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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01

2024-10-04 18:36:11 作者: 柳建偉

  昨晚白劍也有些貪杯,一覺醒來時候已經不早。拉開窗簾放進了陽光,刺得白劍眼睛眯成一條線,院子裡的幾棵樹樹冠綴著一片雪白,湊近窗玻璃一看,地上什麼東西也沒留,這下才知道是梨花開了。白劍伸個懶腰,在屋裡壓壓胳膊壓壓腿,腦子裡盤算著今天該干點什麼。門裡面地毯上躺著的兩封信就被看到了。撕開一封,是羅一卿寫來的,詢問舊帳翻得怎樣了,透露一些北京近日的新聞,最後寫道:「據悉,今年『兩會』要通過幾項重要法律,其中很可能包括 《破產法》 和 《懲治貪污腐敗暫行條例》。老兄這個提前量打得好,抱個金娃娃已是板上釘釘。 『兩會』將至,你不回來領點新精神?」白劍多多少少有點得意,心想:如果劉清松和林苟生很快查來當年各公社的大帳,文章就可以作了,上半年能發出來,正逢其時。冉欣的簡訊猶如一盆涼水當頭潑下,信中說:「本不想回這封信,因為我很忙。倒不是因為工作,工作有什麼好乾的。原先大院裡的朋友,有的心很野,準備一年內搞一幢私房一輛車。你發回的花邊新聞有幸聽了,原來你對你以前談起來深惡痛絕的故鄉還蠻熱愛的嘛。你要想回小縣當個宣傳部長什麼的,我可以幫這個忙,人不常說一日夫妻百日恩嘛,我會成全你的這個理想。或者你回京來,跟著那些朋友學學步。憑你在社裡等到房子,我早閉經了。在法國,要看巴黎;在義大利,要看羅馬;在美國要看紐約、華盛頓;在中國,只能看北京。這點道理你好像從來都沒弄明白。怎麼選擇,由你定。不過要快,你知道我向來缺乏耐心。」

  面對這份哀的美敦書,白劍不得不認真對付。跟著冉欣兒時的朋友學經商,等於把自己變成一個小官倒的小跟班,絕對不能選擇。抽了兩支煙,白劍決定馬上給冉欣回封信,詳細談談自己的長遠打算,甚至準備講一些讓冉欣去掙錢自己掙名這種構想。稱呼選了幾次,最後在稿紙上寫下了「親愛的欣」。後院不能起火,這似乎是男人們的一種本能的共識,再說,冉欣雖然咄咄逼人、頤指氣使,生活瑣事中,字裡行間里,總可嗅出絲絲愛意。接下來,腦子倏然間空了,一句話也寫不出來。

