹這種入不了祖墳的醜事。我是來給你出主意的。八月十五團圓節快要到了,運動他一傢伙,抓一批雞子,能有多少家多過一個團圓節呀!再說,罰上一批人的款,那些嫖客見著你們就怕,也振振軍威不是。另外呢,分點獎金也好給嫂子和孩子買個小禮物。」「放屁!」小李子笑罵道,「你他媽的在廠里加班,不是要拿雙份工資嗎?有屁你快點放。」歲銅錘說:「威虎山是怎麼打下來的?靠打進去的楊子榮裡應外合。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我歲銅錘願意打進雞群和你們來個裡應外合,掃除龍泉六害。我扮做嫖客,先和雞子泡著,定個時間,你們去一逮一個準兒。到時分開審,你就說我都招了,她還能不招?多日沒抓,這一供還不供出一串?」小李子覺得這辦法可行, 當即定了當晚十點去車站杏花旅社抓暗娼的方案。

  歲銅錘臨走,先從小李子那裡借了三十元,說是去包個房間。晚上十點鐘,小李子領著治安隊打開歲銅錘的房間,歲銅錘和暗娼早鑼罷鼓罷,赤條條一個被窩裡睡哩!小李子氣不打一處來,沒等歲銅錘穿好褲子,一腳就把他踹到床下面了。一回局裡,小李子就給歲銅錘開個單間審訊。小李子一進屋掩了門,歲銅錘已跪在地上,抱住小李子的腿哭將起來。小李子一抬腿,再把歲銅錘踢翻了,低聲罵道:「看你媽乾的啥事!有你這種耳目嗎?楊子榮上了威虎山還是我軍的偵察排長,不是土匪。你他媽的倒好,婊子牌坊一齊動工!我要再去遲點,睡你也睡了,過後還要從我這裡領耳目費,世上哪有這種巧宗兒?你他媽的竟敢蒙我!」歲銅錘涕淚縱橫,用膝當腳蹭了七八下,仰著臉拉著哭腔說道:「李哥,借仨豹子膽,我也不敢騙你呀。這事咱沒幹過,沒有經驗呀。日鬼的也邪乎!原以為這雞子到處都是,碰見有食兒就咬鉤的,誰知在車站轉了半天,一個也沒遇到。下午看見有個像,用了幾個暗語沒反應,試著用手比畫一下,那姑娘揚手就給我一耳光,竟比我老婆還火暴。紅蓮也常打人,前面總有個跡象。唐山大地震,前三天老鼠還滿街亂竄報信哩。你看我左邊的臉,現在還沒消腫哩。這一晃,下午就過去了。我一想,總不能叫你晚上白走一趟,晚飯都沒吃,又到廣場轉呀轉的。轉到八點,硬是沒碰到。一想,我這空手套白狼,怎麼能行!就到電影院小黑子服裝店裡借個旅行包,裡面裝了幾件破衣服,當個道具。這時候,我心裡突然靈光起來。拎著包,先坐去柳城的車,坐了一站地,又下來了。這才又到路那邊攔回龍泉的車。上了車一看表,已經八點四十了。那時候我想著完了,一下車,我就拎了包朝車站走。走了十幾步,有人碰了我一下。一看,就遇上這個女人。說好了不過夜給她五十,她就幫我拎著東西去旅館,沒費麻煩就進了我的房。這時候,已經九點過十分了。我想著還剩這五十分鐘,怎麼著也撐過去了,還留心問了她的身體情況,最近生意情況。她說她活兒做得好,天天都沒空過,又變戲法樣的從身上摸出一份體檢表,證明她沒毛病。這時候大約九點半。該說的話都說完了,我也沒了招……李哥,也不能全怪我不長進,頂不住呀……這女人跟女人恁不一樣……和紅蓮,動手前要察她言、觀她色,從來沒先碰過我,一個她不如意,肚皮一彈就把我扔在半路上……人家這女人,哎,我不說了。我只是想讓你知道,我沒想騙你李哥,是我頂不住呀!啊,嗚嗚嗚——」小李子聽得心裡為歲銅錘泛了一股酸,嘴裡還罵著:「你他媽的起來吧,嘴裡還蠻是理嘛。你這號貨,料也當不成柳下惠。」歲銅錘期期艾艾道:「李哥,紅蓮那裡可不敢讓她知道了。」小李子道:「看你的運氣如何了。要是這女人一口咬定你是她第一個,我就不好保你,哪有這麼笨的耳目!你這苦肉計也演得太像了。要是她供的多嘛,事情就好辦了。我過去幫你看一看。」小李子過去一看,筆錄已寫了三四頁了,遂放了心。這女人什麼沒留就走了。小李子不解地說:「她沒錢,你也該讓她打個欠條。」小張看著筆錄笑著說:「班長,你逼她交錢,她不還得干?一開審我就對她說,只要供出十個本縣有公職人員,對她一概不咎。盤子不錯,風度也好,又整天在街上逛,城裡聞到腥氣的貓不止十隻吧?這女人倒仗義,只講了十個就不講了。剩下的就是明天給這十個人掛電話,等著收罰款了。」小李子還是不放心,「她要是亂咬了好人呢?」小張搖頭道:「不會不會,這名單上有兩個去年已經被罰過了。班長,你的消息真靈通。」小李子趁機說:「折了一個好耳目。這仗越打越難哩,讓他也回去吧。」

