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01
2024-10-04 18:36:04
作者: 柳建偉
李金堂把摘桃子的美差送給龐秋雁,是希望龐秋雁能因為車子出點不大不小的事情。判斷出這輛漂亮的小車會引起一些麻煩,完全基於職業政治家非常人可比的嗅覺。這種先天和後天合力鍛造出的嗅覺,給歷史留下了取之不盡的政治智慧。結果出現之前,謀略的人常常被種種可能性折磨得焦頭爛額。讓龐秋雁去摘桃子,無異於一場豪賭,龐秋雁毫毛無損地帶回一千萬,李金堂就連本帶息輸個精光。如果龐秋雁的司機不聽招呼,這種可能性隨時會出現。譬如,龐秋雁在去柳城的途中意識到了對手李金堂可能在設一個陷阱等她去跳,她的天生的政治觸鬚就會無限伸延,不知疲倦地工作,一直找到那個危險的所在,然後化險為夷,只要她意識到自己所坐的車和將要召開的會議之間的巨大反差,只要她想到身邊的這盒錄像帶來得有些蹊蹺,她完全有時間再換一輛吉普去柳城。譬如,到了柳城,只要會議室外面的停車場裡沒那輛林肯,只要那些兄弟縣的對手不能指證個人贓俱在,便是有人提出她乘了一輛超標準的豪華車,她完全可以裝個一問三不知的傻樣,搪塞過去。譬如,在這個過程中,出了意外情況,把這輛車從龐秋雁身邊弄走了,親戚朋友結婚借去了,某個朋友為某筆大生意需這輛車長臉,都有可能。李金堂押的只是龐秋雁的司機能到時候把林肯車開到地委大院停車場。這個女人在得到白林肯前每次見到皇冠時眼睛裡如閃電一般的仇恨,這個女人在得到白林肯後數次坐車到縣委開會的挑釁,這個女人在杏花山中學門外上車時臉上閃過的志在必得的表情,都表明她不會想到這車會出什麼大問題。她心裡想的只是勝利。同時,她又是剛剛打完一個漂亮戰役的勝者。
龐秋雁六神無主乘坐公共汽車由柳城返回龍泉的途中,李金堂結束了他很不願意過多經歷的煎熬。秦江從柳城打電話向他通報了會議的情況,婉轉地指責道:「秋雁年輕氣盛,想不到,你該提醒她呀,弄成現在這種局面,會上我已經不好再說話了。其實,你們的準備最充分。」李金堂沒作多的解釋,只是說:「我明天繼續參加這個會,對這輛車我會給你和會議作出一個解釋。」放下電話,他又撥通了陳遠冰家的電話,要陳遠冰通知在家各常委,馬上到小會議室開個緊急會議。
出乎李金堂的預料,劉清松從山上下來了,正在辦公樓門前的廣場上背著手散步。上午,劉清松已從朱新泉那裡知道了那輛車和這個會,剛剛和當書記通完電話。李金堂伸出手迎了過去,「你回來了。正好出了點事,剛才已讓陳主任通知開個常委會,研究一下對策。你回來了,會就由你主持。」劉清松道:「事情我已經知道了。秋雁出了這種事,已無法在龍泉工作。我的意見,建議地委、行署另行安排她的工作,至於龍泉給她什麼處分,等調查清楚這件事的前因後果後再討論。眼下需要商量如何彌補秋雁的過失,盡最大努力爭取到一個名額。開個會討論一下,儘快向地委、行署表明縣委的態度。」李金堂對劉清松這麼快就揮淚斬馬謖感到驚訝,這種力量,這種兇狠,這種乾脆,實在出乎預料。李金堂馬上也表明了自己的態度,「這件事我有直接責任,作為一個老同志,作為你不在時縣委的臨時負責人,我沒有及時發現並糾正這件事,這件事情完全是外貿局長連城鎖一手策劃的。