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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4 18:36:07
作者: 柳建偉
胖子不解地自顧自說著:「這種事倒不新鮮,只是你一個政治犯,咋會送到這個鬼地方,聽說這裡從來不收政治犯。我沒犯事時,就知道這麼個地方,知道省里有個專關十惡不赦又不夠挨槍子兒的人的監獄。這不是黑著勾子把你朝死里整嗎?天爺,你該早點說呀,早點說。你是這個時候的政治犯,大英雄啊,這個時候還敢說真話,不是大英雄是什麼!你看看,你看看我都辦了些啥事!」胖子臉色越來越難看了,一臉橫肉兀自跳著,大號元宵樣的眼珠里噴出了怒火,整個人迸出一股逼人的殺氣,身子慢慢朝長里長去,眼風一掄,捉住了禿子,「你過來!媽那個就你陰,就你肚裡的花花腸子最多!這位兄弟一進來,你就存了這個心。你這個王八蛋嫉妒心最重,又是世上最貪的那號人,謀財害命的事你不止做了這一件。是唱唱歌呀,還是挨我兩拳。你無期,老子也無期,無所謂加刑不加刑,斷你兩根肋骨不屈你吧?!」禿子嚇得臉色煞白,牙齒打著顫,「我,我,我唱歌,我唱歌。」說著,哆嗦著雙腿往尿桶那邊走。「回來!」胖子伸出大手把禿子扭轉來,「去把你的碗拿過來!」禿子順從地拿來自己的碗,戰戰慄栗看著胖子。胖子說:「解開他褲子,讓他朝你碗裡尿一泡。」林苟生不願意尿,用手推著禿子的手。胖子冷笑道:「你一定要尿,尿了你就知道在雞公山咋活人了。這裡住的每個人,手上都有血,你要讓他們怕你,要從一點一滴做起。你別忘了剛才他們是咋整治你的。」林苟生忽然間就有了撒尿的衝動,對著那隻粗瓷碗尿了一大泡熱尿。胖子怪笑著拍拍禿子的肩膀,「讓你喝吧,也太委屈你了,再說,你已經答應唱歌了。不過呢,你要登台了,先讓熱尿熏熏臉,美美容,省得你唱不好。」禿子無奈,只好把臉放到碗上邊,讓尿熱氣熏。胖子說,「你們都愣啥愣,都去尿。」三個人都走過去對著尿桶撒了起來。胖子又坐下來,看著林苟生說:「你見識見識,這是我創造的立體交響樂,再刺兒多的人,唱兩回,摸著就光了。你把尿倒進去,開始吧。你們別忘了伴奏。」
只見禿子在牆上打個倒立,長臉和矮子捉住禿子的雙腿,把禿子移到尿桶旁,喊了一聲「一二」,就把禿子的頭倒裝在尿桶里。禿子兩手撐在桶沿上,兩條腿被長臉和矮子壓在牆上。瘦子蹲下來,拿起一根筷子在尿桶外面敲兩聲,禿子的歌聲就從尿桶里傳了出來……
林苟生聽完這幾段唱,那個一直在心裡遊蕩的死的念頭倏然間變得無影無蹤了。他開始考慮一個問題:如何在這樣惡劣的環境裡活下去。胖子突然喊道:「老二!」長臉馬上把笑臉湊過去,「大哥,有啥事?」胖子說:「這屋裡又多了一位兄弟,這排行你說該咋變呢?」長臉一臉媚笑,「咱這裡頭的規矩,不序年齡不序財,這位兄弟是大英雄,又是大哥你看中的人,我從今天改做三哥吧。」胖子嘉許地看了長臉一眼,「還是老二有眼色,知道進退,怪不得你該吃花生米的擔待,最後竟變成二十年!以後日子還長,咱一○六房還要保在雞公山的地位,你人熟心活,這位兄弟當老三吧。」話音剛落地,禿子、矮子、瘦子忙不迭地「三哥三哥」叫了起來。
林苟生入監獄第一晚,榮升了三哥。折騰這麼久,大家早乏透了,打哈欠伸懶腰準備睡覺。胖子躺下了,又對林苟生說:「今天的委屈,你也別往心裡去。成年累月看不見一個女人,滋味不好受。睡了吧,明天還要刨紅薯。」
