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01
2024-10-04 18:35:33
作者: 柳建偉
林苟生一聽說三妞和申玉豹搞在一起,晚上竟住進了細柳巷申玉豹的新家,頓時感到像是一根人生的主要支柱坍塌了。三妞這不是在朝火坑裡跳嗎?申玉豹是個什麼人三妞能不知道?有朝一日,申玉豹把她玩夠了,一腳踢了她,她就毀了。林苟生不得不把聯合白劍復仇的大事放在一邊,專心思考勸三妞回頭的事情。
這一天下午,林苟生終於在好問酒吧等到了來上班的三妞。三妞笑吟吟地先問候了一句:「乾爹,你回來了。」林苟生堆出一臉乾笑,說道:「早回來了。」四小姐在一旁說道:「三姐,這幾天大叔天天在這裡等你,你不知道?那天晚上大叔還讓我傳話,叫你來見他一位北京來的朋友,我把話傳到了,不知你為啥沒來看。」三妞甜甜地叫了一聲,「乾爹,小四確實給我說了,本來要去的,誰想唱完歌出了件急事,也沒給你打招呼就走了。這幾天又感冒了,嗓子疼,沒法唱歌,在家歇著。你找我有啥事?」四小姐嬉笑一聲,「你乾爹一個多月沒見你了,想你唄。」林苟生打了四小姐一巴掌,「去忙你的去!我找你三姐有正經事說。」三妞看見林苟生一臉肅穆,不知出了啥事,跟著林苟生進了八號包間。
林苟生把屏風扯直了兩扇,坐下來劈頭問一句:「三妞,你拍拍胸口說,乾爹待你咋樣?」
三妞答道:「那還用說,比我親爹還親哩。我媽自從嫁到別處就再無音訊,哥又在住監獄,這世上你是親人哩。」
「那你有啥事還要瞞著我?」
「我瞞你啥事了?」
林苟生嘴角的肥肉抽動著,「你和申玉豹的事為啥不跟我說?這樣大的事我都不知道,還是你親人哩!」
三妞撲哧一聲笑了,「乾爹,你去北京的時候,我哪裡知道這世界上還有個申玉豹。過了年你從北京回龍泉,咱們這不是第一次見面嗎?我咋就瞞你了呢?」
林苟生一時語塞了。
三妞露出一副嬌憨相,說道:「乾爹,你想知道這事,我就給你說說。這個申玉豹,是咱縣的一個大老闆,都說他是全縣的首富,具體是不是,我也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去年秋天,這申玉豹死了老婆,就把在石佛寺鎮上的公司搬到縣裡來了,又在細柳巷買了房子。年前,他來了酒吧,一連聽了七八晚上的歌。有一天,他忽然間向俺求婚,俺想了一天就應了他,就是這件事。這玉豹是個能上檯面的正經人,和縣裡的頭頭腦腦都有關係。乾爹,你咋了?臉色咋恁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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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苟生盯著三妞手上的戒指看了一會兒,禁不住伸手捉住三妞的手細看了,又撩了三妞右耳邊的頭髮,身子朝後一仰,連連搖頭。三妞訕訕地縮回了手,遲遲疑疑地說:「乾爹,你送的寶石戒指,我,我收得好好的,鑲翠金耳墜也在哩。玉豹送的這些,我,我戴個新鮮。」
林苟生怪笑幾聲,沒說話。
三妞咬咬指頭道:「乾爹,你別生氣,三妞沒糊塗,誰對我好,我都記著哩。」
林苟生冷冰冰說道:「申玉豹啥角色,坑蒙拐騙弄了幾百萬,求婚竟用這種三流貨色,可見他安的什麼心。」