  林苟生敲門進來了。著一身淺灰色進口西服,新刮的臉顯出一層鐵青,蝴蝶結系得有些歪斜,便便大腹缺了臃腫外套的籠罩顯得分外凸出,十隻手指交叉腹上,三個金戒指閃著不同顏色的亮,像是在腰間捆了兩梭子高射機槍的子彈,頭戴一頂駝絨禮帽,也有點歪,目光平淡而老辣,昨晚喝酒揩鼻涕把鼻尖捏得醬紅,像一頭紅洋蔥鑲在面盤的中央,周身上下炸出一股邪氣。白劍仔細一打量,不由得暗暗讚嘆:這闊佬睡了一夜,竟把昨晚的頹廢萎靡全扔在夢裡了,沒有大氣魄,哪能這樣從容。林苟生摸摸衣襟詢問道:「這身行頭怎麼樣?」白劍哼了一聲:「一派富貴相,滿身市井氣。像是一個歷經磨難、志得意滿的暴發戶,很合你的身份,看樣子是要去赴什麼約會。」林苟生撇著長腔答道:「然也——我這就去豐源茶樓小坐。這戒指戴上仨,茶博士一見,眼珠子要喜得掉出來。我要去收帳,別讓劉清松把咱們的生意全砸了。如果他們用心,你今晚就能得到這十個鄉的帳目。咦,還有閒情逸緻搞情書!剛才好像劇團里唱青衣的小妮子來過。」白劍聽糊塗了:「什么小妮子,我沒有看見。你別瞎詐唬,想歪了,我這是寫家信!」林苟生捂嘴竊笑一聲,「我的眼睛錯不了!肯定是那個和歐陽唱 《白蛇傳》 的青衣。她來得比較早,可能沒把你敲醒。親愛的欣,太一般化了。大三的時候,我們的活兒都比你現在幹得漂亮。她風一吹就倒,我就叫她『沒足月的貓咪』,她呢,稱我『蠢笨的大蝗蟲』,也不知哪個王八蛋娶了她。不過,這種稱呼她一輩子怕是忘不了的。咦!沒見你談過弟妹。沒談過好,常常把妻子、丈夫掛在嘴邊的丈夫妻子,多半是已經出問題或者是就要出問題了,使的是障眼法。弟妹是北京土著的小家碧玉?」白劍想起林苟生曾大段大段兜售的利用愛情經,覺得好笑,說了一句:「你總是自以為是。冉欣是貨真價實的部長千金!你要留意報紙,常能看見她爸爸的名字。」林苟生後退一步看看白劍,像在研究一頭珍奇動物,咂著嘴,「乖乖的,早出師了。又懂玩深沉,又知道玩點城府,不可限量,不可限量!可就是不知道咋用!早就有這份資本,費這些氣力干!你回京請口尚方寶劍下來,什麼事辦不了?」白劍只好順著茬子編著,「尚方寶劍沒個由頭能請下來?這帳查個大概,再請就方便了。」林苟生連聲道:「你在這兒等著,下午我准給你個大概,看來這事差不離兒了。」走到門口,又詭秘地探頭回來道:「節骨眼上,是要謹慎些。我說你咋不敢接歐陽的請柬,謹慎得好!你腰還不粗,岳父大人一怒,還不鍘你一個陳世美!」白劍罵道:「你積點口德吧!」

  林苟生一路哼著小曲兒朝豐源茶館晃著。路過縣委大門口,他看見申玉豹跟著外貿局的錢全中折進了縣委大門。申玉豹神色慌張,頭髮凌亂,睡眼惺忪。林苟生心裡說:「該不是小兄弟那篇文章弄到他們痛處了?要不要回去給小兄弟說一聲?」又一想,「這不是禿子頭上的虱子,明擺著的事!申玉豹不讀書、不看報,李金堂看了報紙,又要敲他一竹槓!狗咬狗,幾天睡不好熱被窩了。」一想到被窩,林苟生呆住了。申玉豹這樣子不是剛從被窩裡爬出來又是從哪裡來?他叫了一輛三輪車,說了一個巷子的名字,緊跑幾步躥到車上。

  在那個小院門前猶豫很久,林苟生就是鼓不起勇氣敲那兩扇紅漆大門,他不知道見了三妞該說點什麼。蹲在門口抽了一支煙,正準備去茶館,後面吱呀一聲,兩扇門開了。三妞驚了一下,笑著說道:「乾爹,你咋在這兒蹲著。」林苟生看著容光煥發越發顯得水靈朝氣的三妞,翕了翕鼻子,不禁覺得氣短,賠了一個笑說:「乾爹辦點事路過。」

  三妞親熱地說道:「這些日子忙得很。乾爹,前天我去探監了,我哥他減刑兩年,再有一年也該出來了。乾爹,進屋來坐坐。」

  「不了,不了。他對你可好?」

  「嗯。玉豹對我好著呢。對了,我已經當副經理了。」

  「好著呢就好。好著呢乾爹出門也放心了。好著呢長了才好著呢。他知不知道你從前的事?」

  「知不知道我不知道,總是知道吧,知道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我好歹也是城裡的大閨女,他能挑揀我什麼。乾爹,你眼睛怎麼啦。」

