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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4 18:36:22
作者: 柳建偉
朱新泉帶著一篇稿子進了李金堂的辦公室。這篇 《艱難的崛起——龍泉個體企業印象》 作為對白劍那篇文章的回應,已經四易其稿了。這一稿修改後,朱新泉讓夏仁加班抄了出來。對這篇稿子,朱新泉頗感為難,為難在劉清松對白劍的稿子已作了肯定。李金堂讓他寫稿子,他又不能不寫。好在有夏仁可以隨便使喚,叫他抄幾遍他就乖乖地抄幾遍,誰讓他接了 《柳城日報》 的電話不及時報告,讓這樣一株大毒草出籠的。將來沒自己的筆跡,劉清松問起來,又可以把夏仁當替罪羊趕到祭壇上。劉清松到柳城開會尚未回來,朱新泉在走廊里行走就顯得坦坦然然。
連錦忙站起來和朱新泉打了招呼,隨手把自己的稿子裝進了口袋。朱新泉拍拍申玉豹道:「玉豹,縣裡又要為你說話了。秦專員已經和報社打了招呼,後天上 《柳城日報》 頭條。」把稿子交給李金堂,說:「夏仁去了招待所,白記者又不見了。」李金堂看著稿子,抬起頭道:「白劍回北京了。夏仁又當爹又當媽不容易,出了點差錯不要揪住不放,他也不是故意的。再說,就是夏仁匯報了,也不一定就能把那篇文章擋住不發。」朱新泉眼睛一亮,說道:「李書記,白劍已經走了,你看……」李金堂像是一下猜透了朱新泉的心思,打斷道:「這篇文章一定要發。白記者文章中的觀點,很有普遍性。真理只有在辯論中才會越辯越明。在這種大是大非的問題上,不能得過且過,要發揚魯迅先生提倡的痛打落水狗精神。我們針對的不是白記者個人,是針對一種帶普遍性的偏激觀點。不但要發這篇文章,而且要以縣委的名義發。黨領導一切,這樣文章就更有分量了,也更有說服力了。下午開個常委會,把這件事定下來。」朱新泉嘴上答應著,心裡道:「開會的藝術真有得講究,若是劉清松在,會上一定會吵架的。」李金堂把稿子交給朱新泉,「你讓打字室中午加班列印了,下午會上用。這個地方我加了幾句,突出了玉豹的榮昌公司。一個榮昌公司,每年上繳的利稅,頂龍泉一個中型國營工廠。」
申玉豹這下可以得勝還朝了,面對縷縷上升直消散在陽光里的白霧,心中竟破天荒有了類似詩人的衝動,默念一句:太陽一出來,霧就散了。連錦的心情倒成了晴轉陰,心中也在嘀咕:白虹怎麼會是白劍的妹妹呢。申玉豹這會兒心情好,追了兩步涎著一臉怪笑問連錦:「老弟,你是咋抓住了那隻白鵓鴿① 的?那眼睛,兩包露水樣地亮啊!狗日的,要不是白劍是她哥,嘻嘻,我有的是錢,要月亮,也能買把梯子摘了下來。」連錦一聽這種下流的口氣,氣就不打一處來,心裡想:乘幾個臭錢,神氣什麼勁兒!現在捧你的臭腳是迫不得已,有朝一日等你撞到我手裡,有你好受的!扭過頭正色道:「申大經理,你也是在龍泉場面上行走的有身份的人,說話可要留點口德。哥哥是哥哥,妹妹是妹妹。現在白虹是我的未婚妻!我可是個自尊心很強的人。」申玉豹狎邪地掩嘴一笑,「算我的不是。你不知道,我這人有個怪毛病,一見到城裡的漂亮妞兒,就想,就想,就想那個她們。我是個鄉下人,說話粗魯,你將就著聽。鄉下人,冷也好熱也好高也好低也好貴也好賤也好窮也好富也好只要能活下去就好,沒法講究啥自尊不自尊的。要是你覺得虧得慌,我老婆隨便你怎麼說怎麼弄,反正她死都死了。現在的女朋友,早先也不是個正經貨,覺著不夠本,連她搭上也中。」連錦極其厭惡地瞥了申玉豹一眼,沒答理他,加快了腳步。申玉豹像一顆嚼了一會兒的泡泡糖一樣黏了上去,伸著大腦袋,小聲說道:「老弟,你放過槍沒有?還常常脫靶吧?得練。」連錦沒聽清楚,一扭頭,看見申玉豹正猥褻下流地朝他笑,臉倏地紅了。申玉豹放肆地大笑起來,「我也在打游擊,你也在打游擊,交流交流嘛。你要是要藥用,我這有進口貨,催春的、保險的都有,能讓你快活死,又穩穩噹噹不招麻達。」