三妞說:「其實玉豹不是個小氣鬼,他還沒對俺說婚姻事,就送了這耳墜的,還說我不答應,這套首飾就算留個紀念的。昨個他又說了,結婚的時候,再到廣州給俺訂做一副。」
林苟生終於按捺不住了,直起腰身說道:「三妞,這申玉豹是個啥人你弄明白了沒有?他是個騙子!你要趁早跟他斷了。你知道他做的是啥生意?」
「不知道。」
「他做的是假冒商品生意!」
「那為啥還要讓他上電視?」
「我給你說不清楚。他這種整法,早晚要蹲大獄的。」
三妞挑挑眉梢,捏著手上的戒指說:「蹲大獄有什麼了不起的,乾爹你不是也蹲過十年嗎?假冒生意誰不做,乾爹你不是也在賣假古董嗎?我不管他做啥,只要對我好就中。」
林苟生急了,拍了一下茶几說:「他是在玩你你知道不知道?他對你好?他能對你好嗎?你知道他老婆是咋死的嗎?說不定就是他殺的!三妞,聽乾爹一次,趕緊跟他斷了吧,這樣做危險可大哩。你要什麼乾爹都給你,這個申玉豹你千萬不要沾。」
三妞也變了臉,眼睛慢慢眯著,上下林苟生,「申玉豹咋就沾不得?你說說,我聽聽。」
林苟生也沒留意三妞臉色的變化,低頭扳著指頭算著說:「他做的生意不地道,一不能沾;他有殺害自己妻子的嫌疑,二不能沾;他在石佛寺加工廠欺男霸女,最近聽說還給三個姘頭買了戶口進城,日後保不準會出啥事,三不能沾;他根本沒起娶你的心思,四不能沾。三妞哇,你聽乾爹一回吧,乾爹錯看不了。」
三妞咯咯咯地笑得身子顫作一團,「這些我都知道,我要和他好,誰能管?你能管嗎?我是個啥東西?金枝玉葉嗎?我要什麼你都能給嗎?說得真輕巧!乾爹,我不想把這層紙捅破了,你不要逼我。我二十多了,我知道該咋辦。你勸我和申玉豹斷了,就沒一點私心?好像跟了他跟跳火坑一樣。不是李副書記救我,我早死幾回了。我總得嫁個人吧?是不是你也想娶我?申玉豹也想娶我的呀!你怎麼會想娶我哩,認我當個乾女兒,不過避避人眼。弄得跟我的真爹一樣,管我這管我那,不過是可憐我,我都知道。玉豹說要娶我,你知道嗎?沒人對我說過這話。為了這,啥罪我都願意受。申玉豹以前找沒找女人,關我啥事?能有我睡的男人多嗎?乾爹,你要是覺得這一年多在我身上花錢太多,你開個價我還……」
林苟生氣急敗壞罵一句:「混帳!」騰地站起來,揚起了巴掌,「你咋這樣不長進!我要是你爹——」
三妞高高挺起胸,仰臉看著林苟生的巴掌,「你打呀?!可惜你不是我爹!這種打那些年我沒少挨,打我的都是想包占我的人。覺得給的太多,我又跟了別人,就打我出氣。」
林苟生慢慢地放下手,像一袋爛紅薯一樣癱坐在椅子上。三妞用迷醉一樣的眼神看著林苟生,取下戒指和項鍊放在手掌里,舉在林苟生面前道:「你看看,你看看,乾爹,你看看,玉豹說娶我才送給我這些的。我知道它們不值幾個錢,可我看它們價值連城!你不懂這些,乾爹。玉豹和我是在戀愛,你明白嗎?乾爹,你是個好人,這我知道。要不,這一年多,你也不會只要了我一回。乾爹,一年前我在你眼裡,不還是個過一夜值一千元的妓女嗎?我在進步,我如今正在熱戀。你咋啦?你不高興?」
林苟生像個木偶一樣呆望著忽然間淚流滿面的三妞。三妞擦了擦眼淚,掏出小圓鏡看一眼,吃吃笑一聲,低頭在林苟生的大腦門上吻了一口,整整衣服說道:「乾爹,三妞啥都懂得,不會上當的。客人已經來些了,我得去化化妝。」
望著裊裊婷婷而去的三妞,林苟生在心裡道:傻妞啊,申玉豹能是一盞省油的燈嗎?嘴裡卻說不出任何話了。為了那一夜,他失去了教導三妞的資格。
