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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01

2024-10-04 18:35:57 作者: 柳建偉

  從申家營返回縣城,白劍直接騎車去郵局把那篇 《從「護商符」看商品經濟》 快件寄往 《柳城日報》。吃了兩個火燒,喝了一碗雞絲餛飩,對著陽光想了半天,他發現自己已經陷入一種種了瓜要收豆子的尷尬里。本來是衝著大洪水回來的,眼看長假過了一大半,大洪水後的帳目只查出一個大綱,自己卻身不由己陷進吳玉芳的案子裡。救災款的事,是牽扯全縣二十幾個鄉鎮的大動作,劉清松不插手,誰也查不全。百無聊賴回到古堡,也沒見著林苟生。白劍躺在床上輪番給劉清松和龐秋雁打電話,打了十幾次,都沒人接。這時,夏仁把一張瘦臉探進來,驚詫道:「你回來了?你走了連個招呼也不打一個。」又改變一副口吻,「我是奉命照顧你的工作、生活,朱部長一天要問兩三次,你老兄可別怪我煩人。你嫂子調回來的事剛剛有了點眉目,節骨眼上,一點錯也不敢出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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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進來坐呀。」白劍翻身坐起來,「我能不體諒你的難處?我回八里廟老家了。」夏仁坐下來小聲道:「老兄,你此行很神秘,連我這個呆子都感覺到了。你想想看,你在龍泉還有親人,可別衝動。再說,龍泉就這麼大,能行多大的船?」白劍知道再掩蓋也沒用,說道:「老夏,你放心,我一定做到不連累你就是。吳玉芳家,我當年當知青時,住過三個月,你說這件事我能不管不問嗎?」夏仁湊過去說:「申玉豹和李副書記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地區、省里都沒有過問的事,你能管得了?」白劍站起來道:「儘儘心而已。再過幾天,我就到假了。一回北京,想管也管不了。唉,劉書記這兩天在不在?」夏仁忙問:「你找他有啥事?」白劍笑道:「你別神經過敏!我是想求他幫我表妹找份工作。」

  「就是就是。」夏仁連聲道,「一人得道,雞犬升天,你不這麼幹,人家笑你是個聖人蛋。劉書記上山蹲點了,李副書記剛剛出院,王縣長在上班,龐副縣長也在上班。我防你幹啥。」白劍心裡又涼半截。劉清松到山上蹲點,連個招呼也沒打,證明他對翻救災款舊帳毫無興趣。閒著也是閒著,不如再去找找趙春山。主意一定,白劍起身拿起了外套,「你要到哪裡去?」白劍不客氣地說:「我是你的囚犯嗎?」

  白劍走進偵緝科的辦公室,只見到一個二十多歲的女刑警。女刑警一臉愁容,冷冰冰問道:「找人還是報案?」白劍把記者證掏出來,「找趙科長。我是中華通訊社記者。」女刑警不冷不熱道:「我知道你,不用驗明正身了!趙科長如今不叫科長了,又當了刑警隊隊長了。真希望以後不要再見到你!」白劍聽得莫名其妙,小心問道:「同志,這話是什麼意思?」女刑警把臉一揚:「一點都沒屈你!自從上次你找過趙隊長,他就再也沒了笑臉。果真前天就出事了。你再找他兩回,還不把他命搭上了?索命鬼!」白劍心裡一緊,顧不得計較女警官的態度,問道:「趙科長出了什麼事?」女警官翻個白眼說:「前兩天科里保密櫃被盜,吳玉芳一案一審二審的全部資料都被人盜走了。趙科長那天值班,被人使了乙醚,昏睡十幾個小時。你說這盜賊可惡不可惡,用了乙醚就行了,用過了還用鈍器傷了趙隊長胸部,弄得他臥床不起兩天了。也怪得很,作案人除了留下幾個不清晰的指紋和腳印,別的什麼也沒留,可見是個老手。不是你重新來提吳玉芳,哪裡會發生這種事!」白劍感到情況嚴重,又問道:「能不能告訴我趙隊長住哪裡?」女警官沒好氣地答道:「你想想我會告訴你嗎?你是記者,鼻子比警犬還靈,你要想見趙隊長,還用得著別人指路嗎?」

