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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4 18:36:00
作者: 柳建偉
「真是一篇放膽妙文!」陳世閣朝桌上拍了一掌,「立意高遠,思路清晰,尖銳犀利,切中時弊,沒有憂國憂民闊大胸懷,寫不出這種痛徹透闢的文字。到底是京城高手,不同凡響,不同凡響。審柳城司空見慣事,發柳城人發不出之音。」都是握筆桿子混飯的,一聽這番感慨,郝天來、常小雲馬上中斷了金錢夢,圍了過來。常小雲拿著信封看著,「龍泉,龍泉有什麼寫家!夏仁之流的小角色,也能把你蒙得一驚一乍的。」陳世閣說:「開始我還覺著是冒名,一讀才知真是北京來的人。這篇針砭官商之弊的文章,全柳城沒人作得出來。」常小雲一把搶過稿子,「什麼鳥叫竟把一向不肯誇人的陳大主編弄得五迷三道的,我來瞧瞧。」郝天來也有點捨不得,看了看表,驚叫一聲:「差點誤了大事!再有十分鐘會就開始了。稿子先別送走,看老陳的表情,恨不得今天就發出來,中午我回來看看。」
常小雲一口氣把稿子讀完,隨手朝桌上一扔,「也沒什麼大不了的,素材新鮮,採訪又下了些功夫,文字流暢通順,又加些議論,不是什麼大家手筆,算不上什麼千古絕唱。膽量嘛,是有點大,最終不過是針對一個縣。我們不是寫不出這樣的文字,柳城一十三個縣,寫一篇得罪一個縣,一十三篇寫過,再下去,還能瞧到什麼,瞧人家的臉色!我要生在北京,也敢一次得罪它一個縣。反正全國兩千多個縣,不至於把人都得罪絕了,東方不亮西方亮,黑了南方有北方。老陳,你該不會說我文人相輕吧?」陳世閣小心答道:「你說的有道理。去年咱們報上開展過關於盆地意識對經濟、文化發展的優劣問題的討論,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最後不了了之。我看這盆地意識人人心中都有。作出這種文字,靠個膽量還不夠,主要還是個眼光,不走出盆地,看不見這些。這文章雖說從龍泉一縣入手,講的卻是全國性的問題。剛才恰好聽了你們的幾句談話,不是談到了『官倒』嗎?官倒是官商連襟的必然結果,官商合作,商不是要拿走大頭嗎?久而久之,官就不想只吃回扣小頭,乾脆自己兼了商人,於是才出現個『官倒』新詞。白劍這篇文章,又可以看做挖掘官倒現象深層根源的東西。就我的閱讀,還沒看到過這樣深層的剖析文字。這樣的文章能在我們報上首發,是咱們的榮幸。你也是鐵筆,以後肯定能寫出振聾發聵的重頭文章。」常小雲淡淡一笑,「老陳,你別給我戴恁高的帽子。我的性格不好,常頂撞你,你要再哄著護著的,我怕是更上頭上臉的。我知道,這種文章我一輩子也寫不出。其實,這種文章誰讀了都會覺著痛快。文章裡面引用的幾個事例確實讓人看了憋氣。有錢人犯了罪,肯出錢什麼都能抹平,久了人心也就失了。這些大道理我都懂。世上有那種我不下地獄誰下地獄的大英雄,我做不來。我調到報社,也沒想在這個行當弄出大名堂。你想發你喜歡的稿子,儘管簽發。我知道你也覺得發這樣的稿子有風險,信得過我呢,初審意見我來簽,咱們一起來摸摸官倒的老虎屁股。」陳世閣聽得大為感動,連聲說:「我知道,你生一副熱腸子,你簽了意見,王總那裡好通過。不瞞你說,我上任這一年多,沒發幾篇我喜歡的文章。王總處事謹慎,我還真怕他通不過,由你簽,就好辦了。」當下,兩個人簽上了一審二審意見。陳世閣像是怕常小雲變卦似的,忙把稿子和意見送到王總編那裡。