  

  林苟生遮掩道:「沒事的,醫生說我當年在大西北落個風淚眼的根兒,春風一刮就犯,不好醫的。乾爹要下廣州了,要不要給你買個東西?」

  「不用了,我什麼都有。乾爹,你要自己照顧自己。」

  林苟生揉著眼睛說:「三妞,有些話乾爹現在也不想對你說。我有急事要去茶館。你記著,不管出了啥事,萬萬不能走從前的路。乾爹啥時候都是你乾爹。」

  「嗯。我記下了。」

  下午,林苟生拿到了六個鄉的救災帳目的複印件和抄寫件,付了三千元,拿著就回古堡。

  白劍翻著這些實實在在的帳目,忍不住又讚嘆道:「老林,想不到你在龍泉還能幹這種事。」珠寶商得意地說:「這算什麼事!我要想殺人,也能找人幫這忙,只是不能這麼幹。要不,近十年監獄不是白住了?六年流浪漢不是白當了?說到底呢,一是有錢能使鬼推磨,二是要交下三教九流的朋友。一個不起眼的小人物,找到鄉里會計,拿上兩條好煙,說是想看看十年前的救災帳,鬼會曉得是為啥的。有四個鄉路遠些,他們答應晚一些送來。」白劍心服口也服,安心在古堡等人。

  傍晚時分,他們等來了一批不速之客。

  走廊里響著一片腳步聲和鑰匙及金屬的撞擊聲。幾個房客先走出了屋,一看六個人有四個穿制服,還有公安,都沒敢喧鬧。一個男公安對這些外地來的採購員和推銷員說:「你們不要出門,等會兒要辦點公事。」妙清臉色蒼白,顫著手把林苟生的房門打開了。一男一女兩個公安,一手按著腰間的槍套,先進了屋,兩個穿工商制服的男人跟著進去了,後面的兩個穿便衣,一個老年,一個中年。幾個人一進屋,就開始四處翻東西。妙清背靠著牆,看見林苟生和白劍從白劍的房裡走出來,臉上頓時有些愧色,難過地低下了頭。掌勺的大師傅替妙清開脫道:「林老闆,不怪清姑娘,逼的。」林苟生也不答話,使出蠻力,把站在門口朝里張望的幾個房客扒在一邊,挺著胸闖了進去,鷹一樣的目光鉤鉤幾個人,最後落在男公安腰間裸露出的烏藍發亮的槍柄上,突然間冷笑一聲,「你們,現在總還得尊稱我一句公民同志吧!」說著話,人橫著切到兩個公安面前。女公安下意識地緊握著槍柄,警覺地注視著健壯無比像頭髮怒野牛一樣的林苟生。

  「警察同志,在沒簽逮捕證之前,請允許我再叫你們一聲同志。」林苟生誇張地扭著頭看看自己的身體,一臉認真嚴肅地說,「你幹嗎老這樣看著我!是不是我哪個地方長得叫你看了不舒服?可惜沒辦法改變了。我活了五十多,當過右派分子,蹲過監獄,在大西北流浪過,可能是有些不一樣。你不知道,祖國戈壁灘上的太陽和風沙多厲害,一點都不會讓你生出高唱『啊我的太陽』這種讚美詩的心情,再嫩再鮮的花,有三天也就蔫了。我還是比較注意保養的那種人,可惜那時候買不到防曬霜。怎麼著,給個說法吧,我連一分錢的房錢都沒拖欠,按法律這二○三好歹算我馬馬虎虎可用的公寓吧。」男公安繃著臉,從衣兜里抽出一張紙,用居高臨下、不太耐煩的口吻說道:「這是搜查證,請你過目。」林苟生也不接,慢吞吞取了眼鏡戴上,仔細把搜查證看看,捂住嘴笑了,「關五德局長簽了大名,咱可不敢怠慢了。關五德嘛,從前也算咱的一個朋友,在看守所看了我五年,『文革』後期高升了,咱就不敢再去高攀。哎呀,難為他們這麼多年還惦記著我。你們都打開了,我乾脆倒在床上,看得更清楚。」說著,把兩個旅行包底朝天倒在床上,雙手抖了抖,抬頭看著門口擁著的一波人腦袋,朗聲說道:「列位看官,今天你們可以作證,我林苟生對政府沒有私毫的隱瞞。」文物館的老先生仔細把滿床散著珠光寶氣的翡翠、瑪瑙、玉石等工藝品一一用放大鏡看了,直了腰身搖搖頭。

