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2024-10-04 18:13:13
作者: 吳景婭、魯克、黃定坤、孫涵彬等著
從小寫作文,總會是巍巍縉雲山。長大後看多了天下的山,才知縉雲算不上巍巍。然而,中年後,卻愈發感到它的巍巍,高不可測的巍巍!
還是抗戰時,以縉雲山為支點畫圓,方圓多少公里內便有在中國文化史、文學史中風流人物的身影:眼神如炬,有蒙人血統,卻被稱為「中國最後一位大儒家」的梁漱溟,在縉雲山麓的金剛碑古鎮住了差不多8年。雖然偏居,卻壯心不已,幹了許多驚天的大事,創辦了勉仁中學,勉仁書院,勉仁國學專科學院(後改為勉仁文學院)。撰寫出版了他的《中國文化要義》……而杭州人氏,哈佛文學碩士,瀟灑洋派的梁實秋在北碚城的天生橋路某山堡的平房茅舍,租得一室一廳,取名雅舍,寓居7年,寫出他的《雅舍小品》;北京正紅旗滿族人,幽默又謙和,喜歡交友又不時沉鬱的老舍,在北碚天生新村一幢磚木結構的2層樓房——當時的中華全國文藝界抗敵協會北碚辦公處,他在「多鼠齋」待了3年多,寫出他著名的長篇小說《四世同堂》《火葬》……
這3位名人相距都不遠,他們的3點連起來便是個漂亮的三角形,一個值得人一再回味的瑰麗空間,那是我的家鄉北碚給予的。或許物質上簡陋、窘迫,棲身地也難免風颳雨漏,但總算給了他們一段安定、安全的日子,給了他們巴渝人實誠的熱情和關懷!後來看一些老照片,發現許多有趣的事,譬如他們都喜歡坐在圓圈藤椅上寫作……那樣的圓圈藤椅在20世紀七八十年代的北碚,哪一家都有一二把。它坐起來冬暖夏涼,背靠過去,像靠定了一座山……
金剛碑似乎自古以來就被黃葛樹一手遮了天。那些老樹子的根須真是如虬似蟒,在小鎮橫衝直撞,令你不得不懷疑它們就是從溫塘峽那邊爬上來,或從縉雲山梭下來的那樣的爬行動物。
依山又近水的金剛碑,曾是熱鬧繁華的煤炭碼頭,一個除了富庶還有故事的地方。如今依然,又成為重慶人喜歡去漫步休閒的網紅地。只是我每次聽低音炮歌手趙鵬唱《盼歸》,唱他內心裡金剛碑的痛楚:你喜歡過的憂鬱姑娘,風掠過,雨笑過,現在很慈祥……心裡也有痛楚——抗戰勝利後,梁漱溟創辦的勉仁中學與勉仁書院都陷入債務中,這讓一介書生的他怎麼辦?只能撥開自己大學者的臉面,鬻字籌款!他登報救助:敬請各界同情人士,海內外知交,惠予援助。「惠捐五萬元以上,當作書(對聯、屏幅、匾額等)為報;百萬以上並當走謝。」而後,漱溟先生便為此忙得嘔心瀝血,縉雲山豈有不知?趙鵬唱:「老屋的老灶台有一對斑鳩啊,在築巢,在唱歌」……它們會不會是1946年斑鳩轉世,曾目睹過已是老翁的梁先生挑燈夜戰,一撇一捺寫字、還債呢……
漱溟先生竟活到了95歲。看過他92歲時的一段演講影像,說話中氣十足,聲音洪亮,還不斷揮動手臂,來增強自己表達的斬釘截鐵。他說:總結一句,我不是一個書生,我是一個要拼命乾的人。我一生都是拼命干!