  趙春山接過永亮端來的大半碗中藥放在床頭柜上,張張嘴本想和永亮說點什麼,身子動了動,又改變了主意,慢慢揮揮手說:「我想一個人待一會兒。」永亮退出裡屋。

  光線很暗,空氣里瀰漫著一股濃濃的中藥味。趙春山想翻個身,右胳膊一撐床鋪,胸腔里頓時滾過一片鑽心的扎痛,感覺像是肋骨的斷茬戳在了心尖尖上,只好又以原來的姿勢躺著。這兩天,只要傷處一痛,他馬上就生出一股大意失荊州的悔恨。作為偵緝科長和刑警隊長,吃這種虧,猶如啞巴吃黃連,有苦難訴,自尊心使他無力說出胸口中的是一拳這個真相,任憑隊裡的人把它記成:趙隊長被迷昏後胸口又受鈍器所傷。幾十年來,多少兇殘的歹徒都被他的鐵拳降服了,沒想到這次竟會栽在申家營一個老農手裡!睡了兩天,胸口的疼痛不但沒減,反倒更加劇烈和敏感了,這讓趙春山大感疑惑。難道他是一個練家?這個念頭嚇他一跳。這麼說吳天六是下決心打贏這場官司了。作為一名老刑警,他對吳天六身上表現出的這種精神十分欽佩。他巴不得每個中國人面對惡勢力時,都能表現出這種百折不回、九死不悔的勇敢。現實卻不是這樣,多數受害者面對惡,多半採取忍氣吞聲、一再退讓的態度。這麼一想,他反倒覺得這一拳挨得值!

  盜出,不,應該說拿出保密櫃裡吳玉芳一案一審二審的卷宗後,他只是想再去申家營他判斷出的第一現場——申玉豹家裡,尋找一些別的證據,沒想到竟在一口空大立櫃的角落找到了吳玉芳的左腳小趾骨,這一證據足以使整個案子翻轉過來。可以肯定,吳玉芳在家裡被害後,屍體就放在這個大立櫃裡,左腳小趾在吳玉芳死前已骨折,天太熱,腐爛的小趾就和屍體分開了,移屍玉米田時,這截小趾就留在柜子里了。一時興奮,趙春山把手電掉在地上,去撿手電時,碰翻了一把破椅子,響聲引來了韓教師。負痛回到縣城,他靈機一動製造了保密櫃被盜的假現場。如果這件事在龍泉傳開,肯定會引起受害一方的懷疑,進而會在上訴時提出可以引起上級法律部門重視的證據。

  現在,吳玉芳的小趾骨和一審二審卷宗就安臥在趙春山的枕頭下面。然而,兩天來,他卻失去了碰它們的勇氣。如果由他提出覆審吳玉芳一案,自己的傷、那位老農的臉傷和這截小小的腳趾,足以使刑警隊重新立案偵查,大立櫃木板里滲入的吳玉芳的血肉足以證明那裡就是放屍體的第一現場,一個冤案馬上就可以昭雪了。可是,不管是抓了申玉豹、申玉玲、曹改煥或是那個沒有審問出來卻確確實實存在著的男人,李金堂絕對不會緘默。要不了多久,趙永亮也將被重判入獄。

  那一晚,趙春山正準備第三次提審曹改煥,女刑警聞香蘭拉住了他,小聲說道:「科長,昨天夜裡,二里溝張勝琴被強姦一案,嫌疑人去醫院讓張勝琴指證了。」刑警隊昨夜凌晨兩點接到報案:二里溝有一女青年晚上十一點前後在鎖廠和二里溝村之間的玉米田裡被人強姦,過程中伴有長時間的搏鬥,女青年脖頸處有大片青紫,被上夜班工人發現時尚處昏迷狀態,現經醫院搶救脫離危險。趙春山當即令聞香蘭前往醫院:「你到那裡給我守著,等受害人神志清醒後,立即問出作案人特徵。這差不多等於強姦殺人,這種惡性案件一定要儘快偵破。」十八小時後,聞香蘭回來復命了。趙春山說:「案犯招認沒有?」聞香蘭低下頭說:「科長,這事有些麻煩。嫌疑人帶去後,我沒讓他們進病房。」趙春山詫異道:「那為什麼?」聞香蘭苦笑道:「醫院已做精斑化驗,受害者一口咬定是鎖廠的人幹的,早晚都能查出來。我是怕……」「你怕什麼?」趙春山面露愕然神色,「什麼廠?鎖廠?是不是永亮也在裡面?」