  中年稅務所長不好意思訕笑著,「林老闆,驚動了你也沒有辦法,縣裡丟了一批古畫和古玩,本來沒我的事,拖了我一併查查稅方面的問題。」白劍一聽,立馬想起了那幅 《竹石圖》,說不定就是贓物,不禁為林苟生捏一把汗。

  「懷疑我偷了古畫古玩走私?」林苟生冷笑一聲,「我用得著冒這種風險掙錢嗎?你們把床下邊、沙發下邊也看看。我再把我剝開了看看。」從懷裡掏出一沓東西,像玩撲克一般一張張打在床上,「這是營業執照,這是工商管理費收據,這是工藝品出境龍泉提留款收據,這是上稅收據。都齊了吧?齊了就好,我一個合法公民,經營珠寶玉雕手工藝品,經營手續齊備,從沒偷稅漏稅。李所長,你說說,我林苟生是個不安分守己的人嗎?」伸出手搭在李所長的肩頭,「我們一向合作都很愉快是不是?」李所長含糊一句,先走出了房間,仿佛生怕林苟生再抖出什麼秘密似的。其他幾個人也相繼出了屋,相跟著,到另外幾個房間匆忙看一遍,就要下樓。林苟生後面喊道:「別走啊!還有這位中華通訊社白記者的房間沒搜哩。保不准他窩了贓。不是在法律面前人人平等嗎?」一行六人不便發作,咬牙切齒下了樓。

  林苟生這一番亮相,看得白劍心曠神怡。整個過程夠寫一首敘事長詩。每句話,每個表情,都是他幾十年複雜經歷的註腳:悲壯與滑稽、自尊與自卑、文明與野蠻、彬彬有禮與玩世不恭、高尚坦蕩與下流無恥,都表現得一覽無餘。白劍情不自禁地幫助林苟生重新裝好了東西,笑罵道:「你最後有點畫蛇添足,差點引狼入室。」林苟生哈哈大笑道:「他們奉命而來,殺雞給你這隻猴子看哩。正是我拿捏准了這一點,才弄了個鳳尾。這些小角色,眼把細著呢。」

  白劍終於意識到問題有點嚴重,說道:「老林,恐怕不僅僅是殺雞給猴看,再下去,我恐怕真要連累你了。他們既然明白我的來意,自然怕你這個老龍泉又是老對頭和我坐在一條板凳上。」

  妙清拎了一壺開水進來了,淺笑一聲:「你們喝點熱茶吧。」嘴還半張著,似乎還有話說。林苟生立即送給妙清善解人意的一笑,做了個手勢,「你不要對我說對不起。清姑娘,我應該謝謝你才對。他們本來以為我不在,讓你開門,你不開,後來他們拿出了搜查證。清姑娘,你離不開這座古堡,你犯不著為我得罪他們,把你從古堡攆出去。」妙清淡然道:「沒拿搜查證,我是不能隨便開門。兩位晚上吃什麼,我去告訴胖師傅,他倆在下面一直念叨你是個好人。」林苟生感嘆道:「他們才是好人哩。白兄弟,晚上吃點餃子怎麼樣?算你為我送行。送行的餃子接風的面,咱龍泉講究這個。我晚上就走,去弄咱們的活動經費。你的擔心有道理,別讓人殺個回馬槍。再說呢,我手裡確實有點真真假假的古董,全憑這賺錢呢。」