兩年前那個秋天在林苟生腦海里重現了。
三妞從柳城學唱歌回到龍泉,整個身心還籠罩在一片死亡帶來的陰影里。去柳城學歌之前,李金堂和歐陽洪梅接見了她。歐陽洪梅給了她多少零花錢,她已經記不得了,還清楚地記得李金堂送給她的八個字:「忘掉歷史,重新做人。」可這個人怎樣重新去做,三妞心裡並沒有底。
到酒吧唱了一個月,她得到了平生第一次的工資—— 一千元。第二個月,客人驟然增多起來。知情者是想來目睹一眼被李金堂救下的小妓女的芳容;受流言蠱惑者是想來看一眼李金堂嫖過的女人到底風騷到什麼程度,在他們看來,能獨占歐陽洪梅的李金堂能在刀口下救下一個女人,這女人一定有李金堂割捨不下的奇處。不管是哪類客人,哪怕和三妞有舊,也都不敢再抱什麼和三妞鴛夢重溫的奢望了。因此,三妞在好問酒吧成了紅歌星,並沒引出任何事端。
林苟生知道龍泉好問酒吧有個三妞,是在豐源茶館的一間雅座單間裡,他那天正在驗老七交給他帶到廣州去賣的幾件古玩。林苟生放下放大鏡,伸了個懶腰,說道:「價錢就依你。咱老林做事不會虧朋友的,明說了,你出這個價,掉進去了。可做這一行的,又沒就地要價,漫天給錢的規矩,老弟你就抱個屈吧,日後得到啥好貨,到古堡二○三找我。」老七道:「俺是無本生意,難為林爺說出這番暖心話,你這朋友我交定了。」林苟生收起古玩,悵然嘆了一口氣道:「可惜龍泉沒有啥好玩的地方,要不,你我兄弟也好找個去處樂一樂。」老七轉轉眼珠道:「林爺,有你開的這條金光道,日後兄弟們日子也都好過了。龍泉也是啥樂子都有了,你老想不想解解乏,出出火?」林苟生怪怪地一笑,「喲,這龍泉也真的開放了。只怕這龍泉也沒啥像樣的人物,還是等我到廣州再逍遙吧。」說著,伸了個懶腰。
老七挪一條板凳騎上去,壓低了嗓子道:「若不是最近出了個人物,我也不敢提說這事。林爺什麼人物沒見過?可如今這個人物,林爺保准沒見識過。」林苟生眼睛刺的一亮,「你說說看。」老七眉飛色舞起來,「這是一個十五歲就下水的妮子。本來是入不了林爺眼的,如今有了奇遇,怕就有點意思了。聽說趕上一次嚴打,本來要斃了的,不知為啥,突然間啥事也沒有了。」林苟生冷笑著:「這好解釋,不是權就是錢起了作用。能讓人用權或者錢把她從槍口下救出來,肯定有一身叫人捨不得的神奇。」老七嘿嘿笑著,「林爺解得有理。這女子如今竟做了歌星,前幾天我去好問酒吧踩點,嗨,那幾嗓子,那幾個媚眼,差點叫我誤了正經事。一打聽,才知道劇團的歐陽團長送她到省城學唱了一年的歌。」
林苟生一聽歐陽洪梅的名字,臉色就不好看了,自言自語著,「這麼說是從良了。歐陽為啥要送她去學歌呢?該不是為李金堂留的吧?民族唱法聽膩了,這回又培養個通俗唱法,下一步怕是要培養個美聲唱法!李金堂真是李金堂,能讓歐陽給他培養三千後宮,不簡單。你說這女子叫什麼名字?」老七說:「林爺高人,你剛才說的,這城裡也有這種耳聞的,只是大家都不信。你想想,這男人女人的,吃著順口,誰不想吃獨食?我猜呢,怕是三妞和歐陽有什麼瓜葛,這才吹了床頭風叫李金堂救了三妞,又送她學歌的。」
林苟生半天不說話,一個獅子甩頭問道:「人你熟不熟?」老七說:「我自己不熟,可兄弟們總有人熟的。」林苟生捏著腮幫又想了一會兒,「咱們還是先去聽聽歌。那邊呢,見了人問我叫賈先生。」老七笑道:「這個明白,這個明白,強龍還不壓地頭蛇哩。若這三妞真和李皇上攀上了,說不定真有麻煩。」林苟生瞪眼咬牙罵一句:「屁皇上!井底之蛙而已。」