連城鎖好大膽子,竟把四輛要回的車做人情處理了,政府送給秋雁一輛林肯,人大和政協各送一輛桑塔納,他自己留了一輛伏爾加。這種以權謀私的惡性事件,在龍泉歷史上絕無僅有。我的意見是撤銷連城鎖黨內外一切職務,保留黨籍,保留公職,以觀後效。秋雁的去留,我同意你的意見,但要參考她個人的意見。我個人認為,秋雁有魄力,有能力,是一個合格的副縣長,希望她留下繼續工作。人非聖賢,誰能無過?龍泉可以選出十個縣委書記、副書記,但選不出一個像秋雁這樣的副縣長。秋雁如留下,最重給她一個通報批評,如果走,要敲鑼打鼓歡送她,她是龍泉的有功之臣,不管背個什麼處分,都會讓她寒透了心。」劉清松苦笑一下,「秋雁性情剛烈,這回給龍泉丟了一千萬,她不會再在龍泉待下去的。咱們在會上再議一議,一定要設法爭到這一千萬。」
一二把手交換過意見,常委會很快作出決定:向地委、行署作如下匯報:一、龐秋雁副縣長、人大、政協及外貿局現所用四輛車不是龍泉縣違反上級規定計劃外超標準購置車輛。這四輛車是廣州一家公司用來抵押拖欠龍泉礦石錢款的,運回龍泉後閒置著。縣政府、縣人大、縣政協上級配發車輛遠遠不能滿足工作之需,暫從縣外貿局借三輛車以備急需。縣委擬近期開會研究如何合理使用這些車輛。二、縣外貿局局長連城鎖,工作能力極差,致使在三年裡,所轄石墨礦、麥飯石礦陷於癱瘓,經龐秋雁副縣長努力,才於上月追還外省拖欠礦石款四百餘萬,後又擅自做主使用車輛,給全縣工作造成極大被動。鑑於連城鎖同志接連失職的行為,縣委決定免除其外貿局黨組書記職務,並建議縣政府提出罷免其外貿局長職務並報請縣人大全會批准。三、龍泉縣教育資金短缺嚴重,因全縣經濟底子薄,財政收入低,辦教育捉襟見肘,致使三十餘所中小學無法正常上課,縣委想盡辦法支援教育,無奈杯水車薪,無法徹底改變龍泉教育現狀。車的問題上面已作說明,請地委和行署考慮龍泉的具體困難。四、龐秋雁副縣長超標準坐車雖情有可原,但畢竟違反中央有關規定,造成一定的影響;龍泉縣委在外貿局運回抵押車輛後,沒及時向上級報告,又沒及時做妥善處理,屬嚴重失職。此兩項請地委、行署嚴肅處理。
常委會決定:由副書記李金堂帶常委會決議下午即去柳城向地委、行署匯報,竭盡全力爭取教育貧困縣名額;由縣長王寶林向外貿局長連城鎖宣布縣委決定;由縣委劉清松書記向龐秋雁宣布縣委決定。
龐秋雁走進劉清松在龍泉的單身宿舍,忍不住流下兩行無聲的眼淚。這是她半年多來第一次走進縣委大院的後院,第一次走進劉清松一明一暗外帶一個廚房的簡易小院。這是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龐秋雁仰著熱淚縱橫的臉,咬著牙根說:「我實在不服氣。」停頓了半天,沒見劉清松插話,又接著說道,「他們做得一點都不高明,為什麼我就意識不到這是一個圈套呢!你對我太重要了,太重要了,我就成了戀愛中的傻女人。」劉清松走過來,伸出微微顫抖的手掌,揩拭著龐秋雁臉上的淚水,一根食指抖動著,把一綹散亂的黑髮一絲不苟地捋在女人的耳根處。龐秋雁一扭上身,撲抱住劉清松,把又被眼淚打濕的臉埋在男人的胸口,喃喃道:「為什麼會輸得這樣慘!為什麼?他們為什麼會想到收買我的司機?司機為什麼會出賣我?我真的不服氣,不服氣。每一步都有變成好事的可能,我怎麼都沒抓住呢?我就不能想替你尿他一臉嗎?我是不是特別笨?你說話呀!」
