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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01

2024-10-04 18:35:49 作者: 柳建偉

  伏牛鄉副鄉長田雨得推著渾身吱呀亂響的破車沿著盤山的四級土石公路爬上那個二里多長的漫坡,氣喘吁吁、大汗淋漓,把車子一撒手,自己歪斜在路旁的一塊大青石上,對著夾在山巔松柏枝杈中如血的夕陽發著一陣呆。再朝西行走兩三百米,向北拐過便可看見菩提寺初級中學破敗的校園了。每次爬這個漫坡,騎也不是,推也不是,總是苦不堪言。痔瘡使他對盤山路視若上刀山下火海,騎車上來總是弄得鮮血長淌。今天,他必須趕到初級中學做些布置,設法多弄到一兩萬塊錢,然後和范光明校長做個交易,把要來的多出平均數的錢交給他,拿到伏牛五凹小學救急。抓教育的副鄉長真不是人當的呀!

  正倚著大青石嘆息,看見後面正有一輛架子車在四個人的推拉下緩慢向上爬來。估摸著車子不至於因突然停車下滑了,田雨得忍不住挪動雙腿,站在路中間罵了一聲:「范光明你個狗日的,到鄉里拉貨咋不朝我那裡蹦個腳尖,害得我走了三四里冤枉路,把痔瘡也弄犯了。」范光明停住車子,連連賠著不是,「鄉頭,實在對不住,弄得你又發生了流血事件。磨了六七天嘴皮子,昨天你才摳了八百塊,想著今天沒啥事,去你那裡點卯又怕你反悔了要走這八百塊錢。」三個老師也都給田雨得賠著笑臉。田副鄉長有痔瘡,就給學校交代:凡有老師到鄉政府所在的土街上辦事,一定要去問問有沒有新動向。田雨得緊皺著眉頭,很痛苦的樣子說:「算了,我把媳婦給你送進房,你還要我這個媒人干!你買這些石灰、雨氈幹啥?房子還真漏了?」范光明笑道:「我哪裡敢詐你的錢喲!前兩天下雨,學生宿舍漏了十幾處,沒法睡了。夏天還好點,如今剛開春,已經凍病七八個了。」田雨得狡黠地看了范光明一眼,「真的?我得去看看。不過,你得拉上我。這可不算以權謀私,仗勢欺人,我這是為你們學校流的血。」范光明說道:「應該,應該。還不快扶鄉頭上車。」田雨得坐在雨氈上,「人家周文王拉姜子牙八百步,姜子牙保周朝八百年。你今天拉我一米,我付你十塊錢,合算不合算?你說。」范光明素知田雨得為人,喜抖包袱,心裡算了一下,說道:「兩里多,我只求你給一萬元,可別反悔。頭兒,你又從哪兒弄的錢?」田雨得說:「暫時保密,開車。」

  五個人在一溜八間草房前停了下來。已經下了課,幾十個學生和老師慢慢朝這裡圍過來。田雨得下了車,夾著勾子在外面看了幾間房,摸摸一塊爛了幾條縫的窗玻璃,朝後面退了退,站在那裡眯著眼睛看這一排學生宿舍。范光明和眾師生都屏著呼吸,靜等田副鄉長訓話。只見田雨得從石灰堆旁抄起一把鐵杴,走到房子前,掄起來砸碎了兩三塊窗玻璃。沒等師生反應過來,他又沿著牆根,挑揀著砸了起來。范光明衝過去,從後面把田雨得死死抱住,央求道:「有錯誤你批評嘛,你只管批評嘛!」田雨得扔下鐵杴,「你放開!」轉身說道:「你咋錯了?伏牛鄉有你范光明當中學校長,是全鄉幾萬人的福分!我爺爺解放前當中學教師,一月薪水能買五千斤大米,除了教書,他啥事都不管不問。你這個當校長的,撅著屁股為孩子們拉石灰修房,有啥錯。你愣著幹啥?快叫學生把玻璃碴子撿乾淨,找點舊報紙把窗戶糊上。沒舊報紙,把新報紙上灑點髒水,用火烤乾了再糊,省得看出來是才糊上的。」