有了這種心理,林苟生在床上對三妞一點都沒客氣。折騰了一個多小時才收場,還在三妞高聳的乳房上留下一片牙痕。林苟生打開上床前忙裡偷閒塞進皮鞋裡的腰包,冷冷說道:「條子給你說的啥價?」三妞怪笑著看著天花板,懶洋洋地說:「隨便!」林苟生不由得咦了一聲,翻了身子支起腮幫子問:「真的假的?」三妞似笑非笑,「不就這麼回事,哼,又找的第二職業,還能咋?」林苟生數了十張百元大鈔甩在三妞的乳溝里,長吁一口氣道:「你穿了走吧。」三妞麻木地數著錢,嘴裡咕噥一句:「賈先生蠻闊嘛,出手就是一吊,夠意思!」也吁了一口氣,「頂我唱一個月的歌。」林苟生又催促道:「你快走吧。」三妞坐了起來,伸了個懶腰,笑了笑:「你怕啥?這種單元房,看樣子像是一個家,一個門洞都沒住旁人,著啥急。」林苟生只好改口說:「我不習慣和一個女人睡通宵。」三妞把錢塞進自己的衣服里,伸出手拂著林苟生的胸毛,「我不會睡通宵的。你的活兒很不錯,像你這把年紀的人,能讓我還想的,也就兩三個。你還想不想浮浮二水?」林苟生連連搖頭。三妞一噘嘴,「小氣鬼,我這回不收費,純粹是想樂一樂。這一年跟住監一樣,把這些樂子都忘了,你今天算是幫我回憶起了一部分。我呢,也是好久沒做了,生,也想複習複習。日他媽,生就是這種命,躲都躲不過。一連兩天,不是從前的姐妹來,就是從前的朋友來,都要我見見你。我就知道一準是這種事,可還是不由自主來了。人咋都抗不過命。你幹嗎這樣看著我?該硬的不硬,眼神卻硬得像刀一樣。」林苟生不由得坐了起來,感嘆一句,「少見,少見,你咋能這樣無所謂?」
三妞自己擠了擠雙乳,咧咧嘴,「不是李副書記救下我,我的屍首早漚爛了。」林苟生淫蕩地笑笑,伸出食指彈彈三妞右邊的乳頭,「三妞哇,你說實話,我和李金堂年紀差不多,你說說,到底是我的功夫好些,還是他的好些?」三妞朝後面閃了幾寸遠,眼睛瞪得溜圓,正色道:「你可別瞎說!你我是啥人?別髒了人家。」林苟生臉色頃刻就掛不住了,顫著聲問一句:「你和李副書記沒、沒啥關係?」
三妞笑道:「人家是幾十萬人的父母官,我是啥?撿破爛的,千人騎的婊子,扯得上嗎?」林苟生追問一句:「他,他為什麼要救你?」三妞搖搖頭道:「具體為啥我不知道。李副書記救我,還是公安局關局長對我說的。說是李副書記說龍泉出個十五歲就賣淫的妞子丟縣裡的人,這才不殺我,我只見過他一次,他送給我八個字:忘掉歷史,重新做人。你看,這人真不能重做,該是啥就是啥,李副書記和歐陽老師為我重新做人,費多大勁,你們輕輕一拉,我又下水了,想想真太對不住他們了。可是……賈先生,你咋啦?是不是心臟病?快拿救心丸,你要是死了,這事就包不住,這回怕沒人能救我了。」林苟生伸手打了自己一耳光,喃喃道:「我不如也,我不如也。」
林苟生想起這一夜,心裡就如刀絞一般的疼。任三妞跟了申玉豹吧,自己這兩年的心血也就白費了,三妞肯定會走上絕路。勸她吧,自己確實又沒這個資格。林苟生在八號包間呆坐到樂聲響了,還不知該怎麼辦。
小四走了進來,關切地問:「林大叔,你吃點啥?」林苟生殭屍一般坐著,沒反應。四小姐朝裡面走兩步,又道:「天要下雨,女兒要嫁人,人家要走,你當爹的有啥法?可彆氣壞了身子骨,還是吃點什麼吧。」林苟生道:「眼不見,心不煩,小四,你給我整四個涼菜,給我兩瓶五糧液,我回去找人喝酒去。」
四小姐把東西備好,把林苟生送到酒吧門口,又叮囑一句,「可別喝多了。」林苟生走了一截,忍不住開一瓶,仰脖灌了一氣,仰天喊一嗓子,「救救她吧——」