過了一兩個小時,王總編拿著稿子和意見走進一版編輯室,直接在常小雲對面坐下了,直截了當問:「小雲呀,這個白記者你認識?文章確實寫得不錯。」常小雲答道:「要是不認識,人家能給咱這小報寫文章。」王總編看看搬著椅子過來的陳世閣,「老陳,文章是好文章,只是我還沒見到大報上涉及這個問題,不知道上邊對談這個問題要求定在什麼分寸上。小雲,你和上邊熟,是不是有新精神,要對這個問題動動手術?」常小雲道:「人家是中華通訊社的大記者,消息自然很靈通。這篇文章本來不是給咱們的,那天碰巧在當書記家碰上了,他談起這篇文章,我硬是把它給搶來了。省里好新聞評獎,政論類咱們報紙可是連剃兩年光頭了,不想點辦法也不行。既然人家大記者敢寫,肯定是得到什麼風聲了。發遲了,成了馬後炮。」王總編點了點頭,「我不是不同意發,也同意明天見報,只是覺得發在頭條不合適,這不成了社論嗎?明天還要發梁部長在宣傳工作會議上的講話摘要,發下半個版也很醒目了。再一點,有個別詞句,過於尖銳,你們再琢磨著抹一抹。筋骨不傷,還是中庸為上。」陳世閣忙接道:「這事由我來處理。」王總編在終審意見欄簽個「同意」,寫了自己的名字,起身朝門口走,到了走廊,又折回兩步,叮囑道:「作者姓名前面一定要排上中華通訊社記者,這樣周全,至少柳城上下不會認為我們是始作俑者,再說,咱們也不能掠白劍和中華通訊社之美嘛。」
陳世閣聽得個五體投地,忙翻開稿子找那些藏在文字堆里的出頭的椽子、出頭的鳥和帶了硬刺可以一刺見血的玫瑰。只聽常小雲嘆了一口長氣,「唉——你我的職業道德真沒說的,為了這樣一個自由來稿兩肋插刀,欺上蒙上,我們能得個什麼好果子吃。對了,老陳,這個白記者要是個冒牌貨,一旦文章有什麼後遺症,我可是吃不了兜著走,你還有個羊腸小道可以退,我紅口白牙說在當書記家見過他,就百口難辯了。」陳世閣趕緊扔下稿子,拿起電話就撥,嘴裡說:「我以前還真門縫瞧你了,沒想到你比我更勇敢,要是龍泉沒這個白記者,這就是一篇能使柳城紙貴的文章,我馬上把它扔到廢紙簍里。你放心,喂,是龍泉縣宣傳部值班室嗎?我是 《柳城日報》,小雲,你過來問。」
夏仁剛放下另一個電話,很不情願又拿起了話筒。剛才那個電話是兒子學校的校長打來的,要他趕快到學校去領人。這個兒子不像乃父,聰明過人,眼睛裡無權威,也不知個師道尊嚴,卻又不列在調皮搗蛋鬼之列,鬧出的故事總是讓人忍俊不禁。去年秋天,語文老師臨產前還在堅持授課,要學生用「越來……越……」造句子,輪到小夏冬,黑眼珠兒盯著老師的大肚子看著,小嘴說道:「劉老師的肚子越來越大了。」鬧得滿堂大笑。劉老師氣得直流眼淚,放了學不讓夏冬走,硬要家長去領人。夏仁事後只是提醒兒子不要用老師的什麼東西造句。今天又是劉老師上課,讓學生用「五彩繽紛」造句,輪到夏冬,正巧有學生放個屁,夏冬脫口說道:「剛才,趙小梅同學放了個五彩繽紛的響屁。」弄得趙小梅又哭又鬧,劉老師覺得夏冬是故意搗亂,停了半堂課,把夏冬乾脆交給校長處理。夏仁忙不迭要去學校領人,一聽只是問有沒有個中華通訊社的記者白劍在龍泉,趕緊答說:「有。住在縣直招待所二○一房。」對方又問了關於白劍的簡單情況,夏仁也簡單答了,放了電話就走。