  幾百師生不知大鄉長搞的什麼名堂,大部分呆若木雞地站著看。范光明吩咐學生們去撿玻璃、找報紙糊窗戶。田雨得看了看房坡,突然喊了一聲:「給我找根長竹竿來。」幾個平素調皮搗蛋的學生很快找來了四五根長竹竿。田雨得接過一根,笑著說:「好吧,學著我的辦法干。」說罷,拿起竹竿就去捅房坡上的草,幾個學生跟著捅了起來。捅了一會兒,田雨得停下來說:「去,進屋看看,有幾個地方漏了天。」幾個搗蛋鬼忙不迭地衝進屋子,不一會兒,腦袋從沒了玻璃的空窗戶格里探出來了。「五個。」「六個。」「不是六個是七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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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田雨得滿意地笑笑,看著范光明說:「還用我再動手嗎?另外兩個宿舍,也給我照著這樣干。後坡就算了,前兩天刮的西南風嘛。走,到屋裡看看。」進去一看,這是一個女生宿舍,田雨得摸摸幾床潮濕的被褥,三角眼一轉,又說道:「給我端盆水進來。」

  田雨得接過臉盆,照著露天處對著的床被灑了起來。范光明生氣地說道:「你讓學生今晚怎麼睡!」田雨得扔下臉盆說道:「先讓她們同榻睡幾晚,過了明晚,把被褥拆洗一下不就行了。走,出去給大家漏個底。」

  田雨得走出宿舍,走到一塊石板上,卡腰腆肚講道:「明天,縣委李副書記、縣政府龐副縣長,還有教委、宣傳部、財政局的領導,帶著三十萬元要到八個初中進行現場辦公,解決這幾個學校的困難,你們學校是第二站。咱們鄉是個山邊邊上的窮鄉,這個學辦得艱難,讓你們在這種惡劣的環境裡教書學習,鄉里領導看在眼裡急在心上,感到很對不起你們。你們看看,這半個籃球場,籃板還在牆上掛著,看著揪心呢!」直說得鼻尖有點酸,像是又不願在一張張稚嫩的臉面前真掉下眼淚,擤了一把鼻涕,換了一副腔調說:「要改變你們的學習條件,只能依靠縣裡不是?我這個管教育的副鄉長,沒啥能耐,和明天要來的縣領導不是什麼好朋友,替你們說不上話。想來想去,想了這個餿主意,砸了你們的玻璃,搗了你們的房子,淋濕了你們的被褥,目的呢,不過是想多為你們要幾個錢。這個帳好算,你們學校是第二站,這筆錢最少還有二十多萬,縣領導看看你們宿舍,說不定就能多給你們學校三兩萬。能不能感動縣上的領導,我不敢保證,說不定我今天白砸了。這裡求你們幫忙隱瞞一下今天這件事的真相,要是明天你們得的錢沒有超過平均數,你們可以到縣裡告我弄虛作假。讓你這些娃娃學著說謊,我這心裡難受呀……」最終還是流下了眼淚。范光明也聽得鼻尖發酸,大聲說道:「都別站著了,趕緊拿碗排隊吃飯去。各班班主任今天晚自習給同學布置一下,明天該怎麼說話。」

  范光明要留田雨得吃飯,田雨得擺擺手說:「誰稀罕吃雞巴你家的晚飯,和我家一樣,一根大蔥兩蒸饃一碗玉米糊糊,最多添個鹹鴨蛋。我得趕緊回去吃幾顆痔瘡寧栓,明天免不了要喝頓酒,別喝得下面大出血了。」范光明開玩笑道:「上次我老婆刮孩子,醫生開了益母草燉蛋的方子,你吃著試試,止血。今天你可讓我長了不少見識,你在伏牛鄉,我絕對不想著跳槽。」

