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10-04 18:13:11 作者: 吳景婭、魯克、黃定坤、孫涵彬等著

  山不在高,有仙則靈。

  在中國文化的體系中,這種仙氣往往來自濃郁的宗教氣息。

  縉雲山是具有1500多年歷史的佛教聖地,與四川峨眉山、青城山並稱「蜀中三大宗教名山」。

  縉雲寺,始建於南朝劉宋景平元年(423),距今近1600年。大殿供奉的佛像不是本師釋迦牟尼佛,而是他的前世之師——迦葉古佛。縉雲寺也是國內唯一的迦葉古佛道場。

  作為北碚人,會走路時便要學爬山。爬山的入門級別,就是能爬到縉雲寺。小學二年級,爬到縉雲寺山門,便可宣布自己成人了,脫下一雙磨腳的塑料涼鞋,打著赤腳嗵嗵嗵再往上一路跑,大人也懶得在後面吼「別摔倒跌倒」……就那麼匆匆跑過山門前的那兩座石牌坊。人到中年才去仔細打量,它們一座上面的題字是「縉雲勝景」,為明永樂五年(1407)成祖敕諭;一座上面題字是「迦葉道場」,為明萬曆年間神宗朱翊鈞賜諭。想起當年,愛好書法的父親,每次走到這裡會停下來,仰頭,細眯著眼去琢磨這兩個牌坊上的8個大字,然後欣欣然讚嘆:壯實!壯實!

  我也是從父親那裡第一次知道抗戰時期住在縉雲山上的太虛大師。釋太虛(1890—1947),法名唯心,字太虛,號昧庵。俗名呂淦森。浙江桐鄉人。他與虛雲大師、印光大師、弘一大師並稱民國四大高僧。

  父親說,最佩服太虛大師的便是:看透了人生,卻仍是積極參與人生。這樣類似禪語的話,我也是人到中年後才懂得。

  

  太虛大師不故弄玄虛,他的「即人成佛」「人圓佛即成」至今皆是普照善男信女的光芒。他說「末法期佛教之主潮,必在密切人間生活,而導善信男女向上增上,即人成佛之人生佛教」。以大乘佛教「舍己利人」「饒益有情」的精神去改進社會和人類,建立完善的人格、僧格……誰說宗教是高高在上,冷峻的,苛求人的。你在太虛大師這裡會找到宗教的溫暖、親切,找到人類千百年來離不開宗教臂彎的理由。

  太虛大師言必信,行必果!

  1937年,「七七事變」,中國人已從盧溝橋的炮火中看到了日本人要蠶食中國的野心和暴行。第一時間裡,太虛大師便在廬山發出了《電告全日本佛教徒眾》,譴責日本軍國主義的侵略行為。同時發出了《告全國佛徒》的通電,號召全國佛教徒練習防護工作,奮勇護國。同年9月,太虛大師抵達重慶的北碚,登縉雲山親自主持他創建於此的漢藏教理院的事務。

  在重慶,他接受記者採訪,發表這樣慷慨激昂之言:「日本近年對中國之大蹂躪,全出不明人我性空,自他體同,善惡業報,因果緣生之痴迷,及掠奪不已之貪,黷武不止之嗔,凌厲驕傲之慢等根本煩惱。我中國佛徒必須運大慈悲,以般若光照破其忘執邪見,以方便力降伏凶暴魔焰,速令日本少數侵略派的瘋狂病銷減,拯救日本多數無辜人民,及中華國土人民早獲安全,世界人民克保和平。……」抗戰勝利70多年後的今天,再來讀太虛大師的這番講話,仍可聽到擲地有聲的聲響,看到正義戰勝醜惡的微笑。

  聽北碚人講,大師登上縉雲山的那天,傍晚縉雲寺的鼓聲是一擊一回音,從獅子峰傳到聚雲峰、猿嘯峰、蓮花峰、香爐峰……久久地在九峰間蕩漾。大自然也是懂善惡、辨是非的,它總以奇特又深情的表達來力挺人世間的正義!

  漢藏教理院是1932年8月太虛大師再次到重慶與當時的四川省主席劉湘周密謀劃創建的,目的正如他設計的:「培訓漢僧學習藏文,作入藏學習之準備。同時西藏的活佛、喇嘛來川,也有講習接待之處,溝通漢藏文化,聯絡漢藏感情,豈不兩全其美?」

  1932年秋,漢藏教理院正式開學。太虛大師任院長,劉湘任名譽院長。漢藏教理院課程十分豐富,以藏文、佛學為主,兼授歷史、地理、文學、藝術、法律、農業、倫理、衛生等學科。

  太虛在開學典禮上口占五律詩云:「溫泉辟幽徑,斜上縉雲山。岩谷喧飛瀑,松杉展笑顏。漢經融藏典,教理扣禪關。佛地無餘障,人天任往還。」寄希望於學員們在如此幽靜而優美的環境中,將「漢經」「藏典」融會貫通,用博學的「教理」去透徹「禪關」,領悟佛法。