  聞香蘭點點頭,「科長,這事肯定是永亮乾的。不過,這件事情有些複雜,或許另有別的原因。永亮你比我更了解,他不是那種人。或許我不該拒絕他,我總覺得這件事我有責任。我一直把他當做弟弟,沒想到他對我產生了那種感情。我沒告訴你,前天他突然間親了我,我打了他一耳光,昨晚就出了事,是我害了他呀。」趙春山呆若木雞地聽著。聞香蘭帶著哭腔說:「趙叔,其實我並不討厭永亮,只是我一直把他當弟弟,一時拐不過彎兒……沒想到會出這樣的事。我們想點辦法救救他吧,救救他吧!」趙春山緘默著,面部肌肉一跳一跳的。聞香蘭拉著趙春山的衣襟說:「是我害了他呀!現在有辦法救他!永亮同車間有個叫鎖柱的,正和這個張勝琴談戀愛。如果,如果他們是三角戀愛……我問過那個鎖柱,昨天中午他還和這個張勝琴待在一起,還發生了關係。所以,醫院化驗的結果,精斑是兩個人的。」趙春山咆哮著,兩隻拳頭在空中揮舞著,「胡鬧!胡鬧!手段兇殘,違背他人意志,抓了他,抓了他,抓了他!」

  第二天上午,永亮被帶進了公安局。不過,來的不是他一個人,聞香蘭順便把鎖柱也帶來了,她對鎖廠保衛部門說:這個案子複雜,不能輕易說成是強姦案,等調查清楚後再公布結果。趙永亮一見父親,就嚇得渾身發抖,趙春山抬起一腳,就把永亮踢翻在牆角里,把鎖柱也嚇了個屁股蹲。聞香蘭上去死死抱住趙春山,惱怒地喊道:「你怎麼能打人,你是刑警隊長,你怎麼能打人。」趙春山喊著:「我是他父親,我要打死這個孽種!打死他。」公安局長關五德厲聲說道:「老趙,你在違犯紀律!這個案子涉嫌你的兒子,按規定你該迴避。香蘭,把他倆鎖起來,你到我辦公室來一趟。」趙永亮躺在地上,看見聞香蘭那雙好看的、帶著幽怨憤恨的眼睛從門上的採光口裡一閃就不見了。他爬起來,朝著黑暗中蜷著的鎖柱打了一拳,嘴裡罵道:「我日你八輩祖宗,你害苦了我!」鎖柱不敢還手,不明白自己為什麼害苦了永亮。