第二天,林苟生跟著隊伍,在荷槍實彈戰士的押送下去刨紅薯。肛門火辣辣地疼著,走著山路,兩腿不由得絞絆在一起了。一個戰士一槍托把林苟生砸在坡地上,嘴裡罵著:「偷什麼懶,裝熊!」胖子忙扶起林苟生,賠著笑解釋說:「排長,他是新來的,力氣弱,我來幫他,誤不了事。」戰士冷笑一聲:「殺人、放火、搶劫、強姦婦女的時候,你咋恁有氣力!」不再糾纏,給了胖子一個面子,背著槍又吆喝起來。林苟生在胖子的攙扶下,慢慢走向紅薯地,這一瞬間,他的整個精神世界徹底崩潰了,從此徹底死了上訴的念想。
以後的九年,林苟生在胖子的庇護下,在雞公山監獄過著重複乏味、色彩單一、終年見不到一個異性甚至一條母狗的生活。沒過多久,他接受了男人與男人間錯亂和倒錯的關係,和胖子建立了一種日後想起來總是感到肝腸寸斷的友誼。直到胖子決定幫他越獄的那一天,林苟生才知道胖子的歷史。前幾天,林苟生負責餵養的五頭豬突然死了兩頭,他被指控毒殺了監獄的牲口,破壞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不服勞動改造,獄方當即宣布給他加刑五年。這天晚上,胖子跪在兩天滴水未進的林苟生的床鋪邊上,握住林苟生的手,流著眼淚說道:「我知道你一直想知道我是誰,我犯了啥事才進來的,我這就告訴你。我是省武術隊的教練,十年前我帶隊外出比賽回家,床上睡著另一個男人。我打了他五拳,他斷了五根肋骨,留下嚴重的腦震盪後遺症。本來,為這事頂多判我七到十年,因為那男的是省領導,我就成了無期。這輩子我是不指望減刑活著離開雞公山了。這兩天,我已經把你的事打聽清楚了。你們龍泉不希望你再回去了,送你來時,他們就是讓你在這裡老死的。前些日子,你們龍泉來了人,說是受什麼剛剛復出的縣革委副主任之託,來問問你的服刑情況。苟生啊,你究竟為了什麼事把人得罪得這麼苦,時隔近十年還是忘不了你,你不想說,我也不想問了。你應該有出頭之日,就是拼著一死,我也要設法把你送出去。你是政治犯,風頭一轉,或許就有出頭之日。你要吃飯,為了我,你也要活下去!」
十天後,在伐木的時候,出現了大規模的騷亂逃亡事件。林苟生謹記著大哥的吩咐,先藏在灌木叢中,然後從事先選好的地方滾下了山坡,碎石把他割得遍體鱗傷。兩年後,他再次潛回雞公山,打聽到那次逃亡,只走脫了四人,胖子大哥被就地槍決了。
在以後多年的流亡生涯里,他忘不掉胖子,忘不了和他相濡以沫近十年的夥伴和同謀,他從那令人心酸的漫長歲月里獲得了活下去的最原始的動力。漸漸地,胖子的實體與這廣闊的天宇相融了,變成一縷綿亘無盡的相思,變成一股充盈在胸間的激情,猶如那遙遠的山坳里專門為他演奏過的一闋綴滿了天籟音符的絕響,激勵他前行,直到後來,一個個女性相繼走來,胖子才逐漸演化成一則古老的傳說。
一定要把真相掩蓋過去,哪怕出賣上帝也在所不惜!林苟生歇斯底里地狂笑起來,直笑得白劍捂著耳朵大叫,這才收住了笑,神秘兮兮地說:「這個你都不懂?我在新疆流浪過五年,那裡有一種風俗,當一個人發了意外的大財後,一定要和最要好的同性朋友行貼臉禮,然後與之分享,要不然,一座金山瞬間就會變成石頭。我撿到一個大寶貝,過兩天就準備下廣州了。」白劍面露將信將疑的神情,忍不住追問一聲:「什麼寶貝?」林苟生道:「我用一千五百元,從鄉下一家破落的清初舉人後代那裡買下一幅八大山人的指畫 《竹石圖》!你想不想看看?」白劍道:「畫我倒略知一二。這朱耷的畫,真跡很少見,多半都是贗品。你可別買到假畫了。」林苟生急了,「不可能是假的!你別忘了,我是歷史系的高才生,幹這一行也不是一天半天,能走眼?不信你來我屋裡看看,保證是貨真價實的朱耷。」