連錦怒不可遏,停下步子,咬牙切齒地說:「申玉豹,沒想你這個人素質恁差!」瞪了申玉豹一眼,轉身折進一條小巷,不願再和申玉豹同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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申玉豹帶著渾身的通坦、渾身的快感,繼續沿著青松路往前走。踩著自己出的錢鋪成的寬闊明朗的大街,戲弄像連錦這樣在電視上頻頻露面、平日裡趾高氣揚滿大街行走的城裡的上等人,申玉豹感覺無比的好。仿佛腳下踩著的不是混凝土結成的路面,而是「小澤征爾」她們這幾個經他金錢魔術完成農轉非質變性飛躍的女人的肚皮。在這樣一種鬆軟的快感里,用一種下流的口氣戲耍著城裡人脆得一碰就碎的自尊,這是怎樣的風光呵!這一天,完全可以看做申玉豹人生道路上一塊碩大無朋的紀念碑。在李金堂面前卑躬屈膝太久了,今天終於可以揚眉吐氣一下了。倏然間,他記起了李金堂曾經說過的一句話:我也曾經是窮苦人家的孩子。以前怎麼就沒留意這一點呢?這個在龍泉縣可以呼風喚雨的神話般的武夫,原先被罩在一個金光四射的器皿里,在申玉豹的心目中,他像神一樣的威嚴,凜然不可侵犯。他是權力的化身,是法律的化身,是一切一切的主宰。天哪!從來都把他當守護神一樣看待的,今天他竟也露出了膽怯!申玉豹完全被這種全新的感覺和第一次發現攫住了。連錦是小白鴿白虹的男朋友,白虹又是冷面殺手白劍的親妹妹。白劍能讓李金堂頭疼,白虹自然也能讓白劍頭疼,小白臉連錦當然會叫小白鴿頭疼。今天戲弄了連錦,不就等於耍弄了李金堂嗎?這個聯想很快讓申玉豹得出一個嚇他一跳的結論:李金堂也怕我申玉豹!他為什麼怕我呢?是錢,絕不是什麼其他東西!我蹲了大獄,對他沒有任何好處。腦子裡演電影一樣閃過這樣一串場景:去年他從拘留所出來,第一件事就是去了李金堂家裡,給李金堂下了一跪,感謝李金堂的搭救之恩。他哪裡是在救我,是救他的一百多萬哩!而我卻給他下了一跪,真是丟人呢!李金堂比我更怕這個白劍,白劍回不回來,就不再關我屁事了。有一些事情他暫時想不通,譬如李金堂沒做生意,沒有幹過坑蒙拐騙的勾當,從哪裡弄來這一百多萬。
不知不覺,申玉豹走到了縣影劇院門前。抬頭朝宣傳櫥窗望去,歐陽洪梅抑鬱深邃的目光正在朝他注視。申玉豹稍有遲疑,還是邁步走向櫥窗,隔著玻璃,和照片上的歐陽洪梅對視良久。想起自己從前一見到這個女人就渾身直打哆嗦、語無倫次、自慚形穢,走起路來怎麼注意都是一順兒,申玉豹心裡又難受起來。又呆立了良久,申玉豹在心裡小聲咕噥著:「沒啥特別的,一個鼻子兩眼,不比別個女人多長了一張!我咋就那樣怵她呢?」
一種小獸在申玉豹胸中慢慢生長著,一種全新的欲望慢慢地在申玉豹心裡甦醒了。
歐陽洪梅在劇團指導演員排練時,聽說了白劍挨打的消息,心裡頓時滾過一陣絞痛。她喊了一聲「停」,低頭默想了一下道:「下午就練到這兒。幾個主角回去多琢磨一下唱詞的意思,揣摸揣摸主人公的心理。不要小看了念白,它雖然少,卻大都在戲眼處,吐字要清,要輔助四肢身體、眼角眉梢的動作,最重要的是要配以眼神,傳神之物盡在阿堵中,這阿堵就是眼睛。樂隊在幾段唱的要緊處,要支起耳朵聽,主角唱得入了戲,這些地方很可能處理得或急或緩,你們要跟得上,配合得天衣無縫就出神了。幾段武戲下午排得不好,我知道你們有情緒,汗出得多,費內衣,劇團的澡堂子又不能天天開,隨時都能洗,伙食補貼也不夠,這些我會想法解決的。不過,功要勤練,本事學來是自己的。