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有山川為勝境
2024-10-04 18:12:33
作者: 吳景婭、魯克、黃定坤、孫涵彬等著
我們的客輪進入了夔門,就在長長的峽谷中穿行。那時,我最喜歡的就是坐在船頭,扶在船舷的欄杆上,瞧著船頭如鋒利刀刃一般地切割開湍急的水浪。那一刻,躁動的心突然平靜,好像風與樹林的嘯聲都停止了,只有渾濁的江水在眼眸子上輕輕摩擦,而心裡的那艘船卻駛向更加遙遠的地方。我突然讀懂了那些古詩人寫三峽江水的詩句,不僅僅是對自然美的描摹,更是博大胸懷的抒發。
這是條能量充盈、情感飽滿的大江,它一直都在尋找機會發泄,用急湍的浪花敲砸崖壁和船身,那「喝喝喝」的聲響不是憤怒而是放肆耍橫後的欣喜。水激浪洶的樣子會留在每一個行走過三峽的詩人心裡。我就曾在初唐詩人陸敬的《巫山高》里讀到過「懸岩激巨浪,脆葉隕驚飆」,「巨浪」和「驚飆」使人想見流水沖天、浪花飛濺的氣勢;楊炯在其《巫峽》中用一句「絕岩聳萬仞,無風波浪狂」讓人想見絕壁狂浪的嚴酷與兇狠,他還在《西陵峽》中寫到「入夜分明見,長波射千里」,僅一個「射」字就活現了流水之急。
當然了,如今我每一次航行三峽時,都有這樣的感覺,三峽的水與兩岸的山是一體的,像樹幹與樹枝,天空與白雲,骨頭與肉體。我甚至還有奇怪的想法,那筆直陡峭的山崖都是千百年來由一朵一朵浪花炸開後凝固成的。難怪酈道元說:「自三峽七百里中,兩岸連山,略無闕處。」古人的詩篇中,寫山其實也是在寫水,山與水是兩個密不可分的詩歌意象。
三峽的許多山意象都進入了詩人們的文化視野,但是詩人們常常鍾情於巫山。正如元稹的「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巫山有令人神往的神女峰,還有美麗的巫山神女的傳說。
而我運氣真的不佳,幾次行過長長的巫峽時,崖頂都讓厚厚的灰霧罩著。偶爾有刺眼的陽光穿透厚霧射下來,只是在水面濺一下,就反彈起來,把晃動的江水反射到崖壁上,似乎霧紗罩著的崖壁也醉了酒似的在搖晃。依然見不到神女峰一絲尊容。
記得,我旁邊有個日本小伙子,也仰頭望著雲遮霧罩的崖頂,嘴裡嘰里呱啦吐出些我聽不明白的話來。那時,我剛在學日語,只懂些簡單的詞語,他說啥真的聽不懂。他臉頰憋紅了,笑了笑用生硬的漢語說,宋玉,《神女賦》。又指指霧氣瀰漫的崖頂,說:神女「旦為朝雲,暮為行雨」。我聽明白了,他說的是戰國時楚國詩人宋玉那兩篇寫巫山神女峰的著名的《高唐賦》和《神女賦》。那是源自三峽一帶古老的傳說,楚襄王游高唐時夢見神女自願與己相愛,醒來時又是一片空影。後又夢見與神女相遇,遭到神女拒絕。宋玉用詩賦描繪了這兩件美麗傳說之事,塑造了神女溫婉多情又純潔高貴的形象。關於神女的詩詞我還知道一些,我沒說出來,是因為旁邊這個日本小伙望向崖頂的神態充滿了渴望,他肯定希望霧紗能輕輕揭起,見到神女丰姿綽約、美艷風流的面容。關於神女峰神秘面容的詩歌也在我心內響起來:
巫山望不極,望望下朝氛。莫辨猿啼樹,徒看神女雲。——盧照鄰《巫山高》
巫山與天近,煙景長青熒。此中楚王夢,夢得神女靈。——張九齡《巫山高》
一自高唐賦成後,楚天雲雨盡堪疑。——李商隱《有感》
玉鞭魂斷煙霞路,鶯鶯語,一望巫山雨。——韋莊《河傳》
……
深深的峽谷里,我一直在仰望捕捉,捉到那一座座神女峰之外的山峰。一山連一山,有的筆直陡立,有的犬牙交錯,有的深藏霧紗羞於露面,有的如洶湧波濤。難道每座山峰都留有傳說?歷代詩人們都吟誦過詩歌?