陳世閣有些疑惑,問道:「小雲,你問這白劍高矮胖瘦黑白籍貫婚否這種事幹嗎?」常小雲做個鬼臉答道:「我不是跟總編大人吹我認識白劍嗎?連這些基本特徵我都不知,能說是朋友?」陳世閣嘆道:「真是鬼精鬼精的人精啊!」
郝天來一臉興奮衝進辦公室,抱一杯冷茶咕咕直灌。常小雲驚奇道:「咦,這才叫太陽從西邊出來了。這麼一個大型會議,咋會連頓午飯都沒混來?再不濟,也不至於少了你幾聽飲料喝呀。」陳世閣也打趣說:「這是開貧困縣教育經費的會,內容形式統一,怕是把午飯和飲料全免了,省下這筆開支,救濟幾個山區失學學生復讀哩。」
郝天來擦擦嘴,「爆炸性新聞,爆炸性新聞!哭窮會先變成現場會,現場會變成了批判會,這頓飯還咋個吃法。」陳世閣急忙問道:「到底出了什麼事?」常小雲抿嘴笑道:「你不知他這號貨,不把你的胃口吊到樹梢上,他連個爛果子都不會給你吃!你放開了,撐住他,讓他儘管吊!」郝天來做出十分委屈的樣子,「你這麼說不是把我高攀到作家堆里了?我什麼時候也沒敢忘了新聞的規矩:快捷、直接、簡潔。告訴你們吧,五年來,我第一次碰上當書記和秦專員同時朝一個下屬身上撒氣。」停下來,隔半天又補一句,「還是個女副縣長!」常小雲罵道:「你別在這兒羊拉屎了,小心得直腸癌!痛痛快快說出來不就完了?」郝天來道:「這個會的內容你們還不知道吧?十三個娃,兩個奶頭,一吃要吃五年!五年是個啥概念,五年多吃進一千萬!你說各縣來的副書記、副縣長還不急紅了眼。我到會場一看,早坐齊了,沒有往日開會前的交頭接耳,沒有縣與縣之間的打情罵俏、敘舊,相互間不相往來,個個都是烏眼雞,恨不得一口叼走那個奶頭。當書記講了幾句,要各縣輪番訴教育方面的苦。都爭著要先說,後來,秦專員出了一招,要按縣名第一個字筆畫為序,龍泉縣排在第三位。為啥先把龍泉點出來,等會兒你們就明白了,龍泉就是這一特大新聞的主角。第一個縣光憑一片嘴,口才欠佳,兩個男的口齒都有點不清楚,講了十多分鐘,我還沒聽出個名堂,秦專員已經打瞌睡了。第二個縣發言的是個女副縣長,還知道搞個圖文並茂,準備一沓黑白的、彩色的照片,邊講邊讓大家傳閱,當書記看得直點頭。十點多一點,該龍泉縣發言了,龍泉這回只來了副縣長龐秋雁,女官員中,她的氣質、風度、長相絕對上乘。」常小雲撇撇嘴,「又不是沒見過,一般人兒罷了,不過是書記書記叫得甜些,眼風還不會用,還有那麼點送上門的感覺,早到半老徐娘和人老珠黃之間的小開闊地里左右搖擺了,還什麼絕對上乘!瞧你郝天來的水準!」郝天來眼珠兒左轉右轉右轉左轉,終於轉出點因果了,春節前一個會,他和常小雲一起去採訪,當書記狠狠誇獎過這個龐秋雁。郝天來忙賠著笑臉說:「當然,和你常小姐比,根本不是一個檔次啦,你還是早晨八九點鐘的太陽,她嘛說日薄西山慘了點,用『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形容正合適。」常小雲伸手打了郝天來一巴掌,「貧什麼貧,快說呀!」郝天來言歸正傳,「這龐秋雁真不是等閒之輩,小雲你別介意,等會兒她就慘了,站起來說:『我是在到全縣八個初中進行現場辦公的途中接到會議通知的,直接從杏花山來了柳城報到。