兩人正要出門,妙清拿著報紙過來了,微笑著說道:「白記者,中午劉書記來找你,等了好久。他讓我把這張報紙送給你,並且說龍泉要好好謝謝你。」林苟生搶過報紙道:「我看看你挖了什麼狗頭金了。」了幾眼,先看到報角上那則會議消息,驚詫道:「龐秋雁不該出這種丑呀,一輛林肯被扣事小,劉清松這回可就成孤家寡人了。噢,這是你的大作,哎呀呀,作的是官和商的文章,位置不錯,只是屈尊地委宣傳部長之下。我明白了,劉清松摸清了你的賭技,就要下注了。」白劍丟過去一個白眼,「胡說八道!前幾天我請劉書記幫忙,讓他給我表妹找份工作,在城裡混碗飯。」妙清哪裡不明白這是迴避她,走了兩步,又說道:「差點忘了,劉書記讓你回來一定要給他去個電話,他在家裡等。」林苟生眼珠兒轉幾轉,退到自己門前,叮嚀道:「說不定你還真是個行家,打完電話別忘了幫我看看畫。」
劉清松沒過多奉承白劍的文章,很快就說起上次查帳的事,告訴白劍,各鄉的帳他已安排人分頭查了,等匯總後去他那裡取,並詢問白劍家裡有沒有別的事需要他辦。白劍對劉清松的態度急劇變化還有些不適應,就把表妹的事拋出去投石問路。劉清松滿口答應道:「這算什麼事,我保證她一周後能來城裡上班。」
白劍在屋裡呆坐一會兒,想起前兩天在趙春山家裡碰的一鼻子灰,不敢輕易認定已經柳暗花明了。
林苟生轉動著畫軸,屋裡立即瀰漫著陳舊的霉氣。白劍遠距離、中距離、近距離看著,又不停地變換著角度。林苟生叫道:「走遍全國,沒見一個人像你這樣賞畫,能不能快一點,胳膊要酸斷了。」白劍說:「你放床上吧。真不知誰是外行哩。遠看是觀一種氣和神,中看是把握一種全局結構,近看是摸其具體的謀篇。還得細看,細看是觀其具體筆法,墨澤的鮮暗。」說著,俯下身子看了起首印、落款和那些密密麻麻的收藏印,又湊近一點,看那個「八大山人」,手在畫上跟著筆鋒走著,最後用手指在濃墨潑成的巨石上一蘸,放在鼻尖深深地一嗅,感嘆道:「好一幅《竹石圖》!」林苟生洋洋得意道:「怎麼樣?沒吃虧吧?沒想到你真在行,詞兒也是一套一套的。你看這石頭,這竹子,精精神神,又帶點傲氣,非朱耷這樣的皇家嫡傳後人畫不出來。」白劍冷冷一笑,「你只說對了一半。朱耷作畫,心境爽朗時,八大山人寫作『笑之』,心境鬱悶時作『哭之』,這一典故並非今人挖掘出來的。朱耷這一作畫習慣,明末已在畫界廣為人知。一個名家的習慣成了顯學,不是什麼好事,必為後世造車載斗量的贗品。這幅畫的狐狸尾巴不在這地方。」林苟生憋不住,瞪著眼睛插話道:「你意思說這幅畫不是真跡?」白劍說:「確實如此。」林苟生跳上床去,把卷了的畫再次伸開,急忙說:「你講講你的道理嘛。」