  永亮挨了聞香蘭一耳光,頓時感到世界末日就要來臨了。兩年來,一隻雄獅帶著他鬱積了二十一年的情慾在胸中慢慢長成了,聞香蘭那種溫和的、恬然而寧靜的氣息滋養著這頭獅子。一個月前,這頭獅子和聞香蘭說話了,說得毫無底氣,「聞姐姐,你說,怎樣向喜歡的姑娘求愛她才會答應?」聞香蘭說:「我還沒有遇到過求愛的人,沒有辦法教你。小亮,你是不是喜歡上了哪個姑娘?」「獅子」說:「什麼時候遇到像姐姐待我這樣好的姑娘,我才能動心。」聞香蘭嗔怪地瞪他一眼,「你跟誰學得這樣沒大沒小,小心我撕你的嘴!」前天下午,聞香蘭有事去家裡找趙春山,趙春山去了申家營取證詞,趙永亮調休在家裡。聞香蘭常來常往,說笑一會,拿個小鏡子梳頭。趙永亮被一種腥甜清香的氣味熏得不能自持,那頭獅子躥了出來,從後面抱住聞香蘭,瘋了一樣親著那截裸著的如玉一樣的項頸,兩隻獅爪無師自通地揉捏著那雙早已熟透了的乳房。聞香蘭把永亮扇在地板上,噙著淚水離開了趙家。趙永亮羞得無地自容,一個姿勢在地上躺到天黑。他一直等著聞香蘭帶著父親回來揭發他的醜行,等到半夜,家裡還只是他一個人。第二天,他照常上班了。中午,他看見一個豐滿高挑的姑娘的背影閃進鎖柱們的宿舍。鎖柱和三個城裡沒房的工人同住,午飯後,永亮還聽到另外三個人請鎖柱一起去看一點鐘的錄像。永亮在水池邊上莫名其妙地感到渾身在顫抖,不由得朝那個房門移動了腳步。那幾十米路走得好艱難好艱難,永亮有好幾次生出了扼殺這種好奇心的想法。然而,他又嗅到了那種腥甜清香的味道,戰戰兢兢地朝前移著。一種從未聽見過的女人的呻喚撐破了紗窗,引得永亮簡直要炸裂了。他感到口乾,伸了脖子隔著紗窗看,裡面黑咕隆咚的,什麼也看不見,聽得他只想像惡狼一樣嘶叫了。這時候他發現了門是虛掩著的,禁不住誘惑,他把頭湊了過去,沒想竟撞到門上,嚇得趕緊縮了身子貼在牆上。平生僅見的聲音並沒有終止,永亮再探過頭去,門縫裡送出這樣新奇的景致:一堆埋了鎖柱爛拖鞋的灰褲子纏在細瘦的腳腕上,一條搭在鎖柱黑黢發亮臂腕里的修長雪白的大腿在初秋乾燥而苦澀的空氣里搖來盪去。永亮做了賊一樣逃跑了,到了一個僻靜處,兩行熱淚滾落下來。整個下午,他腦子裡空落得只剩下兩句話:「鎖柱是什麼東西,竟可以睡女人!聞姐從此再也不會理我了。」黑夜來臨了,永亮像一隻遊魂在一片充滿了蟲鳴的原野里飄啊飄啊,一直飄到眼前的黑暗裡出現了那個白色的女人身影。他無所畏懼地衝過去,從後面抱住那個影子拖進玉米地里……

  關五德局長聽了聞香蘭的案情分析,說道:「我們一起去向李副書記匯報匯報,他主管政法。」這是一個送上門的機會,他正愁無法說服趙春山離開吳玉芳的案子。剛要瞌睡,就有人送來個軟軟和和的枕頭。任何一件別人看起來十分棘手的事情,一到李金堂手裡就變得異常單純,這是關五德最佩服李金堂的地方。李金堂聽完匯報,風趣地說:「多年前看過一部叫 《尼羅河上的慘案》 的電影,那個叫波羅的人幹的職業叫人眼饞。我幫你們分析分析。這個張勝琴,住在縣城眼皮下,人長得好,又是個高考落榜生,自然想和城裡姑娘一樣生活,騎車上下班,按月領領工資,先和永亮談了戀愛。這姑娘聰明,早摸清永亮的爸爸是陳謝大軍留下的人,縣城裡有不少老戰友,想著將來在城裡找個工作沒什麼問題。誰知趙科長不願意張嘴,一口回絕了,怕影響他大半輩子清白的名聲。這樣,姑娘就覺得永亮靠不住。那個鎖柱呢,家裡開個小飯館,需要找個可靠的人收帳,他自己的條件差一些,也不嫌棄姑娘是個農村人。這樣,鎖柱和勝琴就好上了。永亮那邊就受不了,要找勝琴姑娘討個說法。姑娘不想丟鎖柱家的錢,又想著永亮是個獨子可能說動趙科長把她辦進城,也沒完全和永亮斷了。這一下,麻達事來了。永亮採取的方式是不對,不過動機也情有可原,早先總也有關係了,如今的年輕人,都等不及。開始總是拉扯爭吵,後來就剎不住車。這事開始恐怕也是半推半就,後來為什麼打了起來,這就說不清楚了。姑娘報案說是強姦,恐怕是氣話。關局長,你們回去再詳細問一問,看看我猜准了幾成。要是我猜得對,你們,特別是老趙就小題大做了。人家姑娘不過是想進城嘛,又喜歡永亮,條件並不高。老趙有這麼個兒子,還是代老局長養的,先認下勝琴姑娘當女兒。革命了幾十年,也該有一雙兒女養老送終。關局長,解放幹部的子女不是可以轉戶口嗎?你把老趙的女兒戶口轉了,我讓勞動局給她撥個招工指標。這件事還是老趙的錯,你不張嘴,誰知道你家裡有困難,弄得棒打鴛鴦,出了這樣一個插曲。老趙該吸取教訓,這些天和兒子多親近親近。諸葛亮事必躬親,最後累死在五丈原。老趙和我同歲,應該讓年輕人放手去鍛鍊鍛鍊,別什麼事都不放心。」