  田雨得在校門口停住腳步,古怪地笑了兩聲,「你先別謝我,也別表這種忠心。你以為我只是為你考慮呀?你呀,做事太實,我怕你弄不好連兩萬塊也留不下來,這才冒著生命危險上來找你。」范光明感激道:「是這話,不是你這一點撥,我還真不敢保證能要來個平均數。」田雨得當即說:「這可是你自己承認的。我保你三萬七千五的底,多出的部分歸我。你再想點別的招兒,我估摸著能給五萬。我拿一萬二千五。你知道五凹小學的危房吧,不重蓋今年雨季准出事。那女校長前兩天將我一軍,寫了個報告交到鄉里,說如果春上不蓋房,夏天下雨砸了學生由鄉里負責。有這一萬二千五,五凹那邊就有個交代了。」范光明心裡多少有點不舒服,感到被田雨得裝進去了,卻又能理解田雨得的苦衷,嘆口氣說道:「和你鬥心眼,我哪裡是個兒!只要你保證給三萬七千五,多的歸你我沒話說。反正錢要過你的手,你只給兩萬,我還能告你不成?」田雨得嘿嘿笑著,「錢要過我的手,我還用得著費雞巴這個勁!再給你漏個底:明天財政局帶著現金支票來,專款專用,我想雁過拔毛也不中啊,你說過的話可不能不作數!」范光明氣得罵道:「你狗日的耍我!還是老同學呢!我的話當然算話,我可不敢得罪你這個大鄉長。」田雨得抬腿上了車,扭頭說一句:「都是錢這個王八蛋逼的。」一個黑點漸漸融進了暮靄里。

  范光明端著半碗稀飯,手指旮旯里夾著個白蒸饃,右手拎一把小兒手腕粗的大蔥,沿著教師宿舍一路咔嚓、一路吸溜、一路咀嚼、一路吞咽、一路吆喝著:「到我屋開個會,到我屋裡開個會。」折回自己家門,把飯碗朝飯桌上一撂,抹抹嘴巴,打出一個響亮的飽嗝,十幾個教師魚貫進了屋,坐的坐、站的站、靜的靜、鬧的鬧,把兩間房撐個滿滿的。范光明看看七個年輕男老師,三個年輕女老師,一個半老徐娘女老師和一個退休後回來發揮餘熱的男老師,咳一口痰吐了說:「職稱和升學率掛鉤,調進縣城重點初中與知名度掛鉤,房子、設施與錢掛鉤,這我就不說了。誰有門子調走,我把紅燈砸了放人。還在這口大鍋攪勺子,有關口咱還要齊了心過。明天縣領導帶著現金支票現場辦公,剜到手裡就能下鍋煮。不知誰主貴,讓咱們攤上第二站,錢還留著大頭在。三個臭皮匠,頂個諸葛亮,叫大家來,一起想個辦法,把這筆錢留多一些。」一片唏噓聲過後,有人在黑影里說:「校頭,太陽沒從西邊出來吧?帶著支票辦公,沒聽說過,別叫人蒙了啊。」有人附和,「是啊,截留的不是要喝西北風了。」有人換個說法,「校長,這齣個好主意多要了錢,能獎勵多少?千分之十行不?」

  范光明咬咬牙說:「獎千分之二十。咱五萬為底價,多拿回來一萬獎二百。五萬塊,咱只能落三萬七千五,原因以後再說。拿回六萬,咱們老師開始沾光。拿八萬,每家蓋個廚房,省得冬天老擔心煤爐子把你們熏過去。拿十萬,每個級段組、每個教研室能布置布置,沙發太奢侈,至少換成冬天暖夏天涼的雙面摺疊椅。」有人笑道:「十五萬呢?」范光明說:「修個運動場。」又有人接道:「要是二十萬呢?」范光明說:「獎你三千,剩下的我不會花了。能拿到八萬,就謝天謝地了。」

  議了半天,沒一個方案可行。退休的孫老師說話了:「小范,這事得請高人出主意。咱們粉筆灰吃多了,想啥啥不靈。有個人,只要能請他點撥一下,估計能拿到八萬。」范光明問:「誰?」「你表舅爺孔先生。」

