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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4 18:35:21 作者: 柳建偉

  「後來呢?」白劍呷了一口放了太多白糖的劣質咖啡,「你在那個下等旅館遇上了她,一時間動了惻隱之心?」

  林苟生沒有立即回答,用賊亮的目光盯了一眼咖啡杯子,喊了一聲:「四小姐——」一個上了濃妝的女孩子應了一聲,扭著腰走過來,甜甜地說道:「林老闆,還要點啥?」林苟生一臉嚴肅,看著女孩,「我帶來的客人,你連方糖也捨不得放嗎?我早說過,糖精要到後半夜才能用。那時生客熟客都迷糊了。」四小姐一臉歉意,端了白劍面前的那杯咖啡出去了。白劍不解地問:「你為什麼不換一杯?」林苟生道:「我這杯是正宗美國貨,用不著換!都是我把她們教壞了。她看你不像一個回頭客。」四小姐放下杯子,嗔怪道:「你老人家連個眼色也不給,以為你只是應酬哩。」

  林苟生不再糾纏這件事,說道:「等會兒,你讓三妞來一趟,就說要她見個貴客。」四小姐張張嘴,顯然想說點別的,一看有別人在場,只是說:「信兒我一定傳到,三妞她來不來就不關我的事了。多早晚林大叔也能把我認下個干閨女,我絕對只好好孝順你一個人。」林苟生擺擺手,四小姐退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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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苟生鼻子哼了哼,「你是不是笑我俗,笑我自欺欺人,笑我掩耳盜鈴,笑我第一百萬次重複干閨女這種發霉的故事?這是龍泉小縣,不是大北京!我比她死去的爸爸還長几歲,登了記還要頭上翻戴個帽子接縣城人吐的口水,我現在不是乾爹又能是什麼東西!」白劍暗叫這闊佬尖刻,順著毛兒捋著:「古今中外,這種關係都叫乾爹干閨女,大俗了也就大雅了。北京城裡,文學藝術界也常聽見『某某是我乾爹』,『這是我的干閨女』這種聲音,我哪裡會笑你!我是猜不出你是為何起意要娶這個三妞的。」林苟生嘆道:「罷罷罷,不知哪輩子欠了你一兜子隱私,叫我這輩子還你,留個小褲衩你都不同意!三妞可憐見的,童貞賣了一千元,二嫂子拿走九百五。自古風塵女子,概莫能外。第三年春天,出事了。遇上一次嚴打,三妞進去了。世面經得少,一五一十都招了,最後,案子處理意見出來了:槍斃!」

  林苟生兩手抱住頭,久久地沉默著。等待把白劍磨得顧不得細察林苟生難看的臉色,禁不住問道:「後來呢?」珠寶商身子兀自抖了一陣,沒抬頭。白劍忍不住譏笑道:「你留的褲衩可以當裙子穿了,不但遮羞,還能禦寒。」林苟生抬起頭,嘴角的肉抽搐著,「我是講信用的!你想把我變成一個透明人,然後支配我,肯定是這樣!不過,我是自願的。三妞沒死,半個月後,又成了大大的良民,還被歐陽團長介紹到柳城跟一位歌唱家學了半年通俗唱法。你聽聽,『每次路過這間咖啡屋,忍不住慢下了腳步』是不是有點專業味道?之後,她就在這間好問酒吧從良了,成了一名藝人。如果她天分再高一些,說不定現在是一名到處走穴的紅歌星呢!只要你站在高處,社會這個泥潭就奈何不了你,有朝一日有人露了你的底,還會有人嘖嘴,說你出污泥而不染。不是嗎?如今知道我底細的人大都這麼說:老林,當年你挨那些折騰,原來是天降大任於你的必由之路哇!啊——呸!這真是他媽媽的阿Q精神。我正是在這個時候遇到了三妞。」

  白劍漫不經心地說道:「苦難讓你們兩顆破碎的心撞在一起了,於是濺出一朵愛情的火花。」林苟生撲哧笑了,噴出一口咖啡,「你別酸我了!那時魔鬼和我同在,發了財我想的只是狂歡,只是報復。我林苟生沒那麼高尚。在好問酒吧泡了七天,我又把三妞拖回了泥潭。生活是有慣性的,從良談何容易。」白劍驚詫地看著林苟生,再也無法輕鬆了。