白劍早上剛剛洗漱完,服務員妙清就慌慌張張敲門進來了,嘴裡叫著:「不好了,林大叔不知為啥喝成了一攤泥。」白劍隨妙清走出古堡大廳,只見林苟生正伏在大理石階前酣睡,地上吐著一片穢物,兩隻空酒瓶尚在手裡緊緊抓著。
白劍把林苟生侍候睡下,妙清已經端來一碗熱薑湯,順手從口袋裡掏出一封信,遞了過去。
白劍拆開信封,見上面寫著:
白大哥,你要真是當年的知青大哥,這兩天你抽空回太陽村看看。玉芳姐的屍骨還放在申家營申玉豹家的老宅里。老天咋就不開眼呢!雪梅。
白劍細想了一會兒,終於弄明白寫信人就是吳天六的乾女兒。在太陽村的時候,白劍常去趙河邊的槐樹林裡看些禁書,十一二歲的張雪梅總是像個尾巴一樣跟著他。白劍到北京讀書時,還送給她兩本 《十萬個為什麼》。白劍臨時決定去一趟申家營,看看吳玉芳的屍骨。再不去見吳天六,實在有點說不過去,日後就更難解釋了。白劍對妙清說道:「我有急事要出去一下,林老闆不礙事,麻煩你照顧一下。」說罷,也不等妙清答話,轉身出了門,走兩步,又折回來道:「縣上要是有人問,就說我回八里廟了。」妙清丟給他一個善解人意的眼神,點點頭,算是回答。
遠遠地望見趙河堤岸上的槐林,白劍兀自激動起來。太陽剛剛躍出東面的杏花山頂,光線穿過清晨的空氣,染著一股濃烈的麥葉上晨露散發出的植物的清香。微風撫著剛剛蓋嚴黃土地的綠油油的麥子,一峰一谷地向西鋪排,衍出一道道叫人心醉的綠灰色的光暈。間或聽到一聲澀澀的蛙鳴,便看見一兩隻活物從路邊剛剛露了頭的青草地上躍入麥地里。那條蜿蜒著的白沙河堤漸漸顯出了輪廓,忽高忽矮忽胖忽瘦甩出幾個粗獷的彎兒,向著東南方延伸,一個又一個淺灰色的村莊,像一隻只羔羊,安臥在趙河的臂彎里。白劍激動得漲紅了臉。爬上河步口的漫坡,清冷的河水如一條長帶飄在白劍眼前。石板橋的另一端,大路分了岔,一個斜向西北,一個通向西南。白劍支好車子,走向那個倚著一棵老槐樹抽菸的老漢。白劍微彎著身子,大聲問道:「大爺,到申家營怎麼走?」老漢緊著黑棉襖外面的草繩,手朝右邊一指,「朝西北,走兩里,東面村子就是。咦——喲喲喲喲——嗨!」聲音在寥廓的天際響到尾音處,十幾頭大大小小的綿羊朝著老漢撒開蹄子奔來,蹬出十幾道白色的沙線。
申玉豹家的老宅,也就是當年申寶天的藏寶院,在申家營的舊房中,還能依稀透出一些虎威,坐北朝南,青磚青瓦,似乎還能講述出當年申寶栓風光歲月的輪廓。放了一顆馬後炮式的大衛星後,申家營額外上繳了六萬斤公糧,大食堂剛散,申家營餓死了石佛寺鎮的第一個人。以後的半年多,申家營又餓死了老少六十二口,再列全鎮之冠。從此,申寶栓在申家營的地位每況愈下,最後憂憤成疾,在又一次運動的風口浪尖上,死於肝癌。這座老宅在十幾年前的大洪水中,遭過沒頂之苦,卻又是全營僅存的五座房之一。
開門的人裝束很像舊時的武師,五十來歲,大眼濃眉,聲音洪亮:「你找誰?」說話間已將白劍上下打量過了。白劍掏出記者證,漢子換上一臉笑,「雪姑娘說你一定會來,玉林他們都不信,說來可就來了。走,到玉龍家,他已經給你備好房間哩。」白劍道:「大叔,雪梅捎信兒讓我來,看看玉芳的屍骨。」紅臉漢子擺擺手說:「不用看,只剩下骨頭了,看著讓人心寒。」白劍只好來個客隨主便,等著漢子鎖了大門,問道:「大叔,聽口音你不像本地人。」漢子邁著外八字步說道:「我是河北滄州人,玉龍叫我來教他兩個孩子練武,夜裡呢,就幫太陽村吳六哥看他女兒的屍首。申玉豹在這裡臭了半邊營,都盼著早一天翻了這個案子,晚間排著班兒陪我看屍呢。聽說你能通天,這下就有指望了。」白劍支吾道:「大家一起努力,正氣總能壓倒邪氣的。」