  「能行嗎?他基本上算是遁入空門的人了,會過問這件事?再說,表舅爺一個散淡之人,和官場什麼瓜葛都沒有,能主持這件事?」

  「你是知其一不知其二。明天來的領導,誰說了算?」

  「當然是李副書記。」

  「這就對了。」孫老師胸有成竹地說,「只要孔先生答應辦這件事,八萬塊就跑不了。我給你講件事,三年困難時期,孔先生在縣一中當校長,沒有一個學生因飢餓退學。什麼原因?李副書記保障了糧食。據說孔先生在大躍進前就算到後面的饑荒,給李副書記訂了口頭協定。他們的關係,遠些說還算師生。聽知情人講,如果沒有孔先生,李金堂只能是個遊手好閒的二流子。孔先生見他是個可造之才,教他讀書,教他做人,還引他參加革命。可以說,孔先生對李副書記有再造之恩。你們說,孔先生幫我們說句話,李副書記還不多給三五萬?」范光明將信將疑。粉碎「四人幫」後,孔先生就在菩提寺做了居士,「文革」的十年,寺廟荒廢,孔先生也在破敗的菩提寺蓋了間茅草屋開荒種地,給人醫病。孔先生這一段歷史,范光明十分熟悉。高中畢業後,范光明只管種田,進取之心早死了。混了兩年,孔先生突然來到他家,求他父親放范光明陪他到山上幫他開一年荒。住進草木屋,范光明不得不把書本撿起來。兩年後,恢復高考了,范光明沒費氣力就考上了省里一所師範大學。范光明不相信孔先生和李金堂曾經那樣親密無間,若真是這樣,孔先生當年應該談到的,搖搖頭說:「不可能!你說的都是些傳說,不可信。要不然,李副書記復出,怎麼不請孔先生下山?」孫老師無法解釋,沉默一會,退一步說:「既然咱們想不出法子,你去問孔先生討個主意總行吧?反正這兒離菩提寺只有里把地,不遠。」

  范光明進了孔先生後來重新修建的小院,孔先生正和寺廟的住持晦明法師下圍棋。范光明喊了兩聲,孔先生連頭都沒抬,嘴裡說一句:「紫砂壺裡泡著茶,你自己飲吧。」眼睛一直盯著棋局。晦明法師執黑,圍殲一條從邊開始差不多橫貫整個棋盤白龍的戰役已要接近尾聲了,據他的計算,不出二十步,這條五十餘子的白龍定是僅存一眼而亡,手中的念珠飛快地從兩指間流過,不經意地流露出一種歡愉,臉上卻寧靜如水,一副寵辱不驚的大度。范光明粗知圍棋,看了一會兒,沒看出名堂,就趁著孔先生對盤凝思的空當兒,簡明扼要說明了來意。孔先生口裡不時發出低吟,范光明誤以為這聲音是對他的迴響,鼓足勇氣說:「舅爺,李副書記一言九鼎,明天勞駕你下來幫學校說句話,大鍋小鍋都等米下哩。」

  孔先生伸出枯瘦的兩指,夾起一枚白子,敲進與大龍尚有距離的黑角的空里。晦明住持對那枚白子凝視片刻,嘴角浮出了明顯的笑意,毫不猶豫摸一枚黑子兒,繼續追殺那條長龍,嘴裡不由說道:「先生是不是看花了眼?」孔先生捋捋胸前的白鬍鬚,睜開如炬之目,再朝黑空里打下一子,回敬道:「未必!」晦明法師口裡說:「承讓!」又拍一子罩在白龍頭上。頓時,白龍向上的出路阻塞,眼看著只能朝那條狹窄的空隙里尋找活路了。孔先生也不猶豫,夾起一子兒跨過去,切斷了中腹黑子兒和角上的聯絡。晦明法師咦了一聲,捏念珠的手僵住了。范光明趕忙插道:「舅爺,求你答應了吧?」

  孔先生側臉看了范光明一眼,「我已是方外之人,二十餘年沒問過俗事,早不知外面棋局變化,你讓我怎麼答應你?」晦明法師採取了兩敗俱傷的法子,不做絲毫退讓,緊緊扭住白龍不放。兩人再落十餘子,局勢變得更加險惡。黑子如退讓,白大龍和黑中腹二十餘子雙活,黑棋將貼不出目;再拼下去,極可能出現百局難遇的三劫連環。白子如退讓,大龍頓死,只好繼續攻角,最後可能出現更為罕見的長生之勢。一直占優的晦明自然不甘心,低頭沉思起來。

  范光明急了,「你是李金堂的老師,你說句話會起作用的。這事關係全鄉幾萬人的根本呢,舅爺!」孔先生慨然嘆道:「你知道什麼?此一時,彼一時。你去吧,有三萬多,聊勝於無。心不要起大了。」范光明冷笑道:「幾百個孩子讀書的事,自然沒你清修重要,打攪了。」他看見孔先生的身子兀自動了動,心中又盤算著另一個主意,退出屋子。