  林苟生像是把一塊壓在心底的鉛吐了出來,兩百來斤舒展在椅子上,「小兄弟,我以為我缺乏勇氣坦白這些呢!看來,我還真有資格摸摸純潔女神的裙裾。知道三妞的歷史後,才有那麼點惺惺相惜之感,不過還沒有想到要娶了她。我只是想包占了她,讓她變得高個檔次。後來,我知道了三妞能活下來的真正原因,我才從婚姻角度調整了我和三妞的關係。三妞被拘留的第二天,她爸爸在女兒為他蓋的獨居小院裡睡了自在床①,告別了這個世界。」白劍望著林苟生,等著那個謎底。

  林苟生和白劍對視片刻,說道:「我不對你隱瞞這一點,別人就另說了。三妞這條命是李金堂救下的。當時,李金堂主管政法,他在上報的三妞的材料上批道:『嚴打是必需的,因為不打不行,但要區別對待。縣裡出了一個十五歲就賣淫的小姑娘,不是光榮,應該給她提供重新做人的機會。既然抓住了那個二嫂子,就可以做到殺一儆百。』於是,二嫂子就死定了。這個李金堂也是李金堂啊!這件事他做得漂亮,很有點大政治家的風度。他李金堂能救三妞一條性命,用的是權力,所以我一定要娶了三妞,我要讓她徹底告別那個過去。」林苟生把剩下的咖啡一飲而盡,突然又問道:「小兄弟,你猜猜在這個縣城裡我最佩服誰?」白劍嘿嘿笑道:「林苟生自己吹,沒聽人說,戰勝自己最難。」珠寶商搖搖頭道:「我最佩服李金堂!心狠手辣,最懂人心。打敗他很不容易,這我知道。不過,打敗他很誘惑人。咱們要好好合計合計,吃飽了再細說。」

  兩人又要了一些點心吃著。林苟生吃相豪壯,間或還要噴薄一個飽嗝或是一個響屁。白劍就很詫異林苟生的生存能力和心理平衡能力了。什麼福都能享,什麼苦都能挨,敢愛敢恨,敢作敢當。想起自己的平淡,白劍頓覺氣短。林苟生像從白劍的形體語言中嗅到點什麼,臉上浮出幾絲內容豐富的笑,「咱們不要氣餒。你心情不大好,這我是知道的。那天,我忽略了一個重要細節:歐陽在酒場上從不替別人喝酒。在我看來,她是至情的女人,自尊自愛自傲自視奇高,同時又有那麼一點隨波逐流破罐子破摔。她唱 《杜十娘》 最後一折,怎麼看也不像唱戲。手裡的百寶箱盛著一生一世的歡樂和苦難呀!沉江,談何容易。一般人瞧不透這一層。你說說那百寶箱拿出去一拍賣,世上馬上就多個億萬富婆,用這些錢可以在天堂的正殿裡征出一大片地,塑個自己的大金像叫人參拜。可是,她還是沉了這個百寶箱。我們的教育上說:人活著要有種精神。問題是歐陽卸了妝,會照樣歡笑。這樣一個女子,竟在李金堂面前替你喝了酒,這個細節太重要了。或許這正是咱們的希望所在。歐陽結過一次婚,李金堂從幹校一解放,她就離婚了。他倆是這種關係,她竟替你喝了酒!」白劍心中湧出一股說不上來的怪味道,淡淡說道:「她不過還有一點同情心,或許又對酒精沒反應,你別瞎聯想了。」

  林苟生的目光倏然間變得陰毒犀利,玩世不恭又在眉間緊急集合了,「我把寶押在你身上,玩的是輪盤賭,你一輸,咱們一賠三十六,乖乖的可不得了。所以,咱們才要天馬行空地聯想。如果歐陽愛上了你呢,早晚她會把李金堂的秘密好心地出賣給你。我說,你最好和她親近親近,上了床都不要緊的。」白劍怒不可遏,拍了一下小桌子,「這歹毒無恥的辦法也只有你想得出來!我什麼時候要求你在我身上下注了?你這些天一樁生意也沒耽誤,我輸了傷不到你一根毫毛。你不要用那一萬塊錢逼迫我,這種商人的伎倆叫我噁心!我用不著你教我怎麼做!大不了我不幹了,回去繼續做一個平庸的記者。」

  林苟生神色大變,暗罵自己得意忘形,失了分寸,忘了白劍的身份和地位,不該把他看成一個毛頭小生,大急之下,怪模怪樣用手像是撫摸一樣拍著自己的臉頰,「你該死,你該死!你本性難移!你玷污了小兄弟的純潔,你是個沒脫離低級趣味的人!咱們正大光明,真槍實刀跟他干!我這個狗頭軍師再也不出這種發餿的主意了,行不?」白劍被這一番表演搞得哭笑不得,「你怎麼不去當演員,這種天才埋沒了多可惜!算了,我也不說你了。舞場早散了,你的三妞怎麼還不來見乾爹呀?」