  聞香蘭趕到醫院,本想做張勝琴的工作,誰知一見面,姑娘就流著眼淚翻了口供,和李金堂分析的一模一樣,再回局裡審鎖柱,果真他家裡缺幫手,只不過他家開的是一家服裝店,再問看守人員,說這兩個人在號子裡還打了兩架,鎖柱當第三者虧理,沒還手,鼻子都叫打出血了,只好把他倆分開關押,問永亮呢,只是一個勁兒地掉眼淚,並不答話。聞香蘭甚至懷疑自己的眼睛和耳朵出了毛病,仔仔細細寫了筆錄結了案。

  趙春山只能接受李金堂和關五德的好意。永亮一回家,他一巴掌摑過去,打得永亮順鼻子順嘴直流鮮血。作為交換的條件,趙春山主動退出了吳玉芳一案。張勝琴進了毛巾廠,沒和永亮談戀愛,和鎖柱也斷了,開始了自己全新的生活。

  聽到白劍的聲音,趙春山下意識地用右手護了護枕頭。白劍面對一個病人,還是沒有改變自己開門見山的風格。

  「趙隊長,聽說你們保密櫃被盜,你也讓人打傷了。」

  「確有此事。」

  「這種事是不是經常發生?」

  「建國近四十年,絕無僅有。」

  「趙隊長對此有什麼感想?是不是覺得有點怪?」

  「無可奉告。」

  「有人企圖去申家營毀屍滅跡,作為偵破的大行家,你不覺得這是吳玉芳冤死的一個證明?」

  「我相信推理,但更相信證據。」

  白劍忍受不下去了。坐也不讓,茶也不請,角屋門口還立一個充滿敵意的小伙子,仍是冷冰冰拒人千里的不合作態度。他換了一種口吻,「吳天六為女兒申冤告狀已經要傾家蕩產了,你知不知道?」

  「如果法律能做到絕對公正,也就沒昭雪一說。誰都不敢保證每辦一案都和真理站在一起。」

  「趙科長到底怕點什麼呢?聽說你迴避吳玉芳一案還有點難言之隱……」

  「你不要以為只有你才有悲天憫人的同情心!你為吳玉芳做了什麼?你既然對你的判斷那麼自信,你施加你的影響讓地區中院作出覆審此案的決定呀!你做不到這一點,就沒有資格板著面孔教訓別人。我知道你只不過是做點姿態罷了,能勉強對得起當年太陽村對你的養育而已,你不過是龍泉的匆匆過客。沒有把握的事,我從來不做。」

  「恐怕不是這樣。面對你幾十年的光榮,你如何評價你這半年多的行為?」

  「勉強對得起良心。」

  趙永亮進來了,「同志,你沒看見我爸病著嗎?我想你沒啥急事,是不是等我爸傷好了再來。」白劍笑道:「你是永亮吧,我這就走,很羨慕你有這樣一位慈愛的父親。如果是一命抵一命,我能理解。可是……好了,告辭了。」

  趙春山感到一種被滾燙的油煎熬的滋味。為什麼沒有勇氣把證據交給這位年輕人呢?他或許能夠幫助吳天六驚動上邊。不!你要是個純粹意義上的人,你就會毫不猶豫演一出大義滅親的大戲。可是,永亮呢?還有那個立志要幫助永亮遺忘那場噩夢的聞香蘭呢?最少也要判五年!還不對!是你怕晚年的孤寂。是你怕虎毒不食子的比喻。是你怕!怕!怕!永亮要是我的親生兒子,我會不會這樣猶豫呢?他叫了一聲:「永亮——」