  兩人各下各的,局勢漸漸明朗:照此下去,黑棋要劫殺白棋,白棋自要在角上制出長生勢;白棋若想以氣長吃中腹黑棋,黑肯定要做三劫連環。兩人僵持了很長一段,晦明喃喃說道:「我想勝你選和,你想勝我選和,勢成騎虎,只有和。你說呢?」孔先生點點頭,「罕見,罕見!輸贏本是平常事,我卻認了真,和了最好,清靜。」晦明意味深長地說:「先生不剃髮,可謂表里如一。只是老衲有一事不明,還望賜教。先生身居佛門,眼裡還有塵世,為何不就範校長之請?」孔先生道:「我一生如棋局,多次如履薄冰,還算有驚無險。如今已過古稀,實不想再理俗務。」晦明身子向前微微一探,「恕老衲直言,先生可是怕輸?」孔先生微微點點頭,「幫朱元璋打下天下的劉伯溫、徐達、常遇春,誰的結局最好?劉伯溫!他及時退隱了。常遇春命薄,死於天下即得之時。徐達想享榮華,竟被朱元璋笑殺。龍泉小縣,五臟俱全,金堂深諳其中玄機,不可多得,『文革』前他羽毛未豐,輔之有益於龍泉,無害於我,就做了幾年真先生。這十餘年,他沒想到我,是因我老朽無用了。當然,此說有些菲薄自己。事實可能是這樣:治理龍泉,他已得心應手,爐火純青,用不著哪個多嘴多舌了。光明請我當說客,是他不明其中道理,我出來說話,有害無益,極有可能把事情辦糟掉的。於學校無利,又擾我清修,何必!太平盛世,二三十年才能出威。威者,畏養也,我不顯畏,必傷其威。二十餘年未見,凶吉未卜。自然,龍泉小縣,比不得泱泱大明,性命之慮也無,只是以後便無這一方清靜和法師對弈了。這也算是怕。」晦明數珠的手突然一頓,說道:「先生高論。不過,先生近日似有一小劫,卻無妨,自己必能化解。」孔先生說道:「請法師明言。」

  晦明道:「阿花難逃劫數。剛才范校長來訪,它不叫不吠,勾頭耷尾,似有所懼。范校長已走,它竟足不出戶,一直臥於桌下,豈不怪哉!」孔先生低頭一看,平日裡勢壯如虎的阿花果真在桌下臥著,眼睛裡恐懼乞憐之色呼之欲出。孔先生臉上掠過一絲驚慌,忙站起來道:「阿花伴我八年,如同家人,請法師賜破解之法。」晦明站起來一撩袈裟,合掌說道:「沒了阿花,不是更清靜嗎?老衲告辭。」

  孔先生拉開院門,不由得被眼前的景象驚呆了,院門前的松柏樹林裡跪著黑壓壓幾百人。定睛一看,范光明在前面一塊石板上跪著,後面整整齊齊跪了十幾排孩子。孔先生忙彎下腰道:「你們這是幹什麼,你們這是幹什麼!請起請起。」范光明雙膝向前挪挪,帶著哭腔說道:「舅爺,孩子們讀書難哩。最遠的,家裡離這裡二十二里。為的啥,為個成才。光明無能,不能給他們提供好的學習條件。沒有運動場地,孩子們早晚無法鍛鍊;教室的桌椅板凳,長短寬窄不齊;宿舍是草房,八年了,草也沒換一回,一遇連陰雨,外頭大下,屋裡小下,外頭不下,屋裡還滴答,有幾個十三四歲就得了關節炎。這都需要錢呀,舅爺。這天上掉燒餅的事,十年八年只能遇一次。三年裡,申請經費的報告我都寫了十八份,只要來了五千塊,連維修房子都不夠。舅爺,看在這些孩子的分上,你就張張嘴吧。」孩子們齊聲喊道:「孔爺爺!」顯然,這是經過導演過的。

  孔先生喊著:「孩子們,你們都起來吧。剛剛下過雨,濕氣大,別跪壞了身子。」孩子們只是一遍又一遍喊「孔爺爺」,就是不起來,直把孔先生喊個熱淚盈眶,顫著聲說:「孩子們,我孔令明何德何能,敢受你們長拜!都起來回去睡覺吧,明日還要上早自習哩。我答應你們,就是拼上我這把老骨頭,也要為你們多要來兩萬塊錢。」范光明站起來轉身喊道:「各班班長帶隊,起立!按一二三年級順序,依次返校,穿過前面村子,不要高聲喧譁。」