劉清松捧起女人的臉,輕輕吐出幾個字:「不重細節,缺乏經驗!」龐秋雁自己揩乾了眼淚,試著笑笑,「回想起來,確實如此。清松,我們一起走吧,要不然,我回柳城會多麼孤單呵!」劉清松毫不猶豫地說:「不!還是你一個人先回去。我只來了一年多,還有機會。就是我將來灰溜溜離開龍泉,也不是第一個,只能證明我不比前幾任高明,卻也不能說明我笨。當初選擇來龍泉,什麼情況我都考慮了。龍泉難搞,在全省都有名氣,這樣更能鍛鍊人。在哪個縣,你能體會這種不明不白大敗的心境呢?」龐秋雁這回真的笑了,「什麼時候你還說這種風涼話,下一步他們就要擠走你了。」劉清松道:「禿子頭上的虱子。不過這有什麼不好?李金堂很有人情味,堅決反對給你處分,還說要敲鑼打鼓歡送你呢!和李金堂共事,能學很多東西。『文革』期間,龍泉的紅衛兵發明一種折磨老幹部的辦法,用一根繩子一頭拴一個人,一個胖,一個瘦,把繩子掛在房脊的定滑輪上,瘦子就被吊起來了。有的胖子看著空中的瘦子無動於衷,有的胖子雙腳用力一跳,和瘦子抱在空中一起受罪。李金堂復出後,用的人都是後面一對胖子和瘦子。由此可以看出,李金堂並不希望龍泉亂成一鍋粥,我的希望正在這裡。」龐秋雁面露不悅之色,「這麼說,你是認栽了?我可是為了你才栽這個跟斗的。」劉清松趕緊解釋說:「我在研究他,兵法上不是說:知己知彼,百戰百勝嗎?你待在龍泉,也不是不可以,常委對那幾輛車的事,已經作出結論,你的過失僅僅是借了一輛好車去參加一個哭窮會,照樣能當你的副縣長。可是,你這個過失在龍泉人看來,就是白白丟失了一千萬,你要債的功勞再也沒人看見了。昨天晚上,李金堂把剩下的二十五萬全部給了菩提寺中學,並說等你從地區要回了一千萬,其他中學照此數辦理。你說,你這個副縣長還怎麼當?抓城鄉建設,出了八里廟械鬥;抓外貿,出了林肯車風波;抓教育,丟了一千萬,你有法幹嗎?李金堂十有八九能要來這個名額,秦專員也好,當書記也好,都不會糾纏這件事,如果李金堂做主把林肯送給地委搞外事接待,這一千萬不久就成了龍泉的囊中之物,李金堂會這麼漂亮地把事情辦成的。他既然能在十六個小時裡做成一部催人淚下的電視片,就會讓這部片子派上用場。」龐秋雁驚叫一聲,「天哪!這幫狗日的竟沒一個人提醒我一句!」劉清松冷笑道:「沒提醒你,那是覺得你必敗!沒有哪個賭徒專押輸家。李金堂幫你抬車了嗎?」龐秋雁道:「抬了。是他招呼了人才把車子抬過杏花溪的。」劉清松用指頭點點龐秋雁的腦門:「你呀!人家只是摸摸你的車!」龐秋雁驚詫道:「你怎麼知道得這麼清楚?」劉清松放肆地笑了幾聲,「龍泉並不是鐵板一塊。李金堂也欺人太甚了!他是成心讓我在龍泉一事無成呀。所以,你一定要回柳城去,你走了,他們才會放心。我畢竟是縣委第一書記,想幹什麼,他們攔起來也不容易。」龐秋雁忘情地撲到劉清松懷裡,激動地說:「我沒看錯你,沒看錯你——我聽你的。」
劉清松一腳把門踢鎖死了,突然把龐秋雁抱起來就往裡屋走。龐秋雁呻喚著驚喜交加的聲音,「唔,唔,窗簾,窗簾……」
第二天上午要下班的時候,劉清松看到了白劍發在 《柳城日報》 頭版的文章。劉清松心裡說:怎麼把他給忘了呢!他想馬上找白劍談談。