  林苟生掀開包間的帘子,果真不見了樂隊和三妞。他怔了一會兒,大聲喝著:「四小姐,四小姐——」

  四小姐撩了帘子進來,笑著問道:「林老闆,是不是要來點夜宵呀?」林苟生厲聲問道:「你是不是沒告訴三妞?」四小姐冷言冷語著,「我吃了豹子膽哩!俺們經理常說,你林老闆只要回龍泉,在俺好問酒吧的消費,純利都能養三個女招待,我怎敢貪污你老人家的話呀。我雖拙嘴笨腮眼色差,也不敢得罪了您老砸了飯碗吧?再說呢,像我這樣一個笨人,也不配和你老人家耍心眼。」林苟生遭了四小姐這番搶白,更覺沒了面子,抹下臉道:「你說那麼多幹嗎?我又沒怪罪你。」四小姐也認真地說:「信兒我立馬就帶到了,吹小號的王軍可以作證,那時三妞剛唱完『咖啡屋』,她說知道了。我以為她早該來了呢。」白劍打圓場道:「或許三小姐有急事,老林,咱改天再來吧。」林苟生聽不進去,「不會的,以往,我捎個信兒,她准來。」四小姐柳眉一挑,「聽林大叔的口氣,好像我還是有罪過。這下我可是跳到黃河也洗不清了。有句話本不該說的,可不說呢,我自己又要背黑鍋,背別人的黑鍋也就算了,你這尊大財神給我一口,還不壓得我永世不得翻身。林大叔,你是個好人,你要讓我說呢,我肯定說,不過呢,說了我又怕傷了你的心。這位大哥,俺可作難了,你說我該說不該說。」白劍已從這段繞口令中聞到了不祥的味道,不忍太讓林苟生掃興,說道:「四小姐還是不要說的好。我和你林大叔會常來的,總歸會碰上三小姐,一問就明白了。」林苟生較了真,「你別這麼吞吞吐吐,有話儘管說,我像是一碰就碎的人嗎?」四小姐望了林苟生一眼,笑道:「其實也真的沒有什麼,三姐命好,關心喜歡她的人自然多些。林大叔這麼好的人,好人總有好報。再說呢,三姐只是你的乾女兒,別說乾女兒,就是親生,管不住還是管不住。心大了也就沒東西盛得下,我是個沒出息的,心小得放在哪兒人家也看不見。林大叔是雨露陽光,種養一朵花,謝了就怪傷心的。我只是這麼想著,或許大叔早就知道了。」林苟生急了,「你直說了吧,三妞是不是又跟了別個男人?」四小姐努努小嘴,「看你這話說的!你年前早去了北京,三姐念叨了好一陣哩,沒見你的電話,也沒見打回來的信,我們還疑心你在北京又認了個乾女兒哩。其實,三姐心裡有你這個乾爹,別人哪有你這份好心呢!我想著三姐怕是想氣氣你的,氣過了,還不是問你叫乾爹?至於更細的,我就不清楚了。」

  林苟生一把抓住四小姐的手腕:「告訴我,那個男人是誰!」四小姐急紅了臉,「林大叔,我跟三姐不一樣,你這麼拉著我,三姐要是回來看到了,該不是又要恨你又要冤枉我,虧得還有這位大哥在哩。好了好了,你把我手都捏疼了。我說的都是聽人說的,是不是這回事我不敢說。年前來了個申老闆,聽了三姐的歌又和三姐跳了舞,後來就常常來。我們也都盼他來,花錢像搖秋葉一樣,也學著大叔你一樣,給小費。有些日子不見他來了,說是在城裡買下一個院子。後來,聽人說申老闆要娶了三姐。就這些。」林苟生咬牙切齒道:「是不是那個申玉豹?」四小姐點點頭,「下午申老闆打來個電話,所以三姐歌一唱完就走了。申老闆是縣裡的名人,又死了老婆,自然不會騙三姐的。大叔,我想著你會高興,好了我不說了,你可別給三姐說是我告訴你的。」林苟生拿出一張百元大鈔道:「不用找了,你是好心,我不會賣了你。小兄弟,咱們走。」

  林苟生黑著的臉一直沒有放晴,把合計反擊李金堂的大事也放過了,回到古堡才又說了一句:「三妞糊塗,怎會相信申玉豹的鬼話,得想個法子點醒她,苦海無邊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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