  孔先生轉身回院,發現晦明住持不知何時已經走了。范光明急忙跟了進去。孔先生一拍桌子,喝道:「胡鬧!」又站起來踱了一會兒步,冷笑道:「你出息了,大出息了,連孩子也會利用了嘛!」范光明囁嚅著:「逼的,我不想放過這個機會。田副鄉長把玻璃都砸了十幾塊,為的啥?還不是為了孩子們。」孔先生冷諷道:「噢!你高尚得很哩!我想聽聽你如何來打我這張牌。」范光明說:「以你和李副書記的關係,出面說句話就行。」孔先生道:「我們二十多年沒見,要是他不認我這張老臉,你我怎麼向孩子們交代?明天我不能露面,絕對不能露面。」

  范光明急了,「舅爺,你不露面,這事還能辦得成?」孔先生又坐下來,「試試吧。這件事真不該辦,你這裡多拿一萬,後面的學校就少拿一萬,手心手背都是肉。唉,你怎麼會利用孩子,叫我真作了難。這樣吧,他們明天下午來,請他們吃頓飯吧。」范光明犯了難,小心提醒著:「舅爺,人家在縣城,啥東西吃不到。再說,中午人家在杏花山吃過了,飽肚子來,沒新鮮感。」

  孔先生不理范光明,若有所思地坐了一會兒,像是自言自語著:「金堂要算個性情中人,吃的上不厭舊,其他人呢,料想也沒吃過這種東西。光明,這樣吧,明天你騰出個教室,就用你那些課桌拼個大方飯桌,將就用學生們的凳子使。你就說是孩子們動手找下的東西,請他們嘗嘗鮮,表示一下孩子們的心意。飯前只領他們看看,一件困難都不要提。杏花山中學到這裡四十里,他們四點來鍾能到,五點鐘開飯,來得及。準備十個搪瓷盆,大號的,碗倒要用細瓷小碗,你愣什麼,拿筆記呀。」范光明趕緊摸出鋼筆和筆記本寫了,又不踏實地問:「到底做什麼吃的?又從哪裡請廚師呀?學校那個廚子,連學生都不滿意,領導的嘴都刁著呢!」孔先生高深莫測地笑了,「我當廚師不夠格嗎?山雞四隻,仔鴿子六隻,山雞最好是母的。明早你派人到三眼潭,看看有沒有運氣抓到幾隻六腳龜,六腳龜抓不到,就挖幾斤泥鰍,可惜都在冬眠,挖回來後放在溫水裡泡,水冷了再換熱水,直泡到泥鰍活過來。明早派一個班上山挖三靈菌,這靈物立春後就出來透氣了,前兩天又下了雨,估計能碰上一些。你再派一個老師到五凹村一個姓金的家裡,問他要一條金環蛇一條眼鏡蛇,就說我要的,他會給你。」范光明興奮起來了,「學校有個五凹的女學生姓金,不知是不是你說的這家的孩子。」孔先生說:「這就省事了,五凹就一家姓金的,養蛇。兩年前我去看金老五,他讓十來歲的女兒殺蛇取膽給我泡酒,驚得我的心半天歸不了位。明天你就讓這女孩當場把蛇殺了,用蛇毒、蛇膽、蛇血各泡一杯酒讓他們喝,這個節目一上,後面就好辦了。」范光明想像著這個場面,擔心道:「不會嚇著他們吧?」孔先生說:「金堂一喝,都會喝的。酒嘛,就用一元八一斤的散裝酒。這種紅薯干釀出的酒,羼了蛇毒、蛇膽,比茅台還好喝。再買五斤羊肉、五斤瘦豬肉、兩隻豬肚、兩隻豬蹄髈。差不多就這些主菜吧。黑醋、白醋各買一瓶,醬油兩斤,也要散裝的,花椒半斤,胡椒三兩,味精半斤,白糖三斤。」