白劍沒在古堡。劉清松在大廳里抽了兩支煙,把那張 《柳城日報》交給服務員妙清說:「白記者回來,請他給我家裡打個電話。另外,這張報紙也請你轉交他。還有呢,你對他說,我劉清松很感謝他對龍泉工作的支持。」
白劍打開房門,林苟生從後面把他緊緊抱住,鬍子拉碴的嘴親了白劍的脖子,又把白劍轉了一百八十度,把臉在白劍的臉上貼了又貼,然後大聲說道:「你可想死我了。這些天,我回來了,你不在,你回來了,我又出了門,就是碰不上。」白劍被這種過分的親熱弄得很不自在。兩個男人之間以這種方式表達小別後的思念之情,在西方也很少見。這種不自在很快轉化成一種羞愧,羞愧很快又轉化成了惱怒。這像什麼話!這能是個失戀中男人的表現嗎?白劍用力把林苟生推倒在沙發里,紅著臉說:「你是發財發昏了頭,還是失戀讓你失了本性?你有沒有搞錯呀!」看見林苟生臉上閃現著錯愕、失態等一言難盡的表情,笑了一下,側過臉整理著枕巾道:「是不是你把三妞又從申玉豹手裡搶回來了?看你得意得要忘了形了。」
林苟生痛苦地閉了一下眼睛。那一段不堪回首的往事勢不可當地重現在腦海里了。
進入雞公山腹地那座監獄是一個秋天。判決書終於在羈押五年零十天後送到林苟生手裡:因反革命罪被判處有期徒刑十五年。林苟生揮舞著判決書咆哮道:「我要上訴!我要上訴!我沒有錯,我沒有錯,我寫的都是實情。毛主席會為我平反昭雪的!你們等著,你們等著!」年輕的看守關五德怪怪地笑著,「只怕你等不到那一天了,林鎮長!你走了,我還真有點捨不得,我很喜歡聽你說話,聽你說話比讀報紙聽廣播都受用啊。」林苟生聲音小了不少,「我要上訴!我要上訴——」看守同情地嘆了一口氣,「林鎮長,我看你的書是讀得太多了,連胳膊扭不過大腿這麼簡單的道理也給讀忘了。你上訴,你上樹吧,上得越高,摔得越慘。七年前,你要是安安生生當你的右派,兒子怕早能給你買煙打醬油了。你給地區寫信反映情況,弄得把你從鎮政府院子裡清理出去了,這算是摘了你的頂戴花翎,這個詞是跟你學來的,不知用得對不對。你安了心呢,每月還能吃二十八斤半皇糧,還算是個普通國家幹部,鎮上的那個小寡婦還敢給你做點吃的,你一肚子委屈還有個地方訴一訴,你要屈屈尊呢,冬天也有個熱被窩讓你鑽,還有個熱身子等著你抱。你不安心,又把萬言書寫到省里。這回呢,掐了你的皇糧,鎮子也不讓你住了,小寡婦的門也不給你開了,把你送到四窪村落戶。這回你安了心呢,每月還有工分可掙,夏秋兩季還有口糧可分,住上一兩年,老奶奶、老大娘、大姑娘小媳婦,看出你林鎮長不是個壞人,張家說說你的好,李家說說你的長,憑你的學問,憑你的這三十郎當歲兒一百多斤肉兒,梳了大辮的姑娘說不定還任你選呢,也能過出一家人,安安生生過一輩子。你偏偏不信邪,你用學生作業本又給毛主席寫了萬言書。這回好了,弄成敵我矛盾了,現行反革命。剛抓你進來時,我估摸著你真低個頭,認個錯,人家抬抬手,判個三兩年也有可能。三兩年一晃就過,出來了,也還是三十郎當歲,回到四窪村,大姑娘不敢想了,憑你的身板才學,過水麵總有一碗給你吃,還是一家人,還是一輩子。你又不安分,三天兩頭寫申訴,我可給你實打實寄出去過五份呢!結果呢,弄成了十五年!扣了那五年,還有十年要你熬。林鎮長,這不是個充英雄豪傑的時候!要我說,認了吧。按說我比你小七歲,不該由我開導你,可這些道理都是從你身上學來的,你要走了,不說說我心裡不痛快。」