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被電影寵壞的樓房

  歡迎來到重慶森林。這座森林的枝葉就是重慶的各式樓房。拆遷或是重建，這些樓房此消彼長在城市森林中萌發與枯萎。

  坐上索道，在重慶森林薄霧的白日與迷離的夜色中去觀察這些樓宇，你會發現，她不像蘇州園林那樣欲說還休，一院一景。她不像北京四合院那樣端莊雅致，祥瑞縈繞。她是如此的坦然而大膽，精緻的妝容與陳年傷疤，都毫不掩飾地袒露給你。你可以見到完全不同的樓宇，解放碑作為老牌商業街的那種熙攘，但同時又作為一種時尚旗幟而存在。你還可以看見即將拆遷的沙坪壩老城區的那種層層疊疊又支離破碎的低矮樓房。這就是重慶的樓宇，他是多樣的，坦率的，美麗的。更由於有了白象居這樣奇幻的存在，又為重慶森林增添了一種魔幻。

  《火鍋英雄》中，陳坤飾演的重慶崽兒就被堵在白象居某一戶門口催債。白象居修建於20世紀80年代，它給建築史帶去一種可能性。白象居內部的空間結構交錯變化，又遵循邏輯。創造出一種山地城市居住理念的同時，營造出魔幻的效果。白象居的正門在一條小巷子裡，進去之後是一條空中走廊，走廊曲折，位於整棟白象居的8樓，走廊每隔一段就有向外突出的樓梯，可以順著樓梯向下走，你會發現你又回到了樓里。樓中有X形的樓梯可以通向4個房門。站在白象居樓內看向對面，對面樓房的樓梯呈連續的Z字形，仿佛人的脊樑一般的一節一節嵌在對面樓中，又裸露在外，讓人看得驚嘆。

  在20世紀80年代，白象居是獨特而摩登的，隨著時間的推移，重慶城建築的崛起，一座座新樓直插天際，傲立於城中，白象居仿佛也在老去，剝落的牆皮是它皮膚的碎屑，只剩下倔強的骨骼與靈魂。新的樓是城市新的血液，他們也終有一天會成為老樓，曾經的城市的驕傲也會被替代，但是樓房們在一起組成重慶森林的生態系統，如此循環往復，生生不息，最後成為重慶森林中不死的靈魂。重慶人也是如此，他們的靈魂離開，又不斷地抵達這裡——他們命中的城。在某一個剎那，一雙留戀的眼睛看見熒幕光影中的重慶建築，那些無法靠岸的心靈便在這一刻，回家了。

  重慶很適合拍攝懸疑片，因為重慶本來就是神秘又帶一點狂熱的。重慶的四季也給重慶賦予不同的氣質，使她既可以是一場仲夏的熱夢，又可以是一場冷寂的冰戀。這就使得電影中的重慶時而熱烈時而淒迷。這種氣質上的反差總是能夠很好地映襯主人公的心情。

  

  海棠溪筒子樓曾在《少年的你》中出現，僅僅驚鴻一瞥，已經將我觸動，電影中的女主角就是住在這樣的樓中，她渺小堅強，她每天回家要走過這裡層層疊疊的樓梯，這青灰的建築映襯著她起伏的心情。來到重慶南岸濱江路，就在金碧輝煌的雙子塔旁邊，與雙子塔相對，有這樣一棟奇樓——海棠溪筒子樓。沿著山城特有的石磚鋪就的梯坎，並不平整的路面向上爬一段坡，一家小麵館毫不起眼，且已經關張。從小麵館與石坡間的僅能一人通過的間隙轉進去，突見另一番天地。一棟八邊形樓宇藏匿於此，一進去才知已在8樓，往下可一眼望到底，樓是天井結構，往上再一望，整棟樓的內部便盡收眼底，這就是一個巨大的萬花筒，而我們就置身其中。圍著樓底那一方小小陸地，八邊形的樓層一層層向上攀爬，我驚嘆於這是50年前的建築，它竟然如此個性，那時大概科幻這個詞還不是熱詞。那時的人們卻已經因地制宜地修築了這裡——海棠溪筒子樓。在這八邊形的樓中，沒有電梯，於是八邊形的一面便是樓梯，要想上樓都得走到樓的西面，每一層通向上一層的樓梯都成8字結構，在樓梯對面，我將這一切看得真切，這8字形樓梯規矩地排列整齊，一層一層的8字一直排列到頂，鐵製的欄杆經歷了這樓中穿堂風的撫摸，變得青黑，仿佛這就是海棠溪筒子樓的經脈一般。若是雨天來到此樓中，你站在樓底，向上望去，細雨如針，從樓頂千絲萬縷地肅殺而下，樓頂只能看見一方八角形的灰色天空，整棟樓內部只聽雨聲簌簌，籠罩在一片迷霧之中。家家戶戶也就都打開了屋內的燈，那一戶戶橙黃的燈光暖了人心，慰藉這住在筒子樓的人們。筒子樓佇立在冬日風雨或是夏日暖陽之中，歲歲年年，它已經成為一位骨骼堅硬、面色青灰的老人，但他的身板依舊挺直。