  妙清剛一出去,白劍忍不住問道:「老林,那幅 《竹石圖》 呢?我想半天,這幅畫應該還在你房間裡。」林苟生狡黠地看著白劍,「你猜我放在哪兒?」白劍說:「我猜不出。」

  林苟生拉了白劍出了門,扭開白劍的房間,彎腰從白劍的床底下摸出那幅 《竹石圖》 和一個黑羊皮袋子。白劍看呆了,急忙問道:「你什麼時候放的?你好像早知道會有這麼個搜查。」林苟生道:「上午出門,我看見了申玉豹,當時就有個不好的感覺。下午回來,不知為什麼,我總覺得這東西放我房間裡不保險。你到衛生間蹲坑,我就把它們轉移到這兒了。」白劍感到不可思議,搖頭道:「我想不通,你身上有很多東西我整不明白。」林苟生哀嘆了一聲,「感覺全靠磨礪。我這一輩子歷事太多,不防不行。俗話說:狡兔三窟。我林苟生九死一生,難道還不如一隻兔子?苟生,苟生,苟且偷生,一個苟且偷生的人,什麼事干不出來?」

  臨別的時候,林苟生又談了個感覺,「小兄弟,我總覺得你該馬上回北京去。你要的東西,回來我就給你寄去。你晚上還是不要出門的好。」白劍搗他一拳:「你別神經過敏了!路上你倒要小心一點,我總還是龍泉的貴客吧。」

  第二天晚上,林苟生的預感再次靈驗了。

  下午,白劍接到劉清松一個電話,約他到家裡吃頓便飯。到了劉清松的家,白劍發現龐秋雁副縣長也在那裡。原來,龐秋雁已被任命為柳城地區科委副主任,劉清松設家宴為龐秋雁餞行,只請白劍一人做陪。《柳城日報》 白劍也看過了,知道那場林肯風波,一聽龐秋雁回柳城仍有明確職務,就找到了話題,「福兮禍所伏,禍兮福所倚。龐縣長回柳城與家人團聚一喜,由副縣長轉任科委副主任,按現行體制,還算得上升遷,這算二喜。憑你廣州要債的大氣魄,還是舞台大了好。」龐秋雁苦笑道:「好女也不提當年勇。我把龍泉一輛林肯丟了,又基本上把龍泉一千萬貧困縣教育基金丟了,灰溜溜離開龍泉,何喜之有?如今還可以續上那天咱倆談的話題,一般女人還無法品到政治女人這種大敗的苦澀。如今他們可以彈冠相慶了。把我從龍泉擠走了,又用林肯換回了一個貧困縣的名額,這才叫雙喜臨門。他媽的,老娘實在咽不下這口氣。」劉清松趕緊把話題換了。這頓飯吃得很沉悶。吃完了飯,白劍才聽明白劉清松今晚要送龐秋雁秘密回柳城,忙起身告辭。劉清松把白劍送到門口,告訴白劍,已經把他表妹安排在藥廠當合同工,隨時可以去找藥廠李廠長報到,查帳的事劉清松從柳城開會回來就會有眉目。

  出了縣委大院,白劍才弄明白龐秋雁不願回柳城的真正原因是從此和劉清松不能常見面了,不禁暗罵自己遲鈍。又一想,劉清松和龐秋雁既然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劉清松當然不會忘這一箭之仇,將來大塊文章寫出來,蓋龍泉的大印已經不成問題。