白劍退了兩步,再次朝畫凝視了一會兒,很有把握地說:「畫的落款日期在甲申之後,清福臨皇上已經登基了,這時朱耷很少作畫了。在北京我見過朱耷這時的真跡,感受與這一幅不大一樣。你的感覺也對,這竹這石都精神,筆法也酷似全盛時期的朱耷,可它不是朱耷的真跡。這幅畫的遺世獨立神氣生在一股蒼涼之霧中,一般人都認為這是明滅後若干年中國畫的主體精神,但朱耷應該是個例外。他是朱明王朝的嫡系子孫,同時又是一位傑出的畫家,對亡國破家的感受和一般畫家肯定不完全一樣。朱耷要以竹石言志,其蒼涼之氣入骨後還有一層老子先前闊的居高臨下的風範,這種居高臨下是流出來的,而不是做出來的。你得到的這幅畫,只是有遺世獨立的孤獨,最終表達的是一種無奈,要是朱耷的畫,這無奈後面還有一點點希冀,正因為有了希冀,才更顯得無望。我今日心情好,看這畫就能明顯感受到這一點,因為有反差嘛。」林苟生聽愣住了,呆了一會兒,也換著角度看這畫,看著看著,伸出拇指道:「高見,高見!這一層確實我沒有想到。奶奶的。老江湖遇上新問題,看走眼了,一千五買了一張廢紙嘛。」白劍道:「我還沒有說完呢。這幅畫雖然是件贗品,顯然也是一流畫家的墨跡。從這筆法和表現的內容來看,這幅偽作最晚晚不過清康雍乾相交之際。」林苟生央告說:「你快說說為什麼。快說說。」白劍沉吟一聲道:「從畫家的個人感受和民族文化心理上判斷,清朝初期的文人,心裡才會有這種複雜的心理感受,才會在苦悶的間隙里,作一幅丹青明志,表明自己不願與社會同流合污。假託朱耷之名,可以看成是畫家對大明王朝和大漢文化的一種頗具匠心的追憶。早一點呢,受天朝心態左右,不可能出現這種悲;再晚一些呢,大清江山早固若金湯不說,文人的從眾心理早起了作用,亡國之悲憤,復國之希冀,早不存在了,想的只是怎樣在社會裡謀個合適的位置。」林苟生忙把畫捲起來,「這麼說還是一個寶貝。康雍乾,取中間,這畫到現在最少也有兩百四五十年,蒙個老外或是半瓶醋的港商台商不成問題。畫看完了,咱們的晚飯也有了著落,算是我付你的鑑定費,今晚到好問酒吧喝幾盅。」
這頓晚飯白劍本來想請的,又被林苟生搶先請了,說道:「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是不是三妞回心轉意了?要是這樣,該你請。否則,這頓飯我請更合適。」林苟生放過三妞的問題不談,撓撓頭說道:「叫我想想你的理由。噢,我明白了,你用什麼護商符作了一篇妙文,要收入潤筆了。這筆收入值不了幾個,剛才我幫你算了字數,不足兩千五百字,潤筆不滿八十,買了菜沒酒,買了酒沒菜,你不是為這請我。你不痛不癢寫這篇文章,叫我看,說輕一點叫打草驚蛇,重了呢,叫引火燒身,為這篇文章可不該請。那你還有什麼喜事?劉清松幫你表妹在龍泉城裡找個臨時工?」白劍掩飾不住自己的喜悅,「大洪水的事有重大進展,劉清松答應幫我查各鄉的帳目。你說該不該請?大帳一對,文章就可以作了。」林苟生神色凝重起來,背著手在屋裡踱了兩趟,揮揮手說:「按理說,該請。不過,劉清松答應了什麼並不重要,關鍵要看他怎麼做。咱們要的是老鼠,他要只放出去個紙貓,老鼠把它捉到洞裡做玩具,你又干瞪著眼了,所以說,你這頓飯該存著。」白劍搖搖頭道:「老林呢老林,你那一張嘴,天下無雙,我辯不過你。一個縣委書記,紅口白牙答應的事,不拿點乾貨,行嗎?」林苟生緊接道:「不是件容易的事!翻二十幾個鄉的舊帳,多大的動靜,一動人家就有防備。劉清松樹大招風,弄不好會把事情辦砸掉。」白劍誇張地聳聳肩,「照你這麼說,這帳根本沒法查了嘛!」林苟生氣鼓鼓地撇撇嘴說:「小兄弟,你是在京城待久了,太相信官的作用了。你到底還是信不過我林苟生呀!