  魔幻的樓房與環境讓重慶成為天然的影視基地 ( 張坤琨 攝)

  重慶的樓與樓之間看似獨立又相互交疊纏繞。白日裡它們的樓梯互相蜿蜒著，夜裡它們擁抱在一起，形成巨大的建築群與生命體。它們在這裡依山傍水，它們在這裡肝膽相照，它們在我身後耳語鼻息，我能夠在日常的恍惚之間聽見這一種竊竊私語，如暗河裡水漲。

  那水漫溯得包容，它還為我們展示出一種獨有的老城的文化氣息。

  重慶城中還有一處溫柔的樓宇，那就是張家花園。張家花園位於重慶渝中區北區路與大溪溝街交叉口南側。在《風犬少年的天空》中兩位少年互生情愫，做了他們人生之中的第一次表白，便是在張家花園。膽怯的愛意連吹過的風都不忍心打擾。一進入張家花園，你就能感受到那種寧靜的氣息，張家花園是重慶這座犀利的，有著賽博朋克風格中的一抹粉紅，是重慶老城的溫柔鄉。張家花園一共6個單元，均不超過10層，樓宇相互合圍在一起，彼此分離又密不可分，樓宇之中有一塊空地，一條走廊串起了各個單元的大門。在溽熱的夏日傍晚，家家戶戶的窗口飄出晚飯的香氣，跳繩的女孩的劉海漸漸地粘在她雪白的額頭上。幾個小男孩在那一小片空地上踢球。在張家花園你可以感受到的是一種傳統的力量，男孩女孩在此結為發小，故事未完。張家花園的構造所折射的是老重慶最純粹的一種人際關係，鄰裡間彼此熟識，彼此照應。吃飯的時間一到，家長們從樓上窗戶中伸出頭來，喊一嗓子。孩子們臉上帶著意猶未盡的遺憾，紛紛地散了。張家花園不僅僅保留了建築本身的風貌，還將後現代的我們已經少見的鄰里親情保留下來。由此我們才得以看見自己兒時的身影。

  整座重慶城在一呼一吸間吐納著煙火的人間，不同結構的樓宇總是在詮釋著不同的人際關係。如果說張家花園是重慶森林中那一小片純淨的花園，那麼重慶總是有其他的地方是完全後現代的另一番風味。

  重慶的樓還有一處更加神秘的存在，那就是位於江北區觀音橋的紅鼎國際。紅鼎國際自修建以來便成為重慶青年商業創業基地，樓中聚集著400多家店鋪，業態豐富。5年前，我總是被朋友邀去那裡，那裡確實也只屬於那些年輕人或者說是有著少年之心的人。進入紅鼎國際，穿過窄窄的大堂，你會發現在電梯口那樣一個小小的空間裡擠滿了人，年輕人。紅鼎國際里的五花八門就像他們五顏六色的髮型一樣。我跟隨人群上了電梯，朋友叫我去的小酒館在48層，電梯裡一群年輕人各有各的目的地，大家靜靜地站在電梯裡，隨著樓層的增高，青年們逐一地走出電梯。電梯每打開一次，都會讓我暫時窺到那一層星星點點的氣質。有的樓層一打開，你就知道是日料手作，有的樓層你能嗅出私人影院的曖昧氣味，有的是小酒館，因為你可以聽到有人在動情地唱《花房姑娘》，還有的樓層是貓吧，你可以隱約聽見喵星人細碎自言自語。那些玩桌遊的年輕人，在一方桌子前體驗著生死與懸疑。還有各式各樣的私房菜，它們藏匿在紅鼎國際的某些縫隙里。紅鼎國際可以是一個相聚地，也可以是一座離散所。

  遊走於重慶城中，這些氣質截然不同的各種樓宇與身處其中的重慶人，總是保持著相同的氣息。人們選擇著自己的住所的同時，樓宇們也在暗暗地塑造著不同性格的重慶人。住在樓中的重慶人，修築樓房的重慶人，他們如此循環往復，漸漸地，重慶的樓開始顯現出人的個性。慢慢地這種個性又演變成了重慶的日常，重慶人習以為常的賽博朋克。

  所以我知道整座重慶城蘊含著巨大生命力與創造力。如果你歸來重慶，或是暫時地離開，那麼，在夜晚的航班上你可以去俯瞰這座奇幻之城，那些夜裡的霓虹像是一隻巨大的手安插進去的數以萬計的螢光卡片，這些卡片錯落有致地懸浮在黑暗之中，而那些道路上的燈火，橋樑上的流光如同金絲一般勾勒出四通八達的路線圖，它們又層層交匯。那些樓房裡的窗口仿佛重慶城的無數隻眼睛，有的睜著，有的閉著。就在這寶藏之城，後現代的人跡與古老的遺蹟並存，所以，那許多樓房在電影中閃現便不足為奇。

  這是一座神奇的都市，同時它又屬於重慶人，是這群凡人的傑作。

  （孫涵彬 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