  說罷,孔先生拉出抽屜,拿出一本處方,用毛筆寫了一會,遞給范光明道:「蔥姜蒜各買幾斤。」范光明接過方子一看,上面寫著:「枸杞子一百克,天門冬十五克,地黃二十四克,甘草五十克,黨參三十克,黃芪十五克,肉桂三十克,白朮十克,川芎十二克,當歸二十五克,白芍十八克,茯苓二十克。分開包。」范光明問道:「這些藥做什麼用?」孔先生臉色黯然了,瞥了一眼蜷縮在黑影里的阿花,吃力地說:「做一菜一湯。對啦,你去抓藥,再買半錢蟲草,做蟲草鴿子用。你走吧,今晚太累了。」心裡道:阿花你要跟他走了,我就信你真有劫,要是你不走,我就讓他再買條狗。嘴裡喊:「阿花,你跟他上學校吧。」阿花果真順從地跟了范光明出了院子,驚得孔先生目瞪口呆,追出院子喊道:「光明——」范光明轉過身問道:「舅爺,你還有什麼要交代的?」

  孔先生久居佛門之側,不免沾染上一些輪迴報應的思想,一看這狗今天果真反常,更信了定數,心裡道:天命難違,你就死個轟轟烈烈吧,橫了橫心說道:「阿花已經八歲了。你明天把它勒死吧,不要剝皮,破了膛把毛烤掉。你把阿花的腎留著,明早去街上,問賣牛肉的韓老七要個牛鞭。阿花可以做一菜一湯,一個乾坤蒸狗,一個雙鞭十全大補湯。你還站著幹什麼,快帶它走——」

  關上院門,孔先生禁不住流下兩行熱淚,心裡道:我就真的無法留下它?晦明啊晦明,你不說破,我把它留下了,到底會出什麼事?難道阿花竟知道金堂喜歡喝雙鞭十全大補湯?我就真的那麼怕見他?我是他的老師呀!這可惡的史書!是你害死了阿花呀還是我害死了它?

  白色的林肯,像一條漂亮的美人魚,在寬暢的「313國道」上畫出幾個姿勢優美的弧步,超過東行的各種車輛,頭游進像烏賊一樣醜陋的「北京212」車群里。

  李金堂像是早已恭候多時了,做了一個制止龐秋雁下車的手勢,抬腕用另一隻手指指表,坐進一輛北京213越野吉普里。龐秋雁看見越野吉普另一側的朱新泉似乎不願上李金堂的車。這個白胖斯文的宣傳部長的形體語言明白無誤地訴說著他想乘白林肯過過癮的願望。這個發現讓龐秋雁異常興奮。她腦海里馬上浮現出上次去馬齒樹開現場會集合時的情景,隨即心裡就湧出一股明晰的對朱新泉讓車舉動的感激之情。這是一個多麼有眼色、多麼善解人意的好管家呵!得出這樣一個評價後,龐秋雁旋即生出這樣一個衝動:喊他過來乘這輛林肯。成功的喜悅不正是因為伴了觀眾狂熱而盲目的喝彩才更顯得越品越香嗎?李金堂挨尿,若是缺了一個懂行的觀眾,不是多少有那麼一點煞了風景?朱新泉正是一個高層次的、能品出初放的玫瑰和將要凋零的同一朵玫瑰花香細微差別的觀眾。由他伴這一程,風光就翻了番,就成了風光的平方。呼喊從胸腔鼓盪到喉門的一剎那,她看見李金堂歪斜一下身子,朱新泉緊跟著就拉開車門鑽了進去,接著,越野吉普開動了。期待落空了,她並沒及時發出開車的指示,一群車竟沒有一個敢先啟動。龐秋雁意識到這方空間只能由自己填補,當仁不讓地說道:「追上去。」教委江主任、廣播電視局汪局長、財政局嚴副局長的吉普跟著啟動了,後面跟著電視台的採訪車。白虹和連錦都是一夜沒合眼。五點鐘,他倆才把電視片剪接完畢,接著陪汪局長審了一遍,稍做修改後又陪李金堂和朱新泉審一遍,再次修改完畢,已經七點。白虹直想倒頭睡一覺,連錦鼓勵她說:「我看見李副書記擦了三次眼淚。今天又是一次好機會,能讓李副書記賞識,就快有出頭之日了,不能貪睡,弄不好會前功盡棄的。」於是,兩人又請纓隨隊跟蹤報導這次現場辦公。車一開動,白虹就睡著了。連錦進入夢鄉前,熟練地香香白虹因疲勞過度而顯得蒼白的臉頰。