沒聽人說嗎?一天不練自己知道,兩天不練同行知道,三天不練大家都知道。等到了演出時在舞台上出醜,丟的是你們自己的人。明年全省要搞戲劇匯演,生旦淨末丑、舞美、唱腔設計等十幾個項目都有獎,接下來還要搞職稱評定,有沒有獎就起決定作用了。散了吧。李玲,你留下。」眾演員千姿百態做鳥獸散了。演 《十五貫》 中「婁阿鼠」名噪龍泉的男演員用側幕圍出一個腦袋,嬉皮笑臉拖著長腔喊道:「團長——我的准夫人你要借用多久?」歐陽洪梅揚揚手笑罵道:「去去去!這兒沒你的事。李玲是我的徒弟,用用她還用跟你商量嗎?」「婁阿鼠」空翻兩個跟斗就要下台,歐陽洪梅喊了一聲:「回來!」「婁阿鼠」又是一路跟斗翻將回來,涎著臉皮說道:「團長,叫小的回來何事?」歐陽洪梅板起面孔說:「你們兩個都聽著!你們的實力我都清楚,明年省里匯演,有奪冠希望,千萬不要把自己的前途當兒戲。你們好也罷鬧也罷,我都不管。要是哪一天我發現李玲懷了孕,我會毫不客氣地把你們逐出師門。節骨眼上,馬虎不得。」李玲以潑辣俏皮在劇團聞名,此時也聽得羞紅了臉。「婁阿鼠」伸出長舌頭舔舔干唇,陰陽怪氣道:「團長,你要讓她管好她撩人的阿堵。沒有作好準備,見到我只能閉眼。」李玲伸手要去揪耳朵,「婁阿鼠」一個後空翻躲將過去,一路側空翻滾下台去。李玲氣罵道:「你個沒良心的,看我怎麼收拾你!」
歐陽洪梅在舞台上低頭踱著步。小李玲眨巴眨巴迷人的眼睛猜著師傅的心事。歐陽洪梅抬起頭說道:「玲兒,果真白記者被人打了?」李玲沒正面回答,裝一副橫眉冷目的樣子道:「這人也太不識抬舉了。」歐陽洪梅自言自語著:「也不知他傷得要緊不要緊。唉,我這是何苦呀。事情過去了一二十年,連個消息也沒傳遞過。那次又先有誤會,後來我又有些失態,該不會真的把我看成了交際花吧?他不來見我,肯定是知道了我是一朵紅罌粟。玲兒,你去院子裡折幾枝桃花和梨花過來,再代我去看看他。」李玲噘著小嘴不願動,眨著眼問道:「團長,要我去也不難,只是我想知道你和他從前到底是什麼關係。要是你當年甩了他呢,你主動約他,他不來,就是給臉不要臉。要是他當年甩了你呢,他挨了打就該背時!要是因為別的神秘原因,我就再去跑一趟。」說著這段話,眼珠子已轉出百般愛千般恨萬種風情,最後丟出一縷小女孩的天真、好奇和嬌態出來。歐陽洪梅似不忍拂了小李玲的心愿,又像被這千鈞之重的隱衷憋得不吐不快,頓時露了淚光點點不勝嬌羞的少女之態,輕輕吐著些如一縷春風似的心事:「人是個怪物,不管日後活入天堂、活入地獄,不管是在中年盛景還是在淒涼無望的晚年,總是忘不掉第一個闖進自己心底里的異性。有的初戀平靜,有的初戀熱烈,有的初戀驚心動魄,有的初戀悽惻慘烈。我的呢?我本來沒有,應該算不上的,是我想啊念呀,想了十幾個冬夏,念了十幾個春秋,才有那麼一縷輕風拂過的感覺,才有那麼一抹淡雲飄搖的模樣。我的身體發育得也早,記得十三歲多一點就來了月經。你知道,我年輕的時候要算漂亮的,早就能感受到男人們種種一言難盡的目光了。可是我等啊盼呀的,竟沒和一個男人撞出那種可以把你生命照得雪亮、照得五彩繽紛、照得慘不忍睹的火花。一晃,我就十八歲了。那一天,我竟看見了他!平生第一次,我對一個男性產生了那種強烈而異樣的感覺,那感覺就像用指尖觸到了電門,就像一不小心咬碎了滿口花椒,那種麻呀酥呀癢呀的,至今一回想我就覺得渾身戰慄。是的,我承認開始的一瞬間,我並沒有感覺出來它對我的一生是如此重要,直到當天我回到知青點睡在床上,第一次感受到強烈的生理衝動,我才暗叫不好:我愛上了這個人。當時,有好幾個知青點都派人參加了那次賽詩會,我不知他的名字,更不知他是哪個知青點的。這就是我的初戀了。後來,後來我的生活就急轉直下了。」