申家營玉字輩近些年出了三絕,申玉豹對錢痴絕,申玉龍治玉藝絕,申玉全對賭迷絕。申玉豹名頭在外,自不必說。玉龍治玉功夫早已名滿龍泉,每年玉雕節,都能展出一兩件絕品征服海內外客商。如今,他已有 《千年龜》、《松鶴流水》 和 《雙鷹撲兔》 三件作品被當成國寶收藏在國內三家博物院,行家評他治玉水平已接近明代大家陸子岡的鼎盛期,早兩年已被吸收為中國美術家協會會員。申玉全又被戲稱「賭博專業戶」,不靠地吃飯,不靠玉雕車吃飯,只吃一雙能把各種賭技玩到出神入化的手。全國專業賭徒成千上萬,申玉全能稱一絕,是他從不濫賭,堅持每月只賭一次,堅持不以賭藝聚財。
白劍對申玉龍已有耳聞,夏仁早向他介紹過,見了面自然就談玉雕。誰知申玉龍根本不感興趣,淡淡地說:「我已經金盆洗手兩年了。」中午吃飯,白劍才弄清了事情原委。
申玉龍的父親,就是當年把李金堂送進龍泉政治舞台的申寶天。申寶天的祖父申德元出外學治玉八年,申家開始發達了。申寶天到了中年,申家的治玉業已遍布石佛寺鄉,有作坊十餘個。自申德元開始,申家三代人都染上了置地的癮,廣置良田的過程似乎已經滿足了他們的全部欲望。至於租子怎麼交,交多少,隨佃戶喜歡。旱了澇了,只用說一聲,租子就能減一兩成。積下的錢財,一半用於搜集古玩,一半用於興辦教育,周濟貧苦人家。所以,申家三代人在石佛寺方圓幾十里,都有極好口碑。
土改的時候,怎樣對待申寶天,縣委會就有兩種意見。一種是:申寶天有良田百頃,全縣解放那年卻有三萬五千人房無一間、地無一壠,只能靠扛長工、打短工維持生活。這樣的大地主不殺掉,拿什麼證明廣大勞苦人民當了家做了主人?另一種是:申寶天和他的祖上置這麼多地,純粹是一種消遣,講的是一種排場,他家主要經營手工藝品。再說,申寶天家土地的數量雖多,經調查,剝削率卻很低,沒有什麼民憤。龍泉工業不發達,出個歐陽恭良,大量資產還不在龍泉,申寶天雖不能算個資本家,可也能算個開明紳士吧?最後,秦江縣長說:「上報地區。」
於是,一個地縣兩級組成的工作組就到了申家營。李金堂是這個工作組的書記員,貨真價實的小角色。工作組不開會,書記員就無事可做。調查階段,失了業的李金堂整日裡在溫濕的春天裡閒逛,聽了很多關於申寶天的趣事。譬如,他招考長工只有一道吃飯關,只要吃下一扁擔白蒸饃和三海碗豬肉燉粉條,就能錄用。譬如,他選丫鬟、女傭只要遠近聞名的丑姑娘。後來,李金堂盯上了申寶栓和曹改煥,一個連考三次長工都名落孫山,一個曾是申寶天太太的貼身丫鬟。曹改煥因把太太的補藥換成巴豆湯,被申寶天逐出家門,申家營的輿論界認為醜丫頭曹改煥是想泄傷了太太鑽個空門頭當夫人。李金堂不這麼看。他去了茅草屋和申寶栓交了朋友,又去見了丑姑娘曹改煥,答應替曹改煥報仇。曹改煥不信李金堂會幫她,李金堂說他喜歡曹改煥這種苦孩子,說他若不是娶了妻子,就會娶了曹改煥。曹改煥還是不信,想看見李幹部是咋喜歡她的。李金堂啥也不說,動手脫光了曹改煥的衣服。沒想到曹改煥只是臉長得難看,身子卻細白滑嫩、凹凸有致。李金堂認認真真要了曹改煥。曹改煥這回信了,答應一切都聽李金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