林苟生呻吟一樣道:「毛主席肯定沒看到我的信,他不會允許這種搞法,要出大亂呀——我要上訴!」看守毛了,「你上訴吧!死到臨頭了,還只咬這一根筋!」林苟生心也聽毛了,怯怯地問:「你說什麼死到臨頭?他們敢把我秘密處死?他們敢!」看守悲憫地了林苟生一眼,「你真成了茅廁的爛石頭了!本來這事不該給你說的。可不說呢,眼看著你要吃大虧。我也不知道,為啥把你一個送到雞公山監獄。你只判了十五年,在看守所待了五年了,只剩下十來年,照常規,只送柳城勞改農場。雞公山監獄,只收死緩、無期和二十年的,怎麼就把你接收了。忍了吧,老林,不過這雞公山也真夠你忍的。」林苟生再問詳細,看守不說了,只是勸他:「別上訴,這事有點怪,一上怕真弄成二十年,再上就是無期了。咬牙挺過去,出來也就四十多歲,還能活。」
第二天是個陰雨天,雨時有時無,就像大霧了。林苟生到死也不會忘記這次沉悶壓抑、漫長似無盡頭的旅程。一路上,身旁的趙春山不說一句話,臉比這天色還要陰,還要難看。記得中午進了桐柏山區,在一個小鎮上停了車,趙春山把林苟生和自己銬在一起,跟著司機進了路旁一家骯髒破敗的飯館。司機端來幾盤油條,三碗糊辣湯。趙春山說了第一句話:「炒倆菜,弄斤白干,算我的。」三個菜,一盤土豆片炒肥肉,一盤素炒蘿蔔絲,一盤醋熘白菜。司機說:「趙科長,就這些菜。」趙春山看看林苟生拿筷子的左手,掏出鑰匙,打開手銬,挪過凳子坐到林苟生左邊,又把手銬銬上,說了第二句話:「把肉都吃了,我是左撇子。」趙春山的筷子使得很生疏。
吉普車進入雞公山,到底拐了多少個彎,林苟生沒有去數。傍晚的時候,望見了那高高的圍牆,還有圍牆上面的鐵絲網。辦完移交手續,趙春山把手銬取了對林苟生說了一段話:「從現在起,你就是這座監獄裡的七八六號,你記清楚了,不管誰喊到這個號,你都要馬上答應,你別總想著你的委屈。再這樣下去,待在裡面和待在外面差不了多少。活下去,希望十年後我來接你時,我喊七百八十六還有人答應。」林苟生咬牙切齒說了幾句話:「我要活下去!我要熬到那一天!我要上訴!」
那是一間陰暗、低矮、潮濕的大屋子。林苟生被推得踉蹌幾步,還沒站穩,就聽到咣當一聲,後面響著一個乾澀的聲音:「七百八十六號住你們一○六號。」抬頭一看,一隻十瓦的小燈泡像一隻螢火蟲,飄搖在陰冷的空曠里,一股刺鼻的尿臊氣如同一根茅草在鼻腔深處撓來撓去,旋即就把一個響亮的噴嚏引了出來,誘發出一片像來自另一個世界的怪笑。林苟生低頭一看,五六個光腦袋在地板上的麥秸和稻草堆里以各種姿勢搠著,十幾道目光放肆地在他身上掃來掃去。「沒把人殺死,是不是?」
林苟生搖搖頭。
「沒傷人命來這兒幹啥?搶劫?」
林苟生又搖搖頭。
「人沒殺,錢沒搶,貪污公款!你這個白臉奸臣,一看就是個小會計!搞了個姘頭,鬼混沒有錢,就開始打公家的主意。小打小鬧不過癮,幾千上萬幹起來了。」