  除講佛學外,太虛還教學生寫詩。他曾寫了一首冒雨乘滑竿赴北碚的七絕詩:

  斜雨橫風一滑竿,崎嶇況值下山難;

  也同國勢阽危甚,要仗心堅膽不寒。

  後來隨著國民政府遷都重慶,漢藏教理院更抵達輝煌,達官貴人,文人名士紛至沓來:蔣介石、林森、張群、陳立夫等軍政要員,郭沫若、老舍、田漢、梁漱溟等文化界人士,「或避日機轟炸,或講學郊遊,或談禪論道,或吟詩作對,使之成為一個開放的學術殿堂,學員飽受其益,日後分化各方,皆為一地之翹楚」。

  那時,縉雲山伸入雲端天梯般的青石板路上,往往是滑竿長長的一串,宛如游龍。山裡的鄉人便會站在岩崖上打望,尖起嗓與抬滑竿的人搭白(搭話的意思):老么,又抬了稀客來?

  漢藏教理院不僅該時門庭若市,此後更是影響深遠,作用之巨,有佛教史家言:漢藏教理院「學風不亞於昔日唐玄奘留學印度之那爛陀寺」。漢藏教理院還在「雙柏精舍」內設立編譯處,主要是翻譯出版漢藏叢書,其中有《菩提道次第廣論》《西藏民族政教史》《佛教各宗派源流》《現代西藏》等大小共40餘種,運銷西康、青海各地。《漢藏合璧讀本》《藏文讀本》等書,皆被當時的教育部採用為辦理邊疆事務教育的教材。

  那時,正是中國深陷戰火之歲月。但太虛大師卻領導眾僧潛下心來,光耀中華佛教文化,傾力於民族的溝通,不得不令人佩服其高瞻遠矚的睿智,心懷四海的氣魄。而他也並非一味藏於深山老林辦學,眼睛裡總是閃爍著悲憫的光芒,痛惜那些被戰爭塗炭的生靈。他四處籌款募捐,支援前線;鼓勵青年僧人或從軍或參加醫療救護隊、運輸隊、宣傳部……1938年11月,他領導僧眾設避難所於重慶江北塔坪寺,收容了大量入川難民;重慶遭受大轟炸時,又組織建立起了佛教徒僧侶救護隊,參加救護工作……

  抗戰勝利,太虛大師被國民政府授予「抗戰勝利勳章」,他當之無愧。

  從1937年秋到1945年秋,8年的時間,太虛大師在縉雲的曉風暮雲中踏遍青山,播撒良善。他離開此山回上海的那天,縉雲寺的晨鐘又是聲聲如雷大震,從獅子峰傳到聚雲峰、猿嘯峰、蓮花峰、香爐峰……在空山轉了一圈又回到了獅子峰……為什麼又是獅子峰?因為在縉雲諸峰中,這是太虛大師去得最多的地方。

  在西南大學讀大三的那年,和同學五六人,大熱天趁夜登上獅子峰,想看翌日的日出。到底是年輕,東方的太陽躍出群山時,竟甜夢酣酣。夢中的獅子石是活鮮鮮的一頭公獅,壯碩雄健,卻安靜、馴良地趴在崖邊,眼神溫柔、專注地盯著山下的動靜,偶爾才起身抖動著身上的鬃毛。而青石築起的太虛台上,好多人在那裡席地而坐,或著袈裟,或衣長衫,彼此稱呼虛公、法尊、葦妨、雨堃、平風、虞愚……他們面前瓶有菊花,盞有清茶,碗有齋飯……初秋之風剛上松枝,和煦之極;麗陽當空不暴不烈,暖人之至。他們拈鬮吟詩,不亦說乎。一位臉型方正,天庭飽滿,鼻直嘴闊戴著圓框眼鏡的僧人,回過頭,看著躺在青石上的我,慈愛地呼道:快起來,小施主,地下冰涼……

  若干年後看資料,才大悟自己竟在夢中神遇了太虛大師和他的重陽詩會。只是不知神遇的是1940年、1943年的哪一次?

  當年,太虛大師舉辦的兩次重陽詩會都轟動了山城,可歌可泣。那是因為這裡到處都是離鄉背井的人,一過節就會心潮起伏、浮想聯翩。而同樣避難巴山的太虛大師,自然最了解體貼眾生的愁緒。何以解憂?唯有登高與詩歌。登高能讓人望得很遠,望見鄉土,望見天地的邪不壓正;而詩歌可讓他們與所想念的人挨得很近,像律詩中的平仄與對仗……

  這可能是侵略者永遠想像不到或無法理解的畫面——他們在燒殺搶奸掠,幹著比畜生還不如的事情。卻有中國人端坐於山巒之巔,沐浴清風,吟詩唱和……什麼叫高貴?那便是臨危不懼、不慌張!臨危仍不放棄對詩歌、鮮花、竹與茶……所有美好事物的膜拜、歌詠與信任!這樣高貴的人,以及擁有高貴文化與德行的民族,怎麼可能被征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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