記得就在客輪的前甲板上,大群的人圍著一位穿雪白水手制服的中年男人,聽他以渾厚的嗓音講述那些奇山異峰的傳說。那是個很有藝術家氣質的水手,雖說臉頰經風吹日曬早已粗糙黝黑了,可那一頭長髮在風中飛揚起來,瀟灑極了。他說,詩人們一進三峽,浪漫的心就如鳥兒展翅飛起。江水和高崖在他們眼裡都成了詩。宋朝詩人蘇東坡船行三峽,心即飛揚,「江上看山如走馬,倏忽過去數百群」。而他自己「舟中舉手欲與言,孤帆南去如飛鳥」。多麼豪放與浪漫!瞿塘峽有白鹽山和赤甲山,白鹽山聳入雲端,色如白鹽,南宋詩人陸游就在這裡留詩「白鹽赤甲天下雄,拔地突兀摩蒼穹」。寫出了白鹽山與赤甲山壯美雄奇的氣勢。清代詩人張宗世的「火色漫夸騰上速,日光寵借十分紅」。謂赤甲紅光瀰漫天空,日頭也要借它幾分光焰。杜甫的《虎牙行》里,更詳細地刻畫了巫峽虎牙山的兇悍險惡:「巫峽陰嶺朔漠氣,峰巒窈窕溪谷黑。杜鵑不來猿犰寒,山鬼幽憂雪霜逼。」
他叫我們瞧,巫山神女之外還有11高峰,那可是當年瑤姬帶來的12位仙女呀!神女、聖泉、朝雲、登龍、飛鳳、松巒、集仙、聚鶴、翠屏、淨壇、上升、起雲,峰峰都有美麗的傳說。而詩人們不僅僅吟詩詠山歌水,也寫了峽谷間的雲霧、松濤和哀怨的猿鳴。
他頭一甩讓頭髮飄飛起來,臉頰紅了,說:遼遠悠長且浪高水急的峽江本為無情的自然之物,可與詩人互動便有了鮮活的情感,有了別親離愛的戀情,有了去國離家的愁緒。「萬里王程三峽外,百年生計一舟中」(白居易《入峽次巴東》),「朝雲往日攀天夢,夜雨何時對榻涼」(黃庭堅《和答元明黔南贈別》),「死別登舟去,生心上馬回」(元稹《楚歌十首》),等等,在他們眼裡,自然的兇險不如命運多舛,而歲月易老,心情也格外沉重。漂泊人生,就像這綿綿不盡的長江水一樣一去不返。詩人們的失意與愁緒,正是通過奔流不息的長江水傳達給後世每一位讀者的。
他揮手指著江兩岸的高崖,高聲說:我們進了夔門,穿行長長的巫峰,從西陵峽口穿出來,眼界突然開闊,似乎陽光也明亮了許多。而那些經過多少磨難依然堅挺的古代詩人,從峽口走出去了,都有脫胎換骨的感覺。因此,三峽不僅僅是自然的峽谷,也是詩人們的熔爐。真金會光芒萬丈,寶石會璀璨奪目。李白和杜甫留在三峽的詩都達到了他們詩歌藝術上的一座高峰。古往今來,無數詩壇巨擘在三峽吟詠長嘯,揮灑翰墨,使長江三峽成為最負盛名的詩詠之地。他們遺留下的詩歌,內容廣闊,博大精深,在世界範圍內都實屬罕見。清代詩人李調元在《謁杜少陵祠》中歌詠道:「一朝詩史為唐作,萬丈文光向蜀留。」那不僅僅是歌頌杜甫名垂青史,也說所有經過三峽熔爐熔煉過的詩人,會在世間留下「萬丈文光」。
那一天,聽著他的講述,我一直在默想,別看他只是一位普通的水手,常年在三峽行船,三峽的自然風光和詩歌文化早已浸潤他的血液與骨髓。那時,我只是一位懵懂的在校學生,可我相信他的熔爐之說,相信博大精深的三峽文化的力量。
三峽紅葉(吳光平 攝)