林苟生沉默著,連頭也不屑再搖。突然,一個長臉光頭躥起來,一拳把林苟生打翻在尿桶邊。林苟生一摸鼻子,手上沾滿了鮮血和尿液。一個盤腳坐在地鋪上的胖子低著腦袋說道:「老二,說你多少回,連人也不會打。」林苟生站起來,盯著長臉沒有說話。長臉又問道:「你沒殺人沒搶劫沒搶錢,難道是因偷看女人洗澡進來的?」林苟生倔強地昂著頭,冷冷地說:「你有什麼資格問我!」轉身把鋪蓋朝一個空地方扔去。「操你媽,你懂不懂規矩。」一個圓臉矮子站起來,卡著腰罵道:「大哥晚上起夜,踩著你肚皮下地呀。」林苟生沒理那個茬兒,自己彎腰收攏那些散亂的稻草。長臉看一眼胖子,叫一聲,「大哥,咋辦。」胖子沒抬頭,吐出三個字:「老規矩。」話音剛落,一個瘦子抱著林苟生的鋪蓋扔在大馬桶旁邊,解開褲帶,掏出傢伙,照著林苟生的被子尿將起來。林苟生急紅了眼,猛一撲就把瘦子撲倒了。長臉揮揮手,矮子踅過去扯住林苟生的被角,一個撒網動作,把被子蓋到林苟生頭上,跳過去,把林苟生一下子騎倒了。長臉把瘦子拉起來,推到門口,「你守著,耳朵放機靈點。」又揮了一下手,鋪上又躍起一個禿頂。禿頂身子凌空飛起,一腳踹在林苟生的屁股上。長臉和禿頂手腳並用,不一會兒,就把林苟生打得一動不動。兩人歇了一會兒,禿頂說:「二哥,這傢伙細皮嫩肉的,殺不了人,也搶不了錢,我看他是個採花賊,不知壞了幾個女人才栽了。他不是不想說,是怕說出來丟人!這種強姦犯,也該嘗嘗那種味。這幾天火重,小瘦子那勾子太尖,碰都不想碰。」長臉又踢了林苟生一腳,罵一聲,「怪不得他娘的口嚴!老子平生最恨這種鳥人。大哥,這麼辦行不?」胖子一直一個姿勢坐著,嘴裡說:「讓他知道知道規矩也好。」林苟生這才明白看守和他說那番話的分量,想喊吧,脖子還被人緊緊箍著,大驚之下,手和腿又掙紮起來。長臉喊道:「老四,抱緊了。」把手伸進被子,解掉林苟生的褲帶,又對禿子說:「把他弄趴下。」禿子踩住林苟生的鞋,揮動手臂朝林苟生腿窩處砍去,嘴裡喊著:「趴下!」林苟生又跪在地上了。矮子一側身,騎在林苟生的肩上,把林苟生壓趴在地上,禿子就勢壓住了林苟生的小腿。這一連串動作,顯得輕車熟路。長臉把林苟生的褲子再脫一截,朝白花花的一瓣拍了一掌,低下頭親了一口,「奶奶的,還是用胰子洗的澡。」解了自己的褲子,扭頭說一句:「大哥,你先嘗嘗鮮。」胖子還是一動不動坐著,略帶厭惡地說:「沒有出恭,我嫌髒。」矮子叫一句,「二哥你快點,這傢伙勁兒真大。」長臉朝手指上吐了一口唾沫,朝林苟生勾子裡一抹,俯著身子頂了進去。林苟生直覺得兩股眼淚從眼珠里炸了出去,心裡叫著:「天呢!我完了——」
林苟生感到萬念俱灰,再不願正視這種奇恥大辱,像一條魚兒從地上躍起,朝著一面牆撞去,把踩著他褲帶的矮子帶倒在尿桶邊上,額頭上撞出個大血包。胖子驚得站了起來,先是自言自語,「不像,不像,強姦犯、採花賊沒這種剛烈。」穿了鞋子叫道:「快把他抬過來!」
林苟生被四個人抬到已經屬於他的鋪位上。胖子伸了鼻子嗅嗅,把林苟生被尿濕的被子拽到瘦子臉上,「把你的被子換給他,媽那個,滿肚子都是下三濫壞水。」掏出手帕揩揩林苟生頭上的血,俯下身子問道:「兄弟,你到底犯了啥事?現在可以說說了。」
「補充右派。」
「你說啥?」
「補充右派。五八年秋天補上的。」
「右派咋弄到這兒來了?」
「我不服,後來上書要求糾正反右擴大化,我就變成了現行反革命。」
胖子就勢跪在稻草上,捉住林苟生的手道:「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
林苟生搖搖頭,艱難地說一句:「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