  趙永亮又把熱好的藥端進來,「爸爸,你趁熱喝了吧。我剛才出去找了個同學,他爺爺會配治跌打損傷的膏藥,他晚上就送來了。」趙春山哽咽一聲,又喚一句:「永亮——」趙永亮挪到床沿上坐下,把手伸給趙春山握住,另一隻手端起碗說道:「我餵你喝吧。」趙春山一口氣喝了藥,再喊一聲:「永亮——我不是你的親爸爸。」趙永亮說:「爸,這事我早知道了。」趙春山說道:「這是我親口對你說的。你爸是我的老首長,我剛入伍,他當連長,我當通信員。打下龍泉後,他當軍管會副主任,我負責處理各類案件。成立了縣公安局,他當局長,我當偵緝科長。我倆被老趙、小趙喊了多年。你爸『文革』第二年夏天被鄭黨干派人游鬥了十八場,含恨而死,死前把你和你受了刺激精神已經失常的母親托給了我,那年你兩歲多一點,鄭黨干原來是縣針織廠的幹部,欺男霸女無惡不作,後來因貪污事敗露被抓起來了。你爸爸主張老帳新帳一齊算,嚴懲這個敗類,可縣裡有的領導不同意,一拖就拖到『文革』。你四歲那年,你母親落水淹死了。我因為身體原因,沒有結婚,一直把你當親兒子看待。這就是我和你的關係。」趙永亮不解地問道:「爸爸,你說這些幹啥?」趙春山沉默良久,慢慢說道:「爸爸的心你不完全明白。算了,還有些時間,以後再和你說。你出去吧,我想睡一會兒。」

  《柳城日報》 頭版主編陳世閣又是第一個走進辦公室,他的禿頂和一副啤酒瓶底一樣厚的琺瑯架近視鏡完全可以當成他用功的記錄簿看待。地區小報的頭版,嚴格跟著中央和省里的大報學步,這種雷池遍布多少有點不合陳世閣的胃口。在小報工作二十餘年,雖也為無大的作為感傷過,可左右瞅瞅,哥們兒姐們兒都半斤八兩,年輕時都躊躇滿志、稜角分明,磕碰了多年,光不溜秋一堆擠在河灘上,倒也不覺得十分落寞。比上不足,比下有餘,雖是小報主編,大小也是宣傳口一路諸侯,在中等城市也是上得了台面的,胃口對不對也不好過多計較了。按說,熬到這把椅子上,本來已用不著這麼嚴格踩著點兒上班了,可多年積習,一時也無法改去,留著倒也無大妨,起碼可以在年終總結上堂而皇之、坦坦然然寫上「以身作則」四個字。有的習慣就僅僅只是個習慣了。譬如看那些寄到編輯部而不是寄給某某編輯大人的自然來稿。這個習慣能得以保留的潛心理基礎,可以說成是一種懷舊。當年二十郎當歲兒,陳世閣正是因一篇寄到編輯部的自然來稿一炮打響的。翻了幾個信封,都扔一邊去了,原來陳世閣對自然來稿也非每稿必看,每天只挑一兩份鋼筆字寫得漂亮的拆閱。

  陳世閣拆開白劍寄來的稿件,兀自嚇了一跳,先盯著標題下面那行「中華通訊社記者 白劍」發了一陣愣。看看稿箋紙,下面也印著「中華通訊社」字樣,鼻孔里不由得發出了怪怪的響聲。「老陳,看出什麼稀奇了?」新聞組長郝天來拎著一隻米黃色真皮文件袋探頭過來瞄兩眼,「喲嗨,大神朝咱這小廟裡屈尊了,新鮮!咦,標題蠻刺激的:《從『護商符』看商品經濟》。」陳世閣竊笑一聲,「有意思。聚金銀,認個縣長做乾親;在小縣,搞經商,你不拜官員遭大殃;要填家裡保險柜,攀個局長免你稅;若想花常開,地縣鄉村一齊拜。天來,你常下鄉,聽沒聽到過這個護商符?」郝天來說:「民謠倒聽了不少,這護商符倒沒聽說過,挺尖銳,也代表普遍性兒,唉,聽著有點耳熟,像是從 《紅樓夢》里的『護官符』化來的。」陳世閣頷首稱是,「是用心之作,看來,官商穿連襠褲已弄得怨聲載道了。你今天竟準時上班了,太陽從西邊出來了嘛。」