  路過一個胡同口,白劍突然聽見胡同里有姑娘尖厲的呼救聲。他想也沒想,拔腿朝胡同里跑去。拐了兩個彎,前面的人影不見了。白劍站在一個岔口,正在判斷該朝哪個方向追,一隻麻袋從天而降,把他裝了進去。接著,一個黑影從拐角閃出來,斜踹一腳,白劍像一袋土豆一樣栽倒在路面上。牆頭上又跳下來兩個人,對著麻袋裡的白劍拳打腳踢起來。幾分鐘工夫,白劍已疼昏了過去。申玉豹一看要出大事,喊了一聲:「住手!」忙用手捏住鼻子道:「打死了就不好辦了,給他個教訓,讓他知難而退。」一個人蹲下去,伸手探進麻袋裡摸一會兒,說道:「還有口氣,不要緊。」申玉豹又說,「把麻袋取走。」一個小矮個兒捏住麻袋底後退幾步,白劍呈個大字趴在路邊上了。申玉豹看看,一腳踩在白劍的右手上,嘴裡嘟囔著:「臭爪子,伸得長!走,咱們走。」

  公安局長關五德接到值班員的電話,人還在被窩裡,一聽說住在縣直招待所的白記者叫人打了,驚得坐起來對著話筒吼道:「人怎麼樣?派人去了沒有?」老伴也醒了,取了一件外套披在關五德身上。值班員那邊說:「是招待所的妙清報的案,說是白記者自己走回去的,人可能不要緊,要緊了自己走不回去。要是一般人挨打,我就處理了,他是白記者,我拿不準該不該叫人去。」關五德看看窗子,又看看表,說道:「天快亮了,天亮了再說吧,你等我的電話。」放下電話,關五德仍坐著,一動不動。老伴問道:「你是起呀還是睡?」關五德扭頭瞪了老伴一眼,「我不正在作難嗎?去年申玉豹老婆的事,你都知道了,李副書記壓住,才那樣結的案。死者家屬不服,把狀都告到北京了。」老伴說:「李副書記定下的事,還沒人能翻過來,你作啥難。」關五德生氣了,「老娘們兒,你懂個屁!太陽村吳天六他們自己告狀倒不怕,最後還得回到縣裡處理不是?這就好辦。如今這個白記者從中間插了一槓子,這就麻煩了。前兩天,這白記者在 《柳城日報》 上發表一篇文章,裡面沒點名地說了這個案子,上綱上線了,說這是官商勾結的必然結果。你想想,這白記者是北京來的,柳城沒有人,這文章也發不到頭版。聽說省報昨天還轉發了這篇文章,這事就鬧大了。」老伴又插一句,「案子又不是你辦的,翻不翻在上頭,你操心太多了。」關五德也把這事上了綱線,「你這娘們兒,熏你二十年,也沒把你熏精靈了。我是局長,這咋不是我的事?案子翻過來,我就該負領導責任。關鍵是,只負領導責任倒不怕,這件事李副書記根本沒明確說該咋辦,到時我往哪兒推?弄不好,局長就給抹了!」女人也坐了起來,披上衣服焦急地問道:「那咋辦哩?小青和柱子的戶口還沒解決呢。」關五德火了,「這種時候,你他娘的還提說你娘家的事。我關五德當局長這麼多年,還沒搞更多的以權謀私,這事你別再提說,等下回再賣戶口,幫他們買了就是。申玉豹老婆的事,明擺著不能這麼辦,可李副書記有那麼個意思,要保申玉豹,我就不能不辦。在龍泉,我不跟李副書記我跟誰?一辦,麻達來了。想想,這些年辦這麼多案子,就這一回昧了點良心。」老伴突然眼睛一亮,「你總說我笨,我看你才笨哩!這事再急,也不是一天兩天就能翻過去的,用不著你今天都睡不著覺。」關五德又氣又惱又感到好笑,「你睡吧,你睡吧。這白記者不是剛叫人打了嗎?」老伴兀自笑了一聲,重新睡下,丟下一句:「你自己想吧。」關五德自言自語著:「沒有後面籌著①的人,誰敢胡亂就打了白記者?這龍泉誰有恁粗的腰,恁大的膽敢動北京來的人?睡覺睡覺。」