  龐秋雁用手指輕點一下左門上一個雪青色的按鈕,窗玻璃無聲地閃出一個縫隙,她把目光移向春風駘蕩的沃野。車速太快,麥田裡荷鋤的農民是否注意到了白林肯無從判斷。陽光尚未驅盡初春早晨的寒意,龐秋雁下意識地理理上衣衣領,如同一隻綣懶的波斯貓,縮在後排舒適鬆軟的坐墊里。超車的時候,她看見了右前方的越野吉普,又從倒車鏡中看見了在後面緊追不放的三隻醜小鴨。驀地,她把身子坐直了。李金堂的皇冠呢?他為什麼不坐他的皇冠?龐秋雁警覺起來,不由得把頭扭向後邊了。教委有一輛八成新的黑色上海,廣電局有一輛灰白色的舊三菱,財政局去年秋天買了一輛嶄新的乳白色豐田。龍泉各部、委局的車輛,龐秋雁了如指掌,正因為知道這種情況,她才認定讓她坐破吉普是昭然若揭的排外,她才格外憤怒。他們為什麼要換乘吉普呢?龐秋雁終於感到了某種潛在的危機。

  車隊下了「313國道」,沿著一條三級公路駛向遠在東南方向的杏花山。杏花山又稱獨山,如今呈出如煙霧籠罩的黛青,突兀在小平原的腹地。傳說八仙中的韓湘子抖動拎著的花籃造了八百里伏牛山後,一頭枕著伏牛山的尾巴,抿了一口酒睡了一覺,醒來後趕著去東南造大別山,把一塊玉佩丟在腳下,就形成了自古產玉的杏花山。龐秋雁在車中微微感到了顛簸,想當然想出了這些官員換車的理由:都是一些土財主,怕把好車給顛壞了。

  車隊再轉向一條根本上不了等級的官道,龐秋雁意識到此行可能要在途中因這輛高貴的林肯出點小麻煩了。司機為了繞過路上的坑坑窪窪,放慢了速度。眼看著李金堂的越野吉普要從視野里消失,龐秋雁說道:「快一點。」司機全神貫注盯著道路,回答說:「這車底盤低,弄不好就要熄火,離學校已經不遠了。不怕慢,就怕站。」

  白色林肯終於在離杏花山初中還有一里多地的杏花溪里拋錨了,陷進浸在水裡的鵝卵石中,司機換了一擋,還是爬不過去。車輪空轉幾次,竟越陷越深,不能自拔。幾個洗衣服的村姑、小媳婦試探著湊過來瞧熱鬧。龐秋雁探出頭看看清凌凌的溪水,心裡暗罵:「你們這些老奸巨猾的王八蛋,竟沒一個人給老娘提個醒兒!原來你們早知道這裡的路況,這才換了車。」愉快的心情早扔到爪哇國去了。「咦,世上的人真精能哩!多美氣的小車呀!」「你看,你看,車裡坐的還是個女官哩。怕是上面來的大官吧。」「那自然是了,要不然,李副書記能在前面帶路。」「命跟命就是不一樣,都是個女人,人家前世也不知怎麼修行的。唉!」「這種車,坐一回,死我都願意。」姑娘、媳婦有一句無一句地議論著,聲音越來越大了。在附近田裡幹活的青壯漢子正好干夠歇兒了,四面八方圍過來,掏出旱菸或劣等紙菸嘬著,吐出一團團白煙,站著、蹴著,仔仔細細地看。連錦和白虹睡了一路,這會兒有了精神,都下車看。連錦靈機一動,拉了白虹說:「我們先過去。你看,多好的鏡頭,縣領導深入這樣的地區抓教育。我們過去從正面拍。」

  採訪車從白林肯身旁呼嘯而過,濺了林肯一頭一臉溪水。圍觀的群眾轟然笑了起來。男人們過完了菸癮,開始品頭論足了,開口就加了佐料,「真漂亮的母鴿子,原來這樣不中用。」「又瘦又嫩的,一掐一包水,幹活卻不中,是個瓜蛋。」「幹活?幹啥活?像你老婆一樣,布袋奶子,麻袋勾子,生個雙胞胎像屙了兩泡稀屎。這是金鳳凰,落水了才不如雞。」「你別說,這車摸一把,肯定比摸你老婆美氣,你看看,水灑上去沾都不沾一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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