  如今聽歲銅錘重提這種事,小李子心裡掠過一種奇怪的感覺,憤怒已讓時間轉變成了滑稽或者會心的一笑,好比多日前吃了幾百瓜子,只吃出一隻壞的,回想起來就會笑罵一句「那日只吃他媽的一隻壞瓜子兒」,好像覺著這壞瓜子沒吃過癮似的。小李子還是不願意冒立馬再吃同一種味道壞瓜子的危險,嘿嘿笑道:「銅錘,別的事我能信你發的誓,惟有這件事我不信,除非……」歲銅錘一看有戲,湊前一步問道:「除非什麼,不管多難,我都保證做到。」小李子扳住歲銅錘的肩膀耳語道:「把你騸了,變成個太監。」歲銅錘後跳一步,也笑了起來。

  小李子這才轉入正題,正色道:「你去把叉八、老四、白臉、老七給我找來,我要問他們要兩樣東西。」歲銅錘恍然大悟似的,「我咋說這麼一大早你就出門了,是不是為了四棵柳巷昨晚挨打的那個人?」小李子道:「你既然知道這件事,就不用找恁多人了。我知道人不是他們打的,我只問他們要一塊舊手錶、一個記者證,要是錢包還在,叫他們也送過來。錢嘛,就是用了,也讓他們湊夠數。我在茶館等他們。」

  兩小時後,老七和白臉去豐源茶館見了小李子。手錶和錢包完好無損。老七彎腰笑道:「我怕下邊謊報,又朝裡面放了三百。」小李子翻開記者證,見字跡有些模糊,白劍的照片已經慘不忍睹,隱隱約約還能聞見一股臭味,厲聲說道:「老七,你給我背背你的七條保證。大半夜工夫,這記者證咋變成這樣了?你總不會給我說你這就準備寄走的吧?」老七仔細辨認了白劍的照片,驚得一跳,不由得自語說:「天爺,這不是燈會和劉書記一起看燈的那個人嗎?」小李子把記者證朝桌上一摔,冷笑道:「要想三進宮,就跟我走一趟,你號稱四不偷、三寄走,給我拍過幾次胸脯,這事你怎麼解釋?既然你知道這是誰,自然明白你這回落井下石該蹲多久。」老七臉色煞白,顫著聲喊一聲:「小三。」一個十四五歲的小男孩怯生生走進小包間。老七順手丟把刀子過去,「小三,你要不想跟我,這事師傅我攬下了。還想繼續干,就背背四不偷、三寄走,然後你按規矩辦。」小男孩哆嗦著牙齒背道:「老人不偷、學生不偷、街坊鄰居不偷、戴孝的不偷;身份證寄回、工作證寄回、發現偷了教師的錢如數寄回。」說罷,拿起刀子朝自己左手小指剁下。小李子敏捷地用臂去擋,還是遲了一步,刀鋒已割到白骨,鮮血如注,手指僥倖保住了。老七奪過短刀,把自己左掌定在桌上,看著小李子說:「夠不夠你老看著辦。」小李子一凜,暗叫:是個狠角。極力用平靜的口吻說:「這次就算了,」把白劍的記者證扔過去說:「把這記者證寄到北京中華通訊社,去把傷包紮包紮。我就對他說記者證你們寄走了,還給他找回了錢包。」

  中午,李金堂代表縣委、縣政府到縣直招待所看望了白劍。說的很多話白劍事後都忘記了,只記下這兩句:「龍泉對不起你。一定要儘快破案,予以嚴懲。」

  李金堂走後,白劍陷入不能自拔的苦痛和悲哀之中,這一回可真是栽回老家了。所受皮肉之苦尚能忍受,心理上所受的重創就一言難盡了。這個王國,李金堂已經經營得固若金湯了。以這種下流手段打了你,可以還給你父親送的紀念品,甚至用還錢包的方式送給你治傷的費用,但把你的記者證扣下,讓你寸步難行。再待下去會不會有性命之憂呢?白劍這時候可以體會到哈姆雷特這句名言的實在意義了:是生存,還是毀滅?

  這絕不僅僅只是一份逐客令,而更像一份生死文書。文書條文可以這樣歸納:如果你執迷不悟,法律無法保證你生命安全,也不保證能公正地懲罰兇手,吳玉芳就是個榜樣。白劍這時只能這樣理解他在龍泉的生存狀況。這麼理解順理成章,李金堂來探望,張口閉口只談那個無名丈夫的兇惡。白劍早上放給關五德局長的試探風向的氣球,旋即被李金堂拴在自己慶祝勝利用的彩車上。

  問題是白劍從此再也不能改口,再也不能提出別的一種假設。若干時間流逝後,這事會有個交代,會有那麼一對夫婦承認這一晚他們為什麼吵的架,男人會承認他和他的幫手打了人,願意接受法律制裁。法律會很公正地判決:拘留十五日,支付被害者醫藥費兩百元。

  傍晚,白虹和連錦雙雙來到古堡。他們在探望哥哥的同時,還帶來了攝像機,他們要向全縣宣傳這個因見義勇為而負傷的英雄。當連錦扛起了攝像機,把鏡頭對準白劍的時候,白劍跳下床,大吼一聲:「放下!我不當演員了。白虹,你送我到車站。我要回北京!」

  坐在去柳城的汽車上,白劍望著萬家燈火、漸漸遠去的龍泉縣城,心裡重複著一個聲音:下次我回來,咱們再斗一斗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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