說到這裡,純粹少女的表情倏然間隱退了,眼睛裡透出的只是些飽經滄桑了,「要是今生今世再也見不著面也罷了,把它化作一個念想,生生不已深藏在自己心底,也能過一輩子,偏偏又讓我遇見了他。他顯然對他當年曾麻醉了一個女孩的心這件事一無所知。他眼裡只是我的現在,沒有歷史,所以我不能怪他不接受我的邀請。來了,又能說些什麼,說了人家未必就信,還不罵我是個瘋子?我又想,它命里該是個蛹,就不要給它安上五彩的翅膀讓它去飛。可是,夜靜獨處的時候,一想起他就近在咫尺,這心裡那個不甘呀,就甭提了。等你閱歷多一些,你就能體會到我心境的複雜。我已經又想了這麼多日子,見了他會發生什麼,我自己也拿不準,所以我不能去看他。可如今他挨打受了傷,我能就這樣無動於衷嗎?」李玲擦著眼淚說:「團長洪梅姐,我去,我馬上就去折花。洪梅姐,你講得太好了太美了太迷人了。我該怎麼說呢?我真的都懂了。你這種猶豫,真還不好比方,像是哈姆雷特的那種猶豫。你就這麼問呀問呀的,問著問著,頭髮就問白完了,它還是一縷風,它還是一抹淡淡的雲。按我的脾性,別說念想了十幾年,認準了他是我的那一半,又來了生理衝動,念上十來天,跑去強姦了他我都敢。要麼全有,要麼全無,省得牽腸掛肚地磨人。」歐陽洪梅用嘉許的目光看著高徒,讚嘆道:「再登台,你的戲又會長了。你的悟性很高。」
不一會兒,李玲抱了一二十枝桃花和梨花回來了,嬌喘吁吁指著梨花道:「洪梅姐,這梨花已經開敗完了,桃花還在含苞哩,不如不要這梨花了。這桃花不正象徵著你的十八歲嗎?」歐陽洪梅沉吟道:「都要吧,梨花敗了更好,我如今不正應了那句殘花敗柳嗎?我是啥樣,包也包不住。正放的梨花,潔白無瑕,十八歲那年秋天,我就不配了。」李玲發現歐陽洪梅面帶異樣,不敢多問,只是說:「我去找一張做布景的金光彩紙包了。」歐陽洪梅解下了剛才為了示範方便束頭髮用的白絲手帕,紮好桃花梨花,「你快去快回。」等李玲走了幾步,又叮囑道:「話別說多了,就是去看看,問候一下,沒別的。」李玲笑道:「知道了。剛才講的都是隱私,受法律保護。」
歐陽洪梅在舞台上立坐不安地等待著,想起 《紅樓夢》 里寶玉和黛玉送舊手帕的事,兀自又感到臉熱了起來。不知哪個男演員扯著嗓子在後院吼了兩句流傳在杏花山一帶的情歌:「難挨那個光景唉——是春夜那個長,小妹那個苦心唉——只是盼那個郎」,驚得歐陽洪梅腦袋左右擰轉了兩轉。等得度日如年似的,不由得踱出舞台側門張望,一群在院子裡小憩覓食的灰鴿子撲稜稜從地上飛起,在房頂上打個旋兒,帶著一個悠長的哨響遠去了。
李玲懷抱著花束回來了,很有點喪氣地說:「那個妙清說他前天晚上對他妹妹和電視台的連記者發了一頓脾氣,帶著傷回北京了。」歐陽洪梅呆傻在門口。李玲又補幾句:「妙清說白大哥那天夜裡回去時說的是遭人暗算的,用麻袋包了他的身子打,不知為什麼後來傳成了他管別人閒事叫人打了。我想管閒事頂多挨一兩拳,不至於擦傷就用了半瓶紫藥水。」歐陽洪梅神色大變,眼神迷亂起來,取下手帕,把梨枝桃枝朝地上一摔,也不跟李玲解釋什麼,怒氣沖衝出了院子。
回到家裡,歐陽洪梅拿起話筒,撥了一個號碼,硬生生地說:「你馬上來一趟。我不管你還有什麼要緊事。對,馬上來。什麼事?我要死了,這還不關緊?」放下話筒,歐陽洪梅喘了一會兒氣,癱坐在沙發上,痛苦地閉上了眼睛,兩串淚珠無聲地從兩個眼角汩出,滾入雙鬢。
能有膽子打白劍的,除了李金堂還能有誰?難道他真的要把所有和我歐陽洪梅有關係的男人都斬盡殺絕嗎?這實在太霸道了!
因為這次受害者是白劍,是歐陽洪梅珍藏了多年已經變成無法替代的一片風景的初戀,歐陽洪梅的內心出現了大幅度的傾斜,很容易找回了多年以前對李金堂這個男人發自肺腑的仇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