查各鄉帳目的事,山人早有妙計,也做了安排,保證能給你做得神不知鬼不覺。把他們都打趴下了,他們還不知你從哪得到的子彈。如不是三妞搞了個後院起火,我早把這事辦妥了。好在我已經在十個鄉安排了線人,幹了好幾天了,不是太笨,複印件早搞到了。明天我給你匯個總,交給你。劉清松插手,恐怕要把事情弄砸的,縣太爺出馬,動靜太大了。如果運氣好的話,我走之前,還能給你弄來五六個鄉的帳目。」白劍呆呆地看著珠寶商,對林苟生在龍泉無孔不入的滲透能力害怕起來,喃喃說道:「這要花你多少錢呀!」林苟生拎起黑腰包,「你別給我提錢!在龍泉我還沒贏過,這可能是我惟一的機會,我能吝惜本錢嗎!我就是想看一個人栽個跟斗!你怎麼啦?這是咱倆的事,我能不用心?走,吃飯去。」
四小姐隔著玻璃看見林苟生和白劍,忙從口袋裡掏出一面小圓鏡,把一支口紅旋了旋塗塗嘴唇,把眉筆掏出來又放了進去,眨眨長長的假睫毛,咬咬嘴唇,勾了一下頭,小跑幾步迎在門外,笑吟吟一張臉迎上前去,甜甜的聲音柔柔地響著:「喲——林大叔還有這位大哥,今兒個又有空光臨我們小店了。」林苟生打趣道:「四小姐,我來了你不高興?收錢的時候,小嘴從蜜罐里撈了出來似的。」四小姐搶前幾步,掀著帘子淺笑道:「看你說的,小四能是這號人?早些時候,想多叫你一聲大叔,你還不給這個空哩。那一晚——走好——大叔,那一晚你黑喪著臉拎兩瓶酒走了,我這鼻子尖還酸了那麼一股。你走就走了,按說關我小四什麼事,又不是我照顧不周,我酸的哪瓶醋,可就是酸了,大哥你可別笑我不長進。」白劍道:「你到北京五星級酒店當招待,哪裡也不差多少。」四小姐笑一臉滿月兒,挑挑眉梢,「大哥提拔我了,生就一盤清白小蔥拌豆腐,哪敢想登京城大盤面!大叔,你們還坐八號吧,圖個吉利。你咋不說話呢?今早店裡喜鵲叫了,我估摸著可能大叔發了財回來了,果真就回來了。這氣色,定是又遇到喜事了。」林苟生大大咧咧地坐下了,眯了眼,歪了頭,脫著外套說:「你甭給我灌恁多的迷魂湯,小費自然少不了你的,雖然你們這個店說酒吧不酒吧說舞廳不舞廳說飯店不飯店,但我還是把你們當成上了星的招待對待。你這妮子嘴是甜,有時就放糖精了,我記得你們店裡養的是只巧嘴八哥,哪裡有喜鵲!林大叔的錢可不是好蒙的。」四小姐拿了林苟生的外套掛在衣帽鉤上,側著笑臉道:「八哥是八哥,我剛教它學了喜鵲叫,還不和花喜鵲一樣了。今晚兩位吃點啥?」林苟生也不翻菜譜,說道:「有特點的川菜,來四熱四涼,一瓶五糧液。」
涼菜上齊,熱菜上了兩個,林苟生還是忍不住,喊住四小姐說道:「你看三妞在不在,不管咋說,她還認俺這個乾爹不是?喊她來陪白大哥喝幾杯。」四小姐褪了笑臉,鄭重其事地答著,「如今好問酒吧沒有三妞了。」林苟生驚得坐直了身子,「申玉豹把她弄哪裡去了?」四小姐抿抿嘴,強笑了笑,「沒到哪兒,還在酒吧。不過,我們都不敢叫三妞了,我們都叫她副經理。」林苟生臉上掠過幾縷痛苦的表情,「四小姐,你坐下,陪大叔喝兩杯。」四小姐忸忸怩怩坐下了,「大叔,我喝不了酒,一喝就胡說八道了,抿點濕濕嘴可以,說話還能照板。」自己倒了個杯底兒,咂了一口,抬頭勸道:「大叔,你喝了吧。我知道你心裡的事,若不是生意,你也會這樣疼三妞的。申經理常拉一些朋友來吃飯,吃了十幾次,三妞就成副經理了,這歌還唱不唱我就不知道了。」說話的工夫,林苟生已連喝了四五杯。白劍一看勢頭不好,就對四小姐說:「我和林老闆還想說點別的事,你先迴避一下。」四小姐依依不捨地走到門口,扭過頭紅著眼圈說:「大叔,小四不好,沒有勸住三妞,過去也就過去了,生意要緊,身體要緊。」林苟生嘆道:「難為你這張小嘴了,真真假假能把我搞糊塗,也算本事。憑你這張嘴,大叔也虧不了你。」