  躺了一會兒,關五德又猛然坐起來,「不中不中,不能睡了。這事不管更麻達,案子有人報,小李子又打了電話,不去看看,橫豎都是我的事。天要亮了,你也起來吧,先給我弄點吃的。」老伴下了床,關五德又躺了一會兒,給值班的小李子掛個電話,先說讓小李子喊刑警隊長一起去,又一想,趙春山眼毒性直,破這種案子小菜一碟,誰知道李副書記是什麼意見,再改口說:「老趙傷沒全好,先不叫他,我和你先去看看再說。」

  關五德和小李子趕到古堡,天已經亮了。妙清正用清水仔細擦樓梯,沒有注意身後已經有人,擦得眼淚直流。關五德以為妙清在擦洗白劍流的血,吃驚地問道:「人怎麼樣了?」妙清神情恍惚地說:「早死了。」

  小李子大聲說道:「你報案時可沒說人傷成啥樣,人死了,你為啥不打電話?」妙清猛地站了起來,擦擦眼淚,紅著臉道:「關局長,真對不起,我沒聽見你們來。你們是來看白記者吧?他正睡著呢。」小李子翻個白眼,小聲憤憤嘟囔一句:「神經病!」關五德倒沒計較,探著身子問道:「清姑娘,白記者的傷怎麼樣?」妙清嘆口氣道:「三四個人,用麻袋包了,用皮鞋踢,昏迷了好幾個小時,還不是疼昏的!不知哪個天殺的,把他右手都踩爛了,白記者是寫文章的呀,這可怎麼好。張大爺和胖師傅幫他擦了藥,渾身上下幾十處青紫,所幸沒傷到骨頭。」關五德確信了自己的判斷,決定暫不上樓驚動白劍,在大廳和妙清說了一會閒話,一個人關在值班室給李金堂掛個電話,然後上樓讓妙清打開了白劍的房門。

  白劍決定先飲下這杯苦酒,開始講述,就把這件事說成一種偶然,盡力為對方開脫,說到最後,自己仿佛也信了自己編的故事,簡要重述了重點:「昨晚我在劉書記家裡喝了酒,或許人家追打的果真是自己的老婆,只是我無從判斷,充英雄好漢,這就挨了幾下。」關五德道:「不是仇家就好,你要有個閃失……如今這人呀,都像是吃了槍藥,一點就炸。」白劍咬著牙翻個身,勉強笑道:「全國都這樣,只是你們也太辛苦了,一點小事,弄得你們雞犬不寧的,真不好意思。」關五德拍著胸口表態道:「管他們打的是不是自己的老婆,再說打老婆也不對,你不能白挨這頓打。你給我三天時間,我保證把兇手抓到嚴懲。既然是鬧家庭矛盾引起的,要好查得多,最頭疼的是那些街痞流氓滋事,很不好查。」白劍旋即有點後悔編這個故事了。一口咬定這是一件有預謀的報復事件,給他們出個難題,他們又能怎麼樣?這樣忍了,難道就在他們頭頂懸了一把達摩克利斯寶劍?能使出這種下流手段的人,什麼事干不出來!再逼他們,到時也不過抓一隻替罪羊。白劍想了想,也只有進一步寬容,「這件事就算了吧,好在沒傷著筋骨,他們傷了我右手,我左手仍可以寫文章嘛。年輕時沒書看,一本 《鋼鐵是怎樣煉成的》 也不知看了多少遍,保爾.柯察金雙目失明後,才寫成這本書的。那幾年沒什麼事,只練字了。真的,我沒事,要不要我用左手給你們寫幾個字看看?」關五德忙說:「不用不用,你的文章我們都看了,文章寫這麼好,字一定寫得不錯。要不要派個車送你去醫院拍個片子看看?」白劍擺擺手道:「謝謝了,感覺沒什麼大事,也不過是點皮肉之苦。要是關局長實在過意不去,看能不能幫我把記者證和我的手錶找回來。沒有記者證,也就無法證明我的身份,成了一個身份不明的人,那就一點安全感都沒有了。我這塊手錶,雖然值不了幾個錢,可對我就珍貴了。那年去北京上大學,家父把自己戴了多年的表送給了我。要是沒有把握找到,就太遺憾了。」關五德早聽出白劍對此事心如明鏡,有些尷尬,對小李子吩咐說:「這件事就交給你去辦,只給你一天時間,把白記者丟的東西給我找回來。白記者,你先歇著,我叫個醫生來給你徹底檢查檢查。這個案子我們一定要查,你就別攔我們了。」