另一位梁先生——梁實秋,被冰心形容成為「最像一朵花」。冰心說:「一個人應當像一朵花,不論男人或女人。花有色、香、味,人有才、情、趣,三者缺一,便不能做人家的一個好朋友。我的朋友之中,男人中只有實秋最像一朵花。」……用花來形容男子,冰心大概是第一人吧。這個男人自然不可能如賈寶玉嫌厭的渾身濁氣,必定帶著一股子芬芳。梁實秋把陋室取名為雅舍,實在是他心裡雅風浩蕩。即或在艱辛的日子裡,那種名士的譜仍是要擺起的。有大月亮的夜晚,他從自己「雅舍」下完幾十級泥土的梯坎,殷殷送客,這些客人中保不准就有冰心。揮別客人後,他望一望前面「阡陌螺旋的稻田」,再回眸半山腰那座青瓦白壁的房舍,竟有恬靜喜悅的情緒在此刻產生,讓他於動盪慌張的時日間品出清溪水一般的雅趣。
我是在20世紀80年代末,每個「文青」兜里都會揣著一本《雅舍小品》來闖蕩文學世界時才發現,雅舍離我小時候的家不到一公里。而我家離老舍故居天生新村63號更近,基本上是翻過半人高的磚牆便可跑去,那裡是供頑童們「逮貓」、打打鬧鬧的廣闊天地。其實那裡是個被圍牆圈起來的幽靜大院,最初是北碚區人民政府的辦公地,後來又改為區委所在地。那個院子裡像老舍故居那樣的兩層青磚小樓有若干幢,每一幢的四周都被蠟梅和芭蕉包圍。冬天的黃梅花,夏天的綠芭蕉,對於我們這些孩子都是逃不開的炸彈,炸出我們天性中的貪慾——我們的手總是伸得太長,而我們又總會被戴著「紅籠籠」的老人抓住,問清爹媽是誰,即刻押送到在大院上班的爹媽面前,看著你被你家大人扇了耳光才肯善罷甘休。只有我被抓到而不被押送的……老人問:你老漢是誰?我昂著頭答:吳慶華。他拍了拍我頭說:哦,是老吳的女兒嗦。你老漢笑眯眯的,愛幫人……你莫和野娃兒混,我明天剪了花,讓你老漢帶回去……
老舍故居那幢樓也是我們愛去的,我一同學就住在那裡。所以我說曾在老舍的「家」進進出出也毫不誇張。那裡與他處不一樣,沒有梅花,只有一叢幾丈高的芭蕉。那綠鬱郁聳立著的一大片,在小孩子的我們眼裡,就成了一眼看不透的黑森林。還好,青石梯下有柔軟的土和竹籬笆,紅薔薇會在4月的上旬爬滿那裡,下旬才一朵朵依依不捨地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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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約是1995年,我在北海遇見了老舍的兒子舒乙先生。說起那幢青磚小樓,那盛滿我們各自童年故事的空間,竟像對上了暗號:那一大叢森林般的芭蕉,那青石梯下的薔薇花。他叫道:對啊!對啊!我小時候它們也在啊!它們真了不得啊,幾十年了,還在那裡!……我們在北海外沙橋的棚屋海鮮飯館幹了一杯又一杯酒,把我們共同的記憶一杯杯乾進魂靈的深處。他說,我要改口喊你一聲小老鄉了,我們有個共同的童年故鄉。
他還講到1982年母親胡絜青曾回到北碚,專門去看了他們住過的房子,一直讚嘆:都沒變,還是那樣!是我們所有待過的舊居中保存得最好的。他母親激動得不行,寫了《一九八二年旅北碚詩》。舒乙用他標準的京腔念白似的念出來,「……嘉陵煙雲流漁火,縉雲松竹沐朝霞。劫後逢君話傷別,挑燈殷殷細品茶」。最後兩句忽地讓我想起了什麼,……這不就是李義山「共剪西窗燭」「卻話巴山夜雨時」的景象嗎?雖然相隔了1000多年,雖然該相對的那個人已在燈影下縹緲,但她終於與自己的時光重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