我們從全縣事業單位辦公費中摳了三十萬,帶著現金支票去解決基層實際困難。我縣李副書記沒來開會,他說不能為了要這筆錢而失信於孩子們和那些常年在老邊遠地區工作的教職員工,他帶隊繼續現場辦公。』這個開場白一下子就把人抓住了。當書記聽得頻頻點頭,秦專員臉上有了笑意。這龐秋雁話鋒一轉,拿出了殺手鐧,『我走得匆忙,沒作任何準備,帶了一盒現場辦公用的錄像帶,我們正是看了縣電視台和縣教委合拍的這部片子,才下決心勒褲帶擠這三十萬,解下面燃眉之急的。片子不長,這裡放一放,權當我的匯報吧。』我當時就感到這招用得絕,覺得這兩個乳頭有一個非龍泉莫屬了。一看片子,果然不同尋常,龍泉教育現狀那個慘呢,甭提了!你們猜片名起的啥?《救救孩子!》 鏡頭盡朝慘處拍,解說詞弄得很煽情,關鍵是那個女解說員,在畫面上時隱時現,出現的時候,雖不流淚,卻讓你心裡那個酸呢,又漂亮又有風度,表演也恰到好處,硬是把這個片子給點綴得你不掏錢不行。觀看的人差不多都流了眼淚。休息了一會兒,當書記說他想講幾句。若是別的會,誰敢在這時候插話,這不是找死嗎?可誰都明白,當書記一發話,龍泉就把一個名額占去了。」常小雲說:「她龐秋雁竟把一個名額爭去了?」
郝天來呷口茶水說:「形勢急轉直下。忽然間,一個女子站了起來,定睛一看,原來是第二個發言的女副縣長殺將出來。這女人道:『龍泉這是在演戲,這種片子哪個縣都能拍出來,不能作為這次選點的依據。』當書記自然要問個所以然。這女副縣長道:『龍泉是在哭窮,要不然,秋雁副縣長就坐不起白色林肯車,這一輛林肯車,價值八十餘萬,能買十五六輛我坐的吉普車。副縣長就能坐林肯,龍泉的富裕可想而知。龍泉不能參評。』這一下會場炸了窩,七嘴八舌講起來。有人提出要下去到停車場,看一眼世界上高貴程度僅次於勞斯萊斯的白林肯。秦專員說:『我也想去見識見識。』於是,會場搬到了停車場。」
常小雲擊掌大笑道:「該!活該!得意忘形,一個從七品芝麻官,也敢買林肯車坐。搜刮民脂民膏的人,絕對沒有好下場!勞斯萊斯只賣給有爵位的貴族,這林肯想來也差不多。當書記正四品,坐的只是奧迪,四十萬一台。這女人真是瘋了。」
郝天來說:「下去一看,可不是嗎?白林肯埋進車堆里,鶴立雞群不說,就連奧迪也無法跟它比,一個鳳凰一個雞。秦江專員牛眼一瞪,只說了一句『龐秋雁,你好大的膽子』,拂袖而去了。當書記說:『看你乾的什麼事!這輛車先扣在地委,你通知你們縣委,明天向地委對這輛車做個解釋。』同樣拂袖而去了。你們說中午還會有飯局嗎?這件事會有什麼結果,現在還說不清楚。只怕龍泉別想再要來這一千萬了。老陳,寫會議消息時,要不要把這場白林肯車帶來的風波帶一筆?」
常小雲緊接著道:「當然要寫一筆,應該寫十筆八筆!最好來個追蹤報導,一直寫到罷了這個龐秋雁的官。哎,龐秋雁不是笨人,她怎麼會坐著林肯車到地委大院?這不是找死嗎?」
郝天來道:「聽說是司機壞的事。司機自己把林肯開進了地委大院,說要接龐秋雁,正好讓書記和專員都抓個現行。龐秋雁當然不是傻子,可誰讓她有個沒腦子的司機呢?當書記當面罵龐秋雁說謊,錯上加錯。」
常小雲恨恨地說:「活該!」
陳世閣感嘆道:「明天報紙一出來,一明一暗兩件事,夠龍泉小縣喝一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