  一個穿著摩登的少婦把小坤包朝辦公桌上一扔,陰陽怪氣道:「陳主編,這話從何說起?哪一天我常小雲沒有準時上班?就說這個星期吧,周一上午幼兒園要家長帶孩子到婦幼保健站種抗乙腦疫苗,遲到半小時,已經和你補了假的;周二上午,煤氣站通知換煤氣本本,不換就按議價供應,給你打了電話請示了你也批准的;周三上午,是你派我去採訪當書記,問今春主要工作,是當書記不願談,怪不得我,中午當書記有飯局,拉我陪吃,不信,你可以打電話問他;周四上午,大明星周娜娜來柳城,機會難得,我在北京和她有一面之交,去採訪了她,文章今天副刊就見到了,前些日子有人傳她得了性病,柳城的讀者很關心,我寫文章幫她闢謠,又能增加今天報紙的發行量,怎麼說也是為公不為私。今天是周五,唉,主編大人,你一言十八鼎,這樣評價我,可太委屈人了。」陳世閣連忙解釋說:「小雲,我不是說的你,你一個女同志,我能這麼說嗎?我是說的天來。」郝天來也不計較,「我有開夜車的壞習慣,可也從沒耽誤正經事,你讓我今天去參加十三縣競選教育貧困縣的會,我五點鐘醒了,一直都沒敢合眼。活兒,我是沒少出的。」常小雲還有點不依不饒,「你別動不動就女同志長女同志短,好像給我多少照顧似的。這幾年,我不比任何一個男同志少干一點。」陳世閣只好放了手中的稿子,賠著笑臉說:「姑奶奶,我喊你一聲姑奶奶總行了吧。我陳世閣吃了豹子膽,喝了迷魂湯,把全社上下得罪完了,也不敢招惹你常小雲。這柳城,你常小雲能通天,誰不知道,沒有你,每年的經費就要少幾十萬。」常小雲像是鐵了心要和陳世閣大吵一架,站起來道:「這話更難聽了,我通天,我通哪層天了?我和柳城哪一層領導不是工作關係?聽你的話音倒像是我做了什麼見不得人的醜事。」郝天來走過去輕輕拍拍常小雲的肩,「消消氣,消消氣。我向毛主席保證,老陳絕對沒有別的意思,他和我對你一向忠心耿耿,你這麼說就是你多心了。要是領導都換成女的,我郝天來自信也能辦通天的大事,異性相吸,很自然的物理現象嘛。看你的樣子,怕是遇到什麼不順心的事了,說說看,說出來也許就好受了。」常小雲臉上終於現出了笑容,「這官倒真他媽的不是東西。我弟弟他們公司早和上海一家公司簽了合同,買二十輛進口摩托車,訂金都交了,去提貨了,那家進出口公司突然說沒了貨。一打聽,北京市場近來摩托車價格猛漲,北京有人帶著條子到上海,貨船沒進上海港,直接運到天津了。這他媽的是什麼事!」郝天來笑道:「這點事也能氣了你!春節前,柳城地區川酒走俏,你不是找當書記寫個條子,一下為你弟弟提走了五噸半嘛,弄得三個縣的副食品公司大年三十還沒一瓶川酒上架。上邊都說,如今是拿起筷子吃肉,放下筷子罵娘。以後手伸短點,什麼東西都剜籃子裡去了。」常小雲吃驚地望著郝天來,一臉怒氣,話卻柔軟,「你的消息蠻靈通,佩服!」郝天來大度地說:「不瞞你說,我老家縣裡的副食品公司,年前早找到了我,沒了貨,把我的面子也栽盡了。我不是沒有找你理論嗎?不打不成交,說不定以後你我還能合作干點大事。」常小雲轉怒為喜,小聲說:「據可靠消息,家電產品可能要大幅度調價,囤它一批就發了,低息貸款我不愁,你要是能從四川、北京、廣東弄來冰箱和彩電,利潤嘛,咱們五五開。」郝天來伸出手指壓壓嘴唇,「一言為定。這事我也在注意,早晨我上班,看見副食品店有人排隊買東西,你猜猜買的啥?鹽!不知哪裡傳出來食鹽要漲價,急得老頭老太太一袋一袋往家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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