  兩人走出古堡的大門,小李子嘟囔道:「局長,我剛值了夜班,今天該休息的,你咋交給我這麼個棘手的事。」關五德有點生氣,「這能是討價還價的時候?你沒聽出來他話裡有話?這案子查不查,我已經做不了主。找這兩樣東西,對你不是難事,你家不是住在青石板胡同嗎?離出事的地點不太遠。」小李子還在討價還價,「這事明擺著是安排的,你讓我去找這些人要證件,要手錶,他們怪罪了我,我擔待不起。找不回手錶和記者證,你又要批評我。反正里里外外我都不是人,還白搭一天假。」關五德嘿嘿笑道:「你就別打小算盤了,我批你三天假補休,中了吧?我不信你那腦袋瓜兒沒有轉過這個彎兒,沒有想到打人的人不是偷表偷證件的人。這事由你來辦最合適。」小李子笑了,「給三天假,這事就能幹了。」關五德罵了一句:「你他媽的就知道算計我!我耽誤了半宿覺,誰給我補假?趕快去吧!」

  小李子從容地吃了三根油條,喝了一碗豆腐腦、一碗糊辣湯。掏錢付帳,小食店的小媳婦貴賤不收,推讓急了,小媳婦說道:「李大哥,這生意不和你自己的生意一樣嗎?平日裡想請你吃這粗茶淡飯,還說不出口哩。你能常來坐坐,俺這心裡也安穩。你要給錢,還不如搬塊石頭把俺這鍋給砸了。」小李子照例裝了錢,說道:「那就先記個帳,有啥事打個招呼就中。」

  小李子打著飽嗝朝豐源茶館晃著。辦這件事確實不難。不管打人的人受誰指示,肯定打完就走,打完也就達到了目的,絕對不會打完了順手把手錶捋走。順手牽羊把白劍的手錶和錢包、證件拿走的是另外的人。白劍挨打時,他們就躲在遠處看熱鬧,好比一隻野狗,遠遠地看幾頭獅子在撕吃一頭野豬,等野豬被吃掉後,它來現場撿剩下的碎肉和骨頭。小李子常常和這一類人打交道。

  正在走著,只聽有人親熱地一聲又一聲地喊他「李哥」,扭頭一看,是青石板巷的街坊歲銅錘。「李哥李哥,這一大早,你忙著去弄啥哩?」歲銅錘緊跑兩步,一邊追一邊掏出一盒芒果牌香菸,彈出一根遞給小李子。小李子一看歲銅錘,知道來了小跑腿的,乜斜一眼歲銅錘手裡的煙盒,「抽雞巴哪!換我的抽吧。」摸出半盒紅塔山,猶豫一下,連盒扔給了歲銅錘。歲銅錘把自己的芒果牌揣好,掏了兩支紅塔山,又湊過去給小李子點了,自己也吸一口,討好道:「一個月沒抽好煙了,這回可過年了。」小李子說:「咋弄的,又連煙也抽不起了。」歲銅錘兩片臉頃刻間皺成兩條苦瓜,央告著:「李哥李哥,你啥時還抓雞子,我再當回耳目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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