白劍夾了幾口菜,忍不住勸道:「老林,申玉豹若真能娶了三妞,未必不是件好事。若是你要找個所受苦難能和你般配的姑娘,世上有的是。」林苟生悽然一笑,「問題是申玉豹不可能娶了她!你呀,你怎麼能這樣想問題。我了解他申玉豹,就像了解我兒子一樣,只用一眼,把他骨頭縫都能看透了。我知道你其實也不是這麼想的,你這麼說是想讓我輕鬆一些。勸人的時候,總是把自己變得淺薄一些,讓那些被動的傻瓜找到一點高明,對吧?」白劍笑了一下,沒有回答。林苟生繼續說道:「申玉豹屬於這類人,我知道。為了能全方位出人頭地,能割捨從前的一切。這類人,名和利齊了,甚至還沒有齊,又開始巴望一個情字。這不像中國人的辮子,是土特產,外國人也一樣。掙巨款大錢,需要心狠手辣,賣了良心,甚至用刀不用刀地殺人都不要緊,良心和罪都能用錢去贖。想盡一切辦法掙來了大錢,問題又來了,要錢幹什麼?在國外,拿錢來競選議員、競選州長甚至競選總統,什麼民主啦、自由啦、博愛啦,開始的時候,結束的時候,都是瞎扯!這些美麗可愛的東西,是錢的助手,幫助收選票的。人生就那麼幾十年,什麼風光都見識過了,就巴望身後事,巴望個不朽!都這樣!做婊子掙錢,掙了錢買材料鑄貞節牌坊,時間的篩子一過濾,只剩下那些貞節牌坊了。申玉豹好像明白了這個理,不在申家營或者什麼石佛寺做土財主,跑到城裡當上了大經理,休了老婆怕留後遺症,乾脆連性命也把她掃出去了。要知道,這小龍泉只是申玉豹歇歇腳的小客棧呀!三妞咋會迷上他呢!想個啥法能把申玉豹變成個窮光蛋?」
林苟生站在一個下風口,怎麼說也算情場失意者,話語當然更加尖利。白劍善意地譏諷道:「我可愛的林老闆!你把社會都咂出骨頭油了,覺得它生了蛆,早該爛掉了,你還管什麼三妞四妞的痛苦幹嗎?反正是出了虎穴又進狼窩,一方平靜都沒有,乾脆讓老虎吃了的好。你呀,老林,別說了,我陪你多喝兩杯吧。你自己也還為希望活著,這就有希望了。」林苟生睜開眼睛,笑出一副天真爛漫的怪模樣,「拉倒吧你!我早過了為女人發熱病的年紀了。不過,我確實喜歡這個三妞,她越是糊塗,受的罪越多,我就越牽掛她。我這個弱點算是你把它抓住了。我就像一隻漂在水面上的葫蘆,抓起來還真不容易哩。這社會就像一口大號油鍋,我們都是裡面的油條、油餅、黃河大鯉魚,讓它炸成焦炭,也逃不掉。外國人造天堂和地獄後,又比咱中國人多造一座煉獄,這就齊了,夠分配了。天堂和地獄是為咱下輩子準備的單元房,這煉獄就是咱今生今世的屋啊!申玉豹,申玉豹,三妞啊三妞,你不醒,申玉豹會殺了你呀!三妞,你過來。」
四小姐躲閃了一下,「我是小四,來給你們送酒的。」林苟生大著舌頭說:「我說你是三妞你就是三妞。你過來,我問問你,我哪點對不起你,你說呀?」四小姐看見白劍也有點醉眼矇矓的,嘴角一挑,坐下來,繃著臉說:「人家申大經理出手闊,陪一杯酒給二十元。」林苟生把腰包一拉,抓出一把錢拍桌上:「二十元算個屁!你陪一杯我給五十……申玉豹算根毛